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稍后,第一拨乘客都已经吃上午餐了。这时,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在穹顶车厢坐在朱丽叶斜对面,车祸之后帮忙抬担架的男人。
朱丽叶立刻起身跟了上去。在昏暗、寒冷的车厢连接处,当他正要推门出去时,朱丽叶说:“你好,打扰了,我有事想问你。”
那儿很嘈杂,沉重的车轮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什么事?”
“你是医生吗?你看到那个人.......”
“我不是医生,车上没有医生,但是我有过相关经验。”
“他多大年龄?”
男人尽量克制着,面带不悦,看着她。
“不好说,不年轻了。”
“他是不是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衣?头发是不是金棕色?”
他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说。“如果你认识的话,你应该告诉列车长。”
“我不认识他。”
“那么,好吧,我得走了。” 丢下朱丽叶,他说着,推门离开了。
当然,他一定认为她是那种讨厌的好事者。
如果你想像一下,血迹斑斑才是令人厌恶的。
她永远不会说出她所犯下的错误,以及那可怕的玩笑。人们一定会指责她出格的粗鲁和无情。那么在这场误会的尽头是什么?是一具被碾压的尸体,那种肮脏和丑恶,不次于她的经血。
对此,她将守口如瓶(事实上,多年之后,她对凯瑞斯塔——她目前还不认识的女人,透露了这个秘密。)
但是,此刻她渴望和人分享她的心事,于是她取出了笔记本,撕下一页横格纸,给他父母写信。
目前,我们还没到达马尼巴托边界地区,大部分乘客已经开始抱怨风景过于单调,旅程中发生了悲惨的车祸。今天早晨,列车停靠在北方森林里的一个简陋的车站,这里到处刷成了沉闷的暗红色。
当时我正坐在车尾的穹顶车厢里,也许是他们忘了给这节车厢供暖,我快冻僵了(也许,他们认为壮观的景色会驱散寒意。)我也懒得走回去取我的毛衣。过了十到十五分钟之后,火车重新启动,我看着车头驶至到前方的拐弯处,接着听到一声可怕的嘭......
朱丽叶家里有个“家庭故事”的传统,她和父母经常把个人经历编成有趣的故事,他们的规则是不仅要有事实,还要有把具体的地方编进故事里。 朱丽叶身处学校,这让她有绝对优势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观察者和想象者。虽然此刻她远离家乡,但是给他们编故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是责任。
但是当她写到“可怕的嘭”,她发现写不下去了,她那惯用的语言在此处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抬头看着窗外,那些景物一成不变,但是景色却变了。大约一百英里之后,好像气候转暖了几分,湖边漂浮着浮冰,但是湖面已经解冻。空中飘着冷冰冰的云朵,黑色的湖水,黑色的山石,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幽暗。
她看够了,便拿起《但丁》,打开随便翻翻,这本书她读过好多遍了,许多页上都有划线笔记,看了几眼,她发现曾经很自豪可以理解的部分,在此刻却变得如此晦涩,混乱。
书从她的手上滑了下来,她合上双眼,此刻她正和一群孩子(她的学生)走在湖面上。每个孩子的面前都出现了五条裂纹,冰面好像铺了瓷砖的地板。孩子们问这个花纹的名字,她非常自信地回答:五音部抑扬格。孩子们都笑了,随着这笑声,冰缝变得越来越宽了。她随即意识到回答是错误的,只有正确的答案才能拯救他们,可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醒了,又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对面,那个刚才,她缠着人家,发问的男人。
“你好像是睡着了。” 但他说到“很显然” 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她刚才一定是睡着了,头就像个老妇人似的向前倾,嘴角还流了口水。突然,她觉得自己必须尽快去趟卫生间了,希望裙子上没有血迹。她说:“我得离开一下。”(这句话,他对她也说过。)于是她拿起包,匆忙走开了。
当她返回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儿。看到朱丽叶,他便立刻说过来是想说声抱歉。
“好像我刚才有些失礼,当你问我......” 他说。
“是的。” 朱丽叶回答。
“你说对了,” 他说,“你对他的描述。”
这些话好像是直截了当的交易,而不是主动透露的。如果她不搭话,他会立刻起身离开,他已经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失望。
朱丽叶立刻泪目了,眼泪来的太突然,她没来得及克制,虽然这样看起来很失态。
“好啦,” 他说,“好啦,别哭了。”
她点了点头,但是一直凄惨地抽泣着,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淌,她从包里翻出了纸巾。
“好了,” 她说道,然后她讲述了整个事件。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怎么弯下腰问她座位是空着的吗,他如何坐下的。 起初她一直望着窗外,但她后来又如何假装看书。他如何问她从哪里上的车,然后又如何知道她来自哪里,他又如何努力和她搭讪,直到她离开。
她没有向他透露的是那个词“结伴而行”,一旦这个词从她嘴里再次蹦出来,她会立刻泪崩。
“都愿意和女人搭讪。”他说。“比和男人搭讪更容易。”
“是的。”
“他们认为女人一般都很友好。”
“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她说着往边上移了一下。我不需要任何人,但是他更想要人来陪。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不想看起来那么尖刻,我不想那么残忍,但是两者我都做了。
停顿了一下,她在努力克制着抽泣和眼泪。
他说:“以前,你也试图这样做过吗?”
