'外婆'的这个新身份在给刘桂珍带来幸福的同时,也把她活活地埋在了一堆针线活儿里。因为按着石泉村的惯例,娘家这边必须赶在满月酒前,为外孙准备好老虎被褥、四季的衣服、麒麟鞋袜和围脖帽子等必备物品。揣着想多赞几个钱,好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儿的私心,刘桂珍不舍得去买现成的,所以只好亲自动手准备。
孙绍斌他爸是个搞建筑的包工头。往年都是在家附近给人盖房子,但自从去年一狠心,借钱把自家的房子给立起来之后,迫于还饥荒的压力,这才决定跟着马晓燕他爸,还有村里另外几个成年在外的包工头,一起出门讨生活。
刘桂珍先把弹好的棉花被芯铺在里子和被面中间,接着再把被面翻过来,正面朝上,然后独自一人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着。密密的针脚随着她手里上下来回穿梭的娴熟动作,在被子上留下一道道整齐的绗线,浅浅地凹陷进棉胎里,宛如被牛耕过的田地,正等着种子从撒种之人的手里扬起落下。
线用完了,她拿着线轱辘对着窗户,半拖着两只家里穿的布鞋,站在那里认针。出嫁前在煤油灯底下纳鞋底儿的经历,早早地损伤了她的视力,以至于现在穿针引线的活儿,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大难事儿。刘桂珍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撵着线头,过度地集中,致使她没留意到院子里那个正在靠近自己的身影。
马晓燕掀起门帘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尽管刘桂珍心里知道这孩子喜欢她们家黑炭,但从她脸上略显诧异的神情来看,马晓燕的突然发现,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不管怎样,现在可算是有人帮她穿针了。
“婶儿,我来帮你穿吧!”马晓燕把手里的袋子放在炕头上,没等刘桂珍开口就从她手里拿过针线,一下子就穿了进去。
“还是年轻好呀!婶儿在这杵了好久也没穿上。真不知道这么多活儿,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刘桂珍爽朗地冲她笑着,把手上的针插在线轱辘上,指着炕沿说了句“赶紧过来坐会儿。”
“嗯嗯,”马晓燕应声坐下,从带来的袋子里掏出一身小孩子的毛衣毛裤,颜色嫩黄嫩黄的,甚是惹人喜爱。她接着说道:“这是我给娟姐家的孩子织的,刚开始学,所以只能织这种简单的花样,也不知道婶儿你喜不喜欢…”她说着把衣服递给刘桂珍,眼里闪烁着不确定。
“哎呀,真好看!你说你这孩子,咋每次都这么贴婶儿的心呢?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帮我织呢!婶儿回头把钱给你,你有空的话,能再帮我织一套不?”刘桂珍乐得合不拢嘴,越看越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准儿媳'。
“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能织了…”马晓燕低着头,她可不想把自己的一片心意转化成商品卖掉。
“好好好,不给钱,不给钱,婶儿给你做好吃的成不?”刘桂珍拉过她的手,来回抚摸着。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表,见时间还早,于是盘算着找个理由把马晓燕留下来,等儿子黑炭回来,好给俩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晓燕呀,婶儿下午要把这两个小被子给弄好,你能给我搭把手不?”
“嗯嗯,好咧!”马晓燕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心里万分感激刘桂珍的心有灵犀。
花功夫教会马晓燕缝被子后,刘桂珍卷起袖子,开始在厨房里和面,准备炸老虎头。心里期盼着儿子今天能够早点回来。虽然马晓燕不像乔苗她们那样水灵,但配她家黑炭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对于一般的庄家户来说,能干远比好看要来的实用的多。再说,两家的经济情况也都差不多,将来结婚后,他们家黑炭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经济压力。
现在只要黑炭稍微主动那么一点点,她这个'婆婆',可不就是板上钉钉,万无一失了嘛!刘桂珍边和面,边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
由于店里少了个人手,孙绍斌和姐夫倆最近都结束的比较早。回来的路上,他拐到郭帅那里拌了个拼盘,准备回去独自喝两杯闷酒。
自从知道乔苗和高俊辉之间的感情后,他觉得自己的里面,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明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可还是忍不住心存期待。事实上,只要乔苗肯给他一点点暗示,哪怕是同情也好,他就能为自己找个理由继续等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就连这个小小的期待,现在也变成了奢望。
他试过和她重新回到过去的那种'亲密',可靠近时的那种钻心的疼痛,显然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以至于他偶尔需要借助酒精,来麻醉一下自己过度活跃的神经,好在睡梦中可以将她拒之门外。
推开大门,偌大的院子跟他的心一样,空荡荡的。就连角落里的那棵老桐树,也早已被秋风洗劫一空,任其裸露着光秃秃的枝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那么一刻,他真想丢下一切,逃离这片荒凉,可哪里才是那个愿意接纳他的港湾?
