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决定去省城后,面临一个现实的麻烦:上百公里的旅程,到底是叫救护车,还是自己开车去呢?大家愁眉不展,举棋不定。但见父亲一日弱胜一日,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姐弟几个一商量,决定还是冒险送父亲去省城。意见统一以后,首先娘几个想租顺风车上省城,或者救护车。想想路途遥远,怕华二爹受不了长途颠簸,于是代娣想到了坐火车,火车最平坦,最快,还可以买卧铺。只是不知道进出站怎么办,不知有没有病人专属通道。结果是焕娣读大学的女儿媛媛解决了这个麻烦。
是焕娣母女送华二爹去省城的,在车站,媛媛跟乘警反映了她们的困难,乘警带着她们走绿色通道,亲自把华二爹一行人送到卧铺车厢,华二爹终于平安地转到了省城医院。
华二爹的两个儿子嘉福嘉贵的家都在省城。只是嘉贵工作在外地,但年关来临,也快放假了。现在两个儿子照顾父亲就方便多了,白天华二妈招呼,到了下班时间,嘉福天天下班就过来。对父亲尽心尽力地照顾,加之因为现在工作要用到体力,他身体也锻炼得结实,只有他能抱得起父亲,所以有他在,华二爹要解手的时候,华二妈就不用把老伴拖到椅子上,一点一点挪动椅子到卫生间了。
过了一周,嘉贵也来了。年关接近,嘉贵媳妇孩子也都放假了。不知嘉贵用的什么办法,终于说动了媳妇,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望华二爹,华二爹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一丝微笑,华二妈则高兴得忙前忙后,给他们弄吃的。嘉贵的儿子吉祥的到来,给病房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它活泼好动,嘴又甜,四五岁的年纪,一进病房就大声说到,我来了,第二次来又说,我又来了,瘦精瘦精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表情,常常一下子就改变了病房里特有的沉闷气氛。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相比小孩,两个大人却差多了,嘉贵敬重媳妇,在媳妇面前好像缩手缩脚的样子,嘴说来照顾老人,却想不起该帮点什么忙,有哥哥姐姐依靠,他乐得于只管在一旁或待着,或玩手机。侯玲就更不用说了,拿着平板电脑,还带着一本有关经济发展史的书,轮番玩玩看看。吉祥要么跑出跑进,要么玩他的“I PID”,一家人倒像客人似的还要华二妈招呼。
代娣也放假了。几次跟华二妈说她要上来,华二妈说你两个弟弟都在,你就别来了,好好休息几天。代娣先是听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来省城医院以后,做康复理疗,又根据检查结果,该补的补,该降的降,总体状态好多了,她先着实松了口气,回归了自己的生活正规,整天走路锻炼,还去做了几天艾灸。可是有一天跟母亲打电话,听着母亲语气不对,再三追问之下,才说是她小儿子吼她啰嗦。她大儿子又说她袒护小儿子了。代娣一听心又悬起来了,以其在家里牵肠挂肚,不如上来搭把手,就算来陪陪母亲解闷,烦恼时劝解劝解也好。于是代娣就上来了。结果有一天华二妈对她嚷到:
“叫你不要来不要来,趁假期好好去处理一下你脖子上那个包包,你硬要来,给是来表现你比别人有孝心?!”
我的老娘啊!你为什么非得要用这么难听的话来表示你的关心呢?我要治的不止我的甲状腺,还有我的日益严重的鼻炎,和每个月一次疼得要命的痛经,可是我现在哪里有多余的钱和充足的时间来照顾我的这些小毛病啊!要不是你说你儿子吼你骂你了,我为什么非要月经不干就巴巴的跑来受这份罪?
