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之后 ---- 缅怀父亲日记

父亲曾经是家里的太阳。他走了,意味着太阳落山了。在过去这一年里,父亲一直活在我的日记里。


2020年12月27日,星期日,深圳

今天是农历冬月十三,晚上十点二十分左右,父亲因病去逝,享年七十六岁。

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哭,却哭不出来。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赶紧订明天回老家的高铁票,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就那么几件防寒衣物,整整收拾了半个小时。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凌晨三点,大脑依然清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还是有点不知所措。父亲走时有大哥和小妹陪在身边,没有太多痛苦和挣扎,走得还算平静。这也是一种安慰吧。


2020年12月28日,星期一,岳阳

早上五点半出门,披星戴月赶往高铁站,坐上了回老家的第一班火车。一路上思绪万千,很想眯一会儿,就是睡不着。第一次感觉回家的路好长好长……

中午一点到达华容县城,在父亲居住的小区门口下车时,我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提醒自己要勇敢面对。

父亲躺在透明的冰棺里,家人们准备送他去灵堂,金刚师傅们(负责护送父亲遗体直到入土为安的人)等了我半个多小时,为了在父亲出门前让我看一眼。我俯身趴在冰棺上面,打量着父亲的遗容,眼泪奔涌而出。“爸,你不是答应了等我元旦节回来看你的吗?就差三天了,你咋不等我呀?!”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理我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失落。


2020年12月29日,星期二,岳阳

昨晚睡了五个多小时,今天早起去灵堂陪父亲。

站在冰棺旁,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地端详父亲。年轻时英俊、硬朗的父亲,被疾病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瘦削的脸庞,平静而安详,像睡着了一样;皮肤光滑细腻,脸上没有老年斑;耳朵长得真好,不大不小,外廓曲线流畅;左眼微睁;嘴巴没有完全合拢。

早晨灵堂人不多,刚好有个机会跟父亲单独说说话。站在父亲面前,我们爷儿俩聊了很多。


2020年12月30日,星期三,岳阳

早上起床后,听说昨晚下雨了,北风六至七级,夜间气温到了零度以下。临时用雨布搭建的简易灵堂,差点被风吹倒,幸好有堂弟和妹夫他们几个壮丁用身体护卫。

今年受新冠疫情影响,很多老人没能熬过冬天,华容县城仅有的一家殡仪馆在排长队。大哥不能接受将父亲一个人留在殡仪馆的冻库盒子里,不确定要等几天才能举行葬礼,于是选择了在户外临时搭建简易灵堂的方案。为此,亲人们觉得有些遗憾,特别是父亲的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们心里不舒服,觉得委屈了一生讲面子爱热闹的父亲。我也有种“让父亲流浪街头”的感觉,后悔前几年没有坚持买回老家的宅基地。有亲戚提议去乡下三叔家举行葬礼,被大哥谢绝了,一是不想给三妈和堂弟们添麻烦,二是已故多年的三叔与父亲同母异父,不是同一个姓,按传统的风俗,在异姓家办丧事不妥当。我理解大哥的想法,也支持大哥的决定。

为了安抚大家,也为了安慰自己,我突然来了个转念。我对叔叔、姑姑和堂兄堂姐们说:“我爸很幸福,他所有的至亲至爱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送他,不管他在哪里,有亲人们的守护和陪伴,他就不会孤单。”我这么一说,大姑姑连忙回应:“嗯,是的呢,还是我们的梅儿会说话。”

一个月前,父亲出现过一次病危,三天三夜不睡觉,自言自语说胡话。亲人们知道后都去看他了,陪他过了75岁生日,那是一次美好的聚会,也是父亲生前的告别。大姑父离开时跟他打招呼,父亲躺在病床上,说话已经很吃力,微笑着缓慢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敬军礼的手势。父亲的幽默之举,把大家逗笑了。


2020年12月31日,星期四,岳阳

今天下午举行了父亲的入殓仪式。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入殓的全过程:清扫棺材,纸钱垫底,安放遗体,整理遗容,盖上衣被,石膏粉隔层,白巾围边,漏沙寄语。如今的丧葬服务业做得很专业,每个环节、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很到位。还请了入殓师为父亲整容,让父亲闭上了微睁的左眼,合拢了微张的嘴巴,这样显得更安详。金刚师傅们把父亲照顾得很好,父亲安睡在棺材里,垫的盖的都有好几层,还有他最爱的纸牌、烟酒、手机等作伴,最上面铺了一层防腐的石膏粉,有一位书法功底不错的金刚师傅,用手中的黑色流沙悬空滴漏出“子孙发达”的字样。对角折叠的76个白色纸方巾(简称对角巾,一个代表一岁)均匀地摆放在父亲遗体的周围,像花边一样精致好看。