怀揣着沉重,孙绍斌进了屋。刘桂珍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炸着她的老虎头。他把头探进去,好奇她哪来的闲情逸致,竟然愿意费功夫去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饭。刘桂珍一看见儿子,就急忙把他拽进厨房,啰里八嗦地嘱咐了一大堆后,才放他进屋。自己则另外装了一些,准备给姚翠芬她们送过去。
“晓燕,快,别弄了,赶紧过来吃点东西!”孙绍斌收起抑郁,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老虎头,一手拎着刚拌好的凉菜,抬起一只脚,勾过立在墙边的小饭桌,然后把菜摆在上头。
“嗯嗯,来了!还有两针就好了。”马晓燕的心飞快地跳动着。仅仅是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就有一股暖流顺着血液被输送至全身。她瞬间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未来生活的某个片段,那时她正在炕上为孩子们缝制冬天的被子,而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则刚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她最喜欢吃的东西,耐心地等在那里……
“婶儿呢?她不吃吗?”马晓燕伸长脖子朝厨房里望了一眼,却不见刘桂珍的身影。
“她有事儿出去了,我们先吃吧!”孙绍斌把碗筷递给她后,自己又另外拿了个杯子准备倒酒。
“绍斌哥,我也想喝点儿,成不?”马晓燕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
“你会喝吗?”孙绍斌诧异地看着她。
“会一点儿。”
“好吧,不过最多只能给你倒半杯哦!”他说着,起来从身后的柜子里给她拿了个杯子。
“上次忘记问你了,纸箱厂干得好好的,怎么又回来了?”孙绍斌拿起酒瓶给她倒了半杯,又往她碗里夹了点菜,提醒她不要空腹喝。
“我妈说一个女孩子在外头不安全,而且我自己也觉得还是村里头好。”马晓燕不想,也不敢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回来,安全是因为他。她端起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用极度怀疑的眼神儿看着他。
“不好喝吧?”孙绍斌边说边伸手拿过她的杯子,准备把剩下的倒给自己,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你干嘛?这可是我的!”她重新夺回杯子,侧过身子,两手牢牢地护着,生怕再次被他抢走。
“我以为你不喜欢喝呢!”孙绍斌收回僵在半空的胳膊,再次被她孩子气的反应给逗笑。
“我只是觉得有点冰而已。”马晓燕狡辩道。她还以为啤酒是甜的,或者至少能尝出那么点甜味儿,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欲罢不能?只是没想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味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难喝'。并且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她迄今为止喝过最难喝的东西。不过,为了证明自己会喝,她端起杯子,看着他的眼睛喝了一大口。
“赶紧吃口菜!”孙绍斌拿起筷子,夹了口菜送到她嘴边。
马晓燕张口接住,满脸涨得通红。一时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口菜,又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个夹菜给她的人。
两人就那么边喝边唠,直到马晓燕说自己“困了,想睡觉”时,孙绍斌菜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于是他赶紧起来,把她扶到炕上,然后跑过去叫乔苗和马晓慧过来,帮着把她扶回去。毕竟好名声是一个女孩子所能拥有的全部。万一传出什么流言蜚语的,他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刘桂珍连打带骂地把儿子给收拾了一通。孙绍斌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明明说好了只让她喝半杯来着,谁知唠着唠着,竟在不知不觉中,给她续了一杯又一杯。还好马晓燕没闹也没吐,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马晓慧假意威胁说要去告诉她婶娘,孙绍斌一个劲儿地作揖求饶。后来在乔苗的提议之下,两人以教会马晓燕打升级为补偿条件,决定暂时息事宁人。
最后一笼馒头刚一上笼,乔苗就赶紧把炕上的东西收拾起来,给大家腾位置。自从狠心把孙绍斌推开以后,她的内心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内疚。为了让他能够快点从抑郁中走出来,她刻意回避,存心保持距离,故意以冷酷相对… 然而,最让她觉得备受煎熬的,就是每次看到他受伤的表情时,自己里面的那份心疼,那股分分钟想要过去拥抱他的冲动。