想想母亲一贯这样,哪个对她好,她就把自己的委屈朝那个人发,代娣终是慢慢把这些话反刍之后,连毛连屎地吃下肚里去了。
第二天,她领着孩子回去了,不是跟母亲计较,而是觉得代着女儿在这里,晚上又照顾不成华二爹,还增加吃住负担,这十多天又是自费住院,所以为了减轻开支,她把女儿送回家,至于过年怎么办,走着瞧。
只有四天就过年了。左想右想,代娣又回来了。就算照顾不缺人手,来帮忙弄点吃的,洗洗碗也好。
转眼春节到了。嘉福和代娣两姐弟陪父母在医院过年,嘉贵家从家里炸些酥肉,土豆片之类的干品带来,嘉福则把焕娣带来的鸡肉,或者代娣带来的腊排骨拿回去熬炖,又带到医院来,医院每层楼都有一个微波炉,就在护士站旁边,家属拿来的饭菜可以拿去热,这给病人和家属们提供了很多方便。但由于病人家属多,微波炉却只有一个,所以去热饭常常要排队等很久。代娣知道母亲腿脚不好,所以常常争着去。每次她都从护士站拉跟椅子来坐着等,她有静脉曲张,她也站不动。
代娣上来时,本想着来安慰安慰母亲,打打下手,照顾父亲的事,按母亲的说法,两个兄弟都在,轮不着她了,结果她不仅要帮忙弄吃的,夜晚还要起来很多次帮父亲翻身,喂水。照顾华二爹现在已经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了。嘉贵白天来来,晚上就回去。嘉福虽说也在病房里陪着,可是他瞌睡大,华二爹那低哑的声音根本叫不醒他。所以夜里几乎靠华二妈和代娣轮流照顾,她们瞌睡轻,又为了让嘉福白天上班有精神,尽量不让自己睡得太沉。睡眠不够,代娣每天头晕脑胀,随时昏昏欲睡,却还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做这做那,有时候还得撑着眼皮强打精神把吉祥带出去玩,她想把活泼好动的吉祥带出去,好让华二妈补个瞌睡。一天下午代娣带吉祥玩回来时只觉头重脚轻,很想倒头补个瞌睡,没想到华二爹居然说她:
“你小老二,咋个一来么就只会说眼睛涩得很!”
代娣被这句话深深伤到了。小弟就白天带着媳妇孩子来看看,父亲跟他讲话轻言慢语的,怎么她做了多少,瞌睡严重不足,却落得这样一句怨言?她强迫自己不计较,却阻止不了心疼。她想到了远香近臭,她想到父亲长期没见着小儿子,肯定想他了,于是她自己劝说自己想开点,慢慢地心就不那么疼了。
代娣受了委屈,始终觉得心里闷闷的。嘉福看二姐一直在医院,白天黑夜的服侍父亲,挺辛苦。年初二那天姐夫也带着欣欣上来了,所以他希望二姐能好好休息休息,也省点钱。
但代娣拒绝了他。虽然朱梅不在家,吉刚一放假她就带着孩子回滇西娘家了,但是代娣想起去年的春节发生的事,她心里还格楞楞的不好受,此时还真不想去嘉福家。对于一个爱憎过于分明的人来说,既会爱屋及乌,也会恨乌及屋。因为吉祥的可爱,她原谅了冷漠的弟媳,因为朱梅的蛮狠,她不想走进她不在,但还是属于她的那个家。所以她跟嘉福说远了,懒得跑。
春节过后,华二爹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他的舒张压随时会掉到七十几,收缩压则低到四十几。一透析就掉血压,靠输白蛋白或者泵多巴胺维持正常血压。从新年过后,就没有再出过院了,住满半个月,医生就催出院,可是他那身体怎么出院啊!只好办个周转,继续自费住院。自费住院满半个月,又办周转,办成医保住院。每次办入院,都要进行一系列检查,现在他们已经办了两次出入院了,现在是第三次入院。
做了入院检查后,好几个指标亮起了红灯。心肌酶一直攀高,提示心脏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一开始管透引起的血栓还在随时可能进入肺部;这是机器告诉代娣他们一家的信息。一直利用假期,过春节都没有回家的代娣,则亲眼目睹着父亲的一系列变化:咽食越来越困难,咀嚼时瘦得皮包骨头的华二爹骨骼相碰,发出咕嘚咕嘚的声音;再是排便困难。先由嘉福抱到厕所,然后嘉福坐在华二妈或者代娣早就支好的椅子上抱着华二爹的上半身,然后代娣再搬根椅子,坐在对面帮忙抱着父亲的下半身,(起先华二爹不让,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因为解不出来的滋味太难受了)。最受苦累的永远是华二妈。她要用手按着华二爹的肛门,一点点挤出憋得发黑又虚腻的粪便。如果挤压成功,长期堆积在肠胃里的宿便的恶臭,便立时充斥着整个卫生间,并以光速蔓延到病房。很臭很臭!臭不可闻!可是,这不是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最受不了的是,折腾半天,还是解不出来,臭味出来了,大便不出来!等半天,华二爹支撑不住了,嘉福只好又使出浑身力气,把华二爹抱回病床。上帝啊!菩萨啊!你们到底是谁作怪?让我爸受这么大的罪?代娣常常边咽着泪水,边无语问天。