这是亲人们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封上棺材盖子前,所有亲人围着棺材走一圈,有人在大声嚎哭,有人在默默流泪,有人神情庄重注视着父亲的遗容,最后到父亲的头边行跪拜礼。礼毕,封棺。

晚饭后,从小和父亲睡一个被窝的堂叔宣布他要守整夜,说这是最后一个晚上陪父亲了。两个童年经历苦难的兄弟要分手了,真切感受到堂叔的依依不舍。我们担心近70岁的堂叔身体顶不住,苦口婆心劝说,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勉强同意离开灵堂去睡觉。还有二叔也被我们劝回房间休息了。

关于父亲的身世,很多信息是从两位叔叔这里得到的。

三岁时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父亲在外,由他的堂爷爷收养;五岁开始放牛,没有鞋子穿,冬天也只能光着脚,他和几个小伙伴躲在牛棚里取暖,被村干部发现后他挨打了;十三岁时(1958年)村里修水库,他作为劳力出工,为家里挣工分;十六岁时,他被过继(把自己的子女继入养父母家庭为其后嗣)给邻村的四叔当儿子,从原来生活的村子搬到四叔家,两地相隔十几里远;十七岁时,经媒人介绍与母亲结婚,成家后便与养父母分家了;婚后第二年,他应征入伍去福建当兵。经历三年军旅生活,父亲在部队学会了认字、写信、拉二胡,那时候拍的照片,见过的人都说英俊、标致。1966年,父亲退伍,那年他二十一岁。

父亲退伍后被分配到县氮肥厂工作,一直到退休。在六七十年代,能成为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在农村人眼里是“吃国家粮”的,很让人羡慕。父亲每次休假回到老家,乡亲们都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款待他。年长的老人看到他总是说:“没想到这个娃儿能有今天呢,小时候很苦很可怜。”

父亲为人正直,乐于帮人,工作上认真负责,受上级领导赏识,被提拔至管理岗位,担任带班长。对于没有上过学的父亲来说,虽然只是一个基层班长的职务,他不仅能监督职工和临时工完成工作任务,还能写出简单的工作报告,并在会议上发表讲话,他还是蛮自豪的。我上小学时,经常听父亲描述他在会上慷慨激昂的讲话有多受欢迎,当时还以为他当了大官呢。


2021年1月1日,星期五,岳阳

今天是送父亲回归故里的日子。

清晨五点多,天还没亮,就开始为出殡仪式做准备了。督管先生(葬礼总管)安排亲友们吃完早餐,六点开始举行告别仪式。七点左右,亲友们驾驶17辆私家车,自发组成车队护送灵车,从县城出发,驶向老家。我抱着父亲的遗像,坐在灵车的副驾驶位,带父亲回老家。

刚进村子时,乡亲们早已守候在路边,用他们认为隆重的方式----点燃礼炮,吹响唢呐,欢迎父亲回家。那一幕,让我很感动。乡亲们响应政府号召,用“炮车”取代了传统的礼炮,既环保又安全,气氛和仪式感毫不逊色。

按照老家的风俗,下葬仪式结束后,亲人们要先离开,留下金刚师傅们挖土安葬父亲。我给金刚师傅们额外准备了红包,拜托他们最后照顾好我的父亲。


2021年2月7日,星期日,深圳

撰写父亲和母亲的《墓志铭》,是大哥交给我的任务。酝酿了一个多月,文稿终于出炉了。

父亲的墓志铭

XXX,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三日出生,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十三日因病仙逝,享年七十五周岁。

三岁父母离异,五岁开始放牛,十三岁出工修水库,十八岁当兵,二十一岁光荣退伍后参与华容县氮肥厂的筹建,并在此工作至退休。

童年时期遭遇变故,青年时代经过磨砺,中年阶段奋发图强,老年生活衣食无忧。乐善好施不害人,敬业乐业守基层;磕磕绊绊一辈子,念念不忘家国情。

母亲的墓志铭

XXX,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早年丧父,十五岁出嫁,婚后丈夫从军。前半生耕种田地养家糊口,后半生操持家务含饴弄孙。