“是的,但是我从来没这样做过,没有这么过分,为什么这次我要这样做呢?因为他那么谦卑,他穿了崭新的衣服,也可能是为了这次旅行专门置办的,可能他过得很沮丧,鼓起勇气才走上这样的旅行,去认识并结交新朋友。”
“也许,他没想过要走那么远,” 她说,“但是却告诉我,他要去温哥华,也许我本该陪伴他几天。”
“是的。” 男人回答。
“要是我那样做就好了。” 朱丽叶说
“是的。”
“那么?”
“你运气太差。” 他说,随即露出了一丝笑容。“第一次鼓起勇气,拒绝别人,结果对方却卧轨自杀了。”
“也许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她说,此刻她稍微有了一点戒备心。“可能是。”
“我想,以后你会小心行事的。”
朱丽叶抬起下巴,盯着他看,说:“你是说我夸大其词了?”
接着,就像她突如其来、喷涌而出的眼泪,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觉得有一点过了。” 那人补充道:“我是说有点儿。”
“你说我有点太过戏剧化了?”
“这样很正常。”
“但是你认为这是个错误。” 她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笑声。“你觉得我这样的愧疚是种沉溺?”
“我想,他说,“我认为这是你生命中的小事,以后也许会有别的事发生,你经历的多了,就会觉得这些就像浮云,还有其他的大事等着你后悔。”
“你们是不是常常对比你年轻的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某一天你就不这样想了,等着瞧吧,好像我们没有权利拥有严肃的感受,好像没有没有那种能力。”
“感受?” 他说,“我正在讨论的是经历。”
“但是你在暗示遗憾没什么用,大家都这么说,对吗?”
“是你这样说的。”
这个问题他们讨论了好久,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但是讨论太激烈了,路人很惊奇地看着他们,甚至在顺耳听到他们讨论的内容之后,觉得他们真有点小题大做。
他提出一起去餐车坐坐,去那儿喝点咖啡。朱丽叶这才感觉到肚子饿了,尽管午餐时间早就过去了,不过那里还有椒盐煎饼和花生。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他们刚才进行的那些深奥的话题,好像也没有什么结果了。于是,他们开始谈论起了自己。
他的名字艾瑞克.波蒂厄斯,生活在鲸鱼湾,那是位于温哥华北部西海岸的一座小镇,但这次他不直接回家,他要到里贾纳看望一个好久不见的人。他是渔民,以捕虾为生。
朱丽叶问他从哪里学到的医疗知识?他说:“我懂的也不多,都是自学的,当你身处丛林或出海捕鱼,一起工作的同事或者你自己,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他结婚了,妻子叫安。
他说,八年前的一起车祸,安被装成了重伤,昏迷了好几周,后来她醒过来了,但是几乎瘫痪了,无法行动,甚至不能自己吃饭,她好像认识他是谁,也认识一直看护她的女人(正因为有了这个特别看护,他才能出远门。)但是她的认知和感受周围事物的能力却在逐渐退化。
那天,他们一起去参加派对,她本来不是特别想去,但是他执意想去,后来她决定要走着回家,她不喜欢那个派对。
一帮十几岁的孩子,酒驾,从路上开过,很不幸安被撞倒了。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孩子,是的,这也算幸运。
“当你和别人讲这样的故事,他们常常会说,真是糟糕,真是一场悲剧,等等” 艾瑞克说。
“你恨他们吗?” 朱丽叶问道, 她自己才刚刚讲述了类似的故事。
他说,不恨。但是其实整个事情远比一个“恨”字复杂,
安会感受到这是个悲剧吗?也许不会。
那么他呢?他说已经习惯了,这只是一种新的生活,仅此而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