华二爹最明显的变化还有体重,不说那无形中消失的二十多公斤肉往哪里去了,只说代娣每次帮父亲翻身,触手处尽是骨骼,就知道华二爹已经瘦到只剩皮包骨头了!华二爹的眼睛也越变越小,眼眶有些浮肿,眼角随时分泌出一些白色液体;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到要凑到他嘴边连听带猜才能大体明白他的意思。翻不动身,提不起脚,那都是老生常谈了。最危险的一点:透析病人不能喝水。可是华二爹的嘴唇随时被烧干,随时想喝水,隔二十分钟不喝水,他就会舌头打滑,讲不成话。可是小便又解不出来。这对于其他透析病人不算什么,透析时透两三公斤水,就OK了。可是华二爹一透水血压就猛掉,一掉就达到抢救极限所以水也不敢透。每隔几乎半小时就喂给他的那大约五十毫升水,都去哪儿了呢?医生用譬喻给出了很好的解释:就如同雨水天发生洪灾,人淹在水里,我们可以看到,随着降雨量的增多,水正在朝我们上半身一点一点淹上来,目前华二爹就是这样的情形,水正在他的体内慢慢往上淹……
代娣每次喂他水,心里就想着,她又给父亲喂了一注射器毒——为了避免直接喂水喂不进去弄湿衣服,他们给护士要注射器直接推到华二爹嘴里。
种种折磨轮番光顾华二爹,可他都一一忍住了,从来不哼一声。代娣母女和姐弟唯一能看到的是华二爹脸上痛苦的表情,各种疼痛一一在华二爹脸上呈现,嵌刻在白天黑夜陪伴在侧的代娣母女和每天一下班就来照顾的嘉福的眼睛里,疼在他们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按医生的话说,华二爹心衰的迹象已经开始愈来愈明显了。
这时候代娣的小舅和小舅母打来了电话,代娣的小姑打来电话,代娣的小叔也打来电话。他们通过他们的子女从代娣那儿微信聊天获得的信息,知道华二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他们都打电话给华二妈。刚开始都是询问病情,然后循循善诱,一片好意地劝说华二妈,让她说服她的几个子女,把华二爹拉回老家。反正已经尽心尽力的医了,现在都这样了,也算是问心无愧了。他们还说,现在拉回去还留得个全尸,可以回到自己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万一在医院里熬到那一天,就只留得个骨灰盒,不划算。再说,姊妹几个还要过日子,家家都熬了拉钱越债的,以后日子咋个过?
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每接一次电话,华二妈就要哭型型唉声叹气几天,眼窝更加深陷,皱纹又堆几层,头上又添华发,衰老的步伐就又迈进一步。她这一变天,代娣又要努力使出浑身解数,先驱散自己头顶的乌云,让后再把阳光努力投射到母亲,和父亲身上。
不但华二妈,在老家合作医疗上班的焕娣也受到了这样的劝说,七大姑八大姨利用来找她看病的机会,不小心就把话题带到那个方向,她们都劝她拿主意,她是个大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代娣也接到了劝说电话。
院方主任也劝她们,想开点,七十多岁的人了,得了这病,也尽力医了这么久了,老人家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主治医生也说,他们对华二爹已经无力回天了,看着华二妈身体也不好,长期这么辛苦,太可怜了。他还在跟代娣单独谈话时告诉代娣,医院里曾经发生过一列:就是这种慢性大病,病期长,照顾病人又特辛苦,结果病人还健在,服侍的老伴长期劳累,得了急性脑梗,先走了!