    度过了贫困,熬过了孤苦,忍受过饥荒,赶上了经济发展的好时代,分享了物质丰富的好生活。与人为善,勤俭持家;儿孙孝顺,苦尽甘来。


2021年2月8日,星期一,深圳

快下班的时候,收到大哥发来的一张图片,是父亲的墓地。看着那个新挖的还没长草的坟冢,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不禁感慨:一世悲欢,终归一抔黄土。

“哥,你又去看老爸了?”

“嗯,过来看看。”

三天后就过年了,估计大哥又想父亲了。

我也想父亲了。


2021年2月12日,星期五,东莞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老家的风俗,亲戚朋友要去给父亲拜新年。考虑到疫情防控、家里房子小不便聚集等原因,在父亲的葬礼上,督管先生提议拜新年免礼,亲友们提前给父亲行礼了。

为了响应政府号召配合疫情防控,我们一家三口留在东莞过年。早上出来跑步,中间停歇时,想起给千里之外的二叔、大姑姑、小姑姑打电话拜年发红包。这是我第一次在春节这天给他们拜年。潜意识提醒我,问候父亲的兄妹,其实是想念父亲了,我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缅怀父亲。能为在生的叔叔姑姑送去温暖和祝福,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吧。


2021年3月28日,星期日,岳阳

今天是大姐(婆家大姑子)上祭的日子。中午抽空和侄儿、侄媳、侄孙、妹妹、妹夫和母亲一起去给父亲扫墓。

行礼的整个过程,机械般地走完了流程。我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任何感受。整个人是麻木的。

返程回到大姐的灵堂,送她最后一程。

最近半年两位亲人离开,顿觉人生苦短,要学会放下和释怀,珍惜在生的每一天。


2021年4月1日,星期四,岳阳

安顿好因失去大女儿悲痛不已的家婆,我抽空赶回娘家陪母亲住了一晚。进门后,洗手,给父亲上香作揖。

傍晚时分,外面下着小雨,屋内光线有点昏暗。我躺在沙发上,母亲说她出门到小区里走走,我连忙请她帮忙把电灯打开。母亲笑着说:“啊?原来你害怕呀?”说实话,我一个人呆在父亲生前坐卧的房间,如果不开灯,我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父亲的身影,特别是一抬头就看到墙上挂着的遗像。我总是刻意地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想别的事儿。也许是内心还没有完全接纳父亲离开的事实吧,一种本能的逃避。


2021年4月16日,星期五,东莞

今天收到姑妈家大表哥发来的视频,得知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墓碑已修好完工了。墓碑风格简朴,不算豪华,也不算寒碜。在对待老人方面,我们兄妹仨有个共识:厚养薄葬,不讲排场,不重虚名。

父亲长眠之地距离爷爷奶奶合葬之处不到十米远,两个墓穴挨着的,这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又住在一起了,互相能有个照应吧。


2021年5月4日,星期二,岳阳

今晚高中同学在县城聚会,晚上十一点多,我才回到父母居住的花园小区。借着月光,走到屋子外面时,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父亲坐在门口的模样。

母亲刚睡一会儿,她听见敲门声,起床开灯迎接我。我准备陪母亲睡的,她担心我害怕、睡不好,叫我去妹妹家(同小区隔壁一栋楼)。我没有坚持,顺水推舟去找小妹了。还是母亲了解体贴我。


2021年6月20日,星期日,东莞

今天是父亲节。

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离开了,电话那头没有人听我说“老爸,父亲节快乐”了。

这个父亲节,跟往年都不一样。没有父亲在的父亲节,少了很多期待,多了几分落寞。无心给亲友们送祝福,也没关注朋友圈各种幸福秀。


2021年7月13日,星期二,东莞

今天在家工作,一天没出门。下午三点多有点累了,关了电脑去睡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睡梦中,我回到故乡看望阔别多年的奶奶,我拥抱奶奶时哭了,向她道歉不该只顾忙工作,长时间没回去看她,也很久没给她零花钱了。我赶紧掏钱包找钱给奶奶,却发现钱包里没有现金。又想起父亲一个人在老家的桃花山上独自生活,腿脚不便,也没人照顾他。我跟奶奶说父亲没能力照顾自己了,也没能陪伴照顾奶奶,我要把父亲接下山来同家人一起住,有个照应。