现在好了,如果能制造机会,撮合孙绍斌和马晓燕在一起的话,对她来说,也算是寻得一个可以卸下心头包袱的机会。乔苗暗自兴奋,期待看到俩人之间能够擦出更多的火花。毕竟他俩不用像自己和马晓慧那样,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喜欢。
马晓燕醒来时,外面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她就被稀里糊涂地拉到了牌桌前。刘桂珍热情高涨地坐在未来的'准儿媳'对面,孙绍斌则守在她旁边,一步一步,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出牌。
幸福仿佛一觉醒来从天而降。马晓燕的心,沉醉在俩人间的亲密互动之中。对面的刘桂珍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在乔苗和马晓慧彼此使了个眼色,提议输的一组要给大家买好吃的时候,高俊辉和张亮前后一起走了进来。他掏出香烟递给乔玉生和孙绍斌,屋子里顿时沸腾了起来。
马晓燕一听,吓得准备让位给别人,结果被大家一致否决。孙绍斌在一旁边帮她理牌,边给她壮胆,距离近到,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每一次手指间不小心地触碰,都会使她的心跳加速。马晓燕默默地祈祷,希望时间能够定格在这一刻。
张亮紧挨着马晓慧坐下来,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忙着在后头帮她出谋划策。时不时地蹦出一两个让对方得分的馊主意,害得马晓慧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我'军的,还是'敌'营的。
高俊辉倚在靠墙的石翁边上,听乔玉生滔滔不绝地讲着过去这大半年的种种不易。经过上次的大火之后,他在这个家的出入明显频繁了许多。彼此不再觉得生分,也不再感觉有距离,自然得仿佛他本来就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乔苗的身子往后靠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扶在炕头上的左手。尽管不能在言语上有太多的来往,也没什么眼神交流的机会,但她依然能够感受到,有股温暖在持续不断地从他里头流向自己,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使她有能力做到不为外界所动。
游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屋子里的温度也在随着火热的气氛不断攀升。仗着有孙绍斌在一旁鼎力相助,马晓燕表现的越来越底气十足。张亮递给马晓慧一张纸巾,让她擦擦鼻头上的汗珠,结果被她狠狠地翻了一记白眼。
乔玉生被人叫去打麻将,姚翠芬在隔壁收拾白天蒸好的馒头。高俊辉好不容易找着坐在乔苗身边的机会,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门口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冷脸给扫了兴致。
周小洁简直跟个幽灵似的,走哪儿都阴魂不散地跟着他。高俊辉甚至怀疑她要么有什么特异功能,要么就是眼睛长在了自己身上。
乔苗礼貌地说了句“你来了!”算是打过招呼。姚翠芬赶紧招呼她进屋,瞅着他们彼此不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俩人吵架了。
见高俊辉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周小洁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她跟姚翠芬她们打了声招呼,然后转身准备回家,不料在窑门口的台阶上,不小心把脚给崴了。乔苗赶紧放下手里的牌,跑过去扶她起来。确定没什么大碍后,她转身朝高俊辉说道:“俊辉哥,你不送人家回去吗?”
众目睽睽之下,高俊辉只好乖乖地就范。出门前,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乔苗,确定她是认真的以后,才发动摩托车离开。
屋里凡知道内情的,纷纷朝乔苗投来疑惑的目光。马晓慧气呼呼地站起来,凑到她耳边责问道: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敢情今儿下午喝醉酒的那个,是你呀!”
乔苗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把她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拿起扣在炕上的牌,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继续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