其他人的劝说只让姐弟几个只动摇了那么几分钟,他们就让它变成耳旁风飘过了。可主治医生的话让她们姐弟终于有些动摇:
要保全母亲,就只有按那些亲戚劝说的那样,停止做透析,不再住院,把父亲拉回老家,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停止做透析而心衰,最终离去!
坚持医治父亲到最后一刻,就很有可能要牺牲母亲!
天呐!别让我们做这种选择!老天你太狠了,怎么能这么折磨我们?姐弟几个陷入了艰难的令人煎熬的两难选择中。
焕娣说,要不把爸爸拉回来算了。也给亲戚朋友们跟他道个别!可是,不透析又不行,做不出来啊!
代娣说,是啊!哪个做得出来?如果那样做了,以后怕要天天做噩梦!
嘉福说,反正不行!不能拉回去!
嘉贵说,嘉贵什么也没说。他出差去了,他们不敢把华二爹的危急情况告诉他。
华二妈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给是要把我熬死?等你们都去上班了,你小老二也去上课了,我一个人咋个整?
要不找个护工?给妈妈休息几天。或者妈妈也在,护工帮忙照顾?
找什么护工?一天一百老几,一个月四五千,你们给是有钱得很?给还要过日子啊!华二妈一听,简直气急败坏。
这盘棋走到这里,已然无解,代娣姐弟无法,只能就这样僵着,让时间来做决定。
一天,代娣在公用微波炉那里热饭的时候,跟一个大叔闲聊中说起父亲的情况。大叔听后立刻热情激昂地接过这个话头,说起了他的经历。据他说他小华二爹两岁。他也曾经历这样的境地:站不起来了!但他自己有一个信念:要站起来!一定要活下去!但也不能拖累孩子!必须要强迫自己站起来走路!他边说边指着旁边墙上的栏杆说,我就是扶着这个,一点一点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你看,现在我住院,透析,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儿子出钱就行了。 他的话就如同冬日里的一米阳光,立刻照亮了代娣连日隐晦的心空。回去她在华二爹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了几遍,华二爹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他突然就要华二妈和代娣扶他起来站站,他说,
“没时间了!等你们都去上班上课,你妈才照顾得了我。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爸,你太急了!咱们得慢慢来!咱们先从伸腿缩腿开始练。”
“来不及了!”华二爹有气无力地说。
“你一哈子么比屎还急!老早咋不像这样积极?叫你吃了饭多走走,你就只会盯着电视!”
“哎呀!妈——!爸爸,你不能急啊!来。先练习缩腿,用力缩!缩!对再用力!缩!好!现在用力往前蹬!别怕,我手扶着的,不会折着!对用力!哎,还是有点力量的——!咱们慢慢来!等嘉福下班回来再抱你站!妈,来,一个招呼一只脚!你右边我左边……”
晚上主治医生来查房后代娣追过去,问那个病人说的是真的吗?想从医生那里增强点信心。
医生说他也不太清楚,他进修刚回来。末了,他说,总之,很难!
代娣回来时,护士正在给华二爹上药——尾椎骨那里由于长期卧床,已经磨红肿了。上过多次药,刚好点磨磨又起了。看着父亲变形的尾椎,和红肿的伤处,代娣再一次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再鼓励父亲继续受这非人的折磨?他现在得有多受罪啊!爸爸!你那么善良正直的人,受这份罪的,为什么是你?
是该保全母亲?还是绝不抛弃?
是要选择少受点罪?还是鼓励父亲绝不放弃?代娣又一次陷进这无边的折磨。
就算是最善于制造矛盾的小说家,也设计不出这么让人煎熬的两难选择吧?!
(七)
冥冥中自有天意,很多事只须交给时间。
正在代娣姐弟举棋不定的时候,华二爹在做透析时,发生了大家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华二爹的透析管堵了!
透析管是尿毒症病人的生命线!现在堵管了!