梦境很清晰,睡醒后依然沉浸在愧疚与思念中。

晚饭后,我写下了上面的这段文字,记录梦中的情境。写完时已是泪流满面。

奶奶和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他们一直活在我心里。


2021年7月26日,星期一,岳阳

中午回到娘家,洗手后准备给父亲上香。

小香炉满满的都是燃过的香签,香灰洒落在香炉周围。我用湿抹布擦拭香炉和台面,清理了父亲遗像镜框上的灰尘。我一边整理,一边回忆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感觉他也在默默地看着我。


2021年9月25日,星期六,岳阳

这次回老家休长假,一是为了照顾家婆,二是陪陪母亲,三天两头在婆家和娘家两边串门,好在相隔不远(半小时车程)。

家公和父亲先后走了,两位父亲最后几年的日子很相似,都是失能后卧床,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全职照顾。好在有兄弟姐妹分担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愿两位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疾病折磨,也愿他们保佑两位母亲健康长寿和儿孙们平安顺遂!

父亲离开后,我偶尔会想:将来自己老了怎么办?独生子女将来如何承受同时照顾四个老人的压力?中国即将进入老龄化社会,期待医养结合的养老服务机构越来越多,也希望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给孩子添负担。舒心活到老还能生活自理,最终一觉睡过去,那是最圆满的了。祝愿美梦成真!


2021年12月9日,星期四,东莞

今天中午,余三定老师(湖南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岳阳市文联主席,曾任湖南理工学院校长、党委副书记)在微信群分享了他发表在《岳阳晚报》上的一篇散文《贤者留给后人闪光的记忆----我的父亲余平均》,得知余老师的父亲11月30日凌晨一点无疾而终,就是睡觉睡过去的,享年91岁。

看完余老师写的散文,我在微信群留言了:“老人家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这是修来的福气,也是很多人的美好愿望。愿老师节哀顺变。从老师的笔下看到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贤者,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老师贤能才德的泉源。”

这让我想起了父亲。要是父亲也能像余老师的父亲那样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该有多好啊!相比之下,父亲少活了16年,走之前经历了疾病的折磨和失能后没有尊严的生活。

父亲失能的日子里,我的内心曾经纠结过,一方面觉得只要父亲活着就好,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早点解脱。最后一年半的时间,为了回家照顾父亲,大哥辞去了广东的工作;卧床的两个多月,白天和夜间由母亲和大哥轮流值班,他们睡不好吃不香。可是,父亲的求生欲望很强,即使那么痛苦难受也愿意活着,可见他有多么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啊!

我曾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我们做子女的,是否已经尽力了?面对这种无法治愈的帕金森综合症,到底是该顺其自然让生命走向终点呢?还是该想尽一切办法延长他的生命呢(即使没有质量)?

妹夫有个亲戚龙医生在县城开诊所,距离父亲居住的小区很近,从父亲开始出现病症近五年来,他一直关注着父亲的身体状况,有针对性地为父亲调制药丸控制病情,相当于父亲的家庭医生。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的喉咙被痰堵住了,呼吸很困难,也不进食了,我们想请医生给父亲滴注营养液,找仪器给父亲吸痰。医生劝我们接受这个过程,说那样做只会增加老人的痛苦,人生一世,终有一别。我们采纳了医生的建议。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2021年12月10日,星期五,东莞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快一周年了,下周四是父亲的忌日。我今天在家没出门,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父亲的过往。

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一半是A面,比如暑假带我们进城去他单位吃冰棒、带着一群同事来帮母亲搞“双抢”(夏天抢收抢种庄稼,是农村最忙的季节)、托人用废旧钢管为亲友们做耐用的煤炉、生活中始终保持军人的整洁体面等;还有一半是B面,比如吃饭时发火掀翻了桌子、生气时关上房门打自己、喝醉酒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在外面拈花惹草惹母亲吃醋等。

还有一个场景,我从未对他人说起。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应该是1986年前后,那时我十二三岁。过完春节后的一天,父亲带我们去县城郊区的姨父家拜年,谈笑间,姨父的女儿(比我小一两岁)挽着父亲的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当时我真的很羡慕,心想要是我和父亲也能这么亲热该多好!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严厉的,和孩子们是有距离的。直到父亲老了走路需要搀扶时,我才敢挽着他的胳膊跟他亲密接触。

我曾给父亲丢过面子。他在同事面前夸赞我学习成绩好,高考放榜那天,同事们都催他赶紧去打听情况,他请假去了学校,结果我落榜了。父亲很失望,没有说一句话,一个人先回家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确因为没有得到父亲的安慰和鼓励而耿耿于怀。多年后我意识到,当时的父亲根本没有足够的能量来应对这个打击,无力顾及我的感受,我也就释怀了。

我也给父亲挣过面子。复读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农村送女孩子上大学,还是一件比较稀罕的事。我很感恩父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省吃俭用送我读书;正因为他是国企职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才有能力供我读书。

父亲没把我当女儿养,曾经嘱咐我协助大哥给父母养老送终,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父亲退休后有退休金,加上我时不时地资助一点,也算是衣食无忧。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玩牌,他的牌技不高,常常是输多赢少,一辈子勤俭节约的母亲心疼钱,为了玩牌输钱的事经常跟他吵嘴,埋怨他把辛苦挣来的钱都输掉了。

想到父亲没有别的爱好,玩牌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我多次劝慰母亲想开些,只要父亲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输点小钱就当是请老朋友陪他娱乐了。为了解决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分歧和争吵,我每季度赞助一些钱作为父亲的玩牌基金,平均每个月有定额,输完了就收手。经常出现的情况是:还没到月中,父亲就用完了定额;他也遵守约定,后面的日子就看别人玩牌,自己不参与,等到下个月开始了再加入。尽管如此,母亲偶尔还是会唠叨,在父亲面前嘀咕:女儿的钱也是钱,孩子们工作很辛苦,挣钱不容易。我私下跟父亲说:“不管老妈怎么说你,你就笑笑。”父亲点头答应。

后来,父亲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脚慢慢地变得不听使唤,也不能玩牌了。刚开始出现症状时,父亲走路时身体往前倾,跌跌撞撞重心不稳,我们担心他摔跤,小妹特意给他买了拐杖,可是他拒绝使用。后来我找他聊天,问他不肯用拐杖的原因,才知道他的顾虑。他认为拄拐杖会被人笑话,那样就证明自己没用了。无论我们怎么软磨硬泡,父亲出门坚决不用拐杖,即使他明明知道有摔伤的可能。再到后来,父亲的病情加重,出门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并且一张嘴口水就不断地流出来。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就坐在家里,不愿意出去和别人聊天,他怕被人嫌弃。

一辈子好强、要面子、不服输、不认老的父亲,被迫向现实低头。因长年照顾父亲而失去自由和耐心的母亲,难免有时会抱怨、发牢骚,父亲越来越依赖母亲,收敛了年轻时的臭脾气,耳朵也顺了。即使母亲数落他过去的种种不是,父亲也只是笑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呢。”我有时跟父亲开玩笑:年轻时欠的感情债,到老了要还的呢。大半辈子都是老爸的优越感压着老妈,现在轮到老妈翻身了。父亲沉默不语。

我能想象失能父亲内心的孤苦和无助,也理解他失去尊严仍然求生的本能。有些事,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2021年12月16日,星期四,岳阳

今天是农历冬月十三,是父亲离开一周年的日子。

按照老家的风俗,亲人们去父亲的墓地举行了怀念仪式:烧纸钱和纸屋,放鞭炮,跪拜作揖。参加这个仪式的都是父亲最亲的人,有30多人,大家聚在一起怀念逝去的父亲。两位姑姑又在坟前哭了,大哥也在偷偷流泪,我的眼睛湿了还是忍回去了,后来亲人们谈起了父亲生前的趣事……

在给父亲烧屋子和纸钱的时候,风吹起一张燃烧的纸钱,掉落在小妹的头上,烧焦了小妹的头发,幸好她及时用手拍打熄灭了火苗。堂哥开玩笑说这是父亲在跟最喜欢的女儿打招呼,父亲享福最多的就是小妹的悉心照顾,吃穿住用都是小妹操心。

但愿父亲九泉之下有知,能感受到亲人们对他的怀念,祝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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