不怕,再做一次手术,再安一根人工管!可是,华二爹的身体状态还能承受一次大手术吗?
不用问医生,代娣他们都知道,回答是否定的。
最悲惨的时刻到来了。
当代娣硬着良心,忍住眼泪,轻轻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告诉华二爹。她没有告诉华二爹实情,她拉着华二爹的手说:
“爸爸,刚才医生找我们谈话,说体检结果表明你现在各种指标不咋个好,随时会发生抢救的情况。如果抢救成功,就继续医治;如果抢救失败,按规定就要在医院火化……”
华二爹流泪了。
自己一直努力配合医生,一直按照医生的要求服药,原指望情况慢慢好转,至少再熬个三年五年,结果却等来了这样的话!
由于一直泵着多巴胺,血压只有轻微波动,但是,华二爹的心里,岂止是响了晴天霹雳!他还有多少大事要做?!他还有多少心愿未了?!他还那么留恋这个世界,他真的舍不得离开,现在他却被判了死缓!
华二妈背过脸去,扶着墙跌跌撞撞走出了病房。焕娣掩着嘴跑出了病房。嘉福和代娣怕父亲出什么意外,强忍泪水一人一边蹲在父亲旁边,嘉福也拉住父亲的另一支手,无语凝噎。病房里的另外两家病人和家属,停止了交谈。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很久,华二爹缓缓地说到:
“你们安排,今天就出院回家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华二爹的大哥大嫂颤巍巍地来看兄弟,说了几句话后,刚转身走出墙拐角。屋里华二爹刚跟侯玲讲完电话,去甲肾上腺素刚滴完第一瓶,焕娣正换上第二瓶,嘉福正抱着父亲,想让他换个姿势,舒服一点。突然华二爹整个人软了下去,气若游丝。焕娣吓得大喊:
“爸爸!爸爸!爸爸——嗯哼哼!”
正在和小舅母在厨房挽着线的代娣听到姐姐的声音不对连忙扔了线跑过来,连喊:
“爸爸!爸爸!……”
“不要喊了!老人顶不住天了,大哥,快去挑瓦!”
焕娣老公边喊着边扬起手表:
“现在时间是九点四十八分!大焕,快通知你表姐表嫂他们来帮忙!”
华二爹就这样匆匆与世长辞了!
嘉福一直抱着父亲,华二妈找来红布包着的硬币,半塞在华二爹嘴里,旁边有人说:
“小心别全部放在嘴里!”
“快打点水来挨他洗!”
“在哪里洗呢?来,把桌子支好,就抱在桌子上洗!”
“焕娣!代娣!你们也快来帮忙!别放了僵掉!”
“快准备寿衣!要单数!”
“代娣!媛媛!你们来拉着手,别让它拳起来!”
……
刚赶来准备看二哥一眼的代娣的姑姑姑爹,从回来一直来帮忙的舅舅舅母,两个堂哥堂嫂,大家七嘴八舌,七手八脚,边有条不紊地帮着忙,边指挥着从未经事的代娣姐弟。一切准备就绪,焕娣临时联系的寿木还未拉到,电话里联系了先生,先生说两点以前装殓都是吉时。于是大家又指挥着拿来几根长凳,把华二爹平放在凳子上躺着。又有人嘱咐代娣姐弟负责拉好父亲的双手,不能放手指弯曲。
直到此时,代娣姐弟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一下父亲的遗容。父亲走得很安详:眉头不再紧锁,嘴巴舒缓地抿着,眼睛自然地闭着,一副睡得很安详的样子。
终于不用再受那无尽的折磨了!爸爸!安息吧!
“现在你们应两声嘛!”
代娣正胡思乱想,二嫂提醒道。突然,姑姑,小舅母,二嫂一起大哭起来:
“二哥啊!你走到好惨啊!辅出那么多大学生,以为你么要享福了,福都没享过一天啊!你就这样匆匆走了!嗯哈哈哈!……”
“大姐夫啊!你咋走得那么急啊!……”
“二叔啊……”
华二妈也在一边哭得天昏地暗。焕娣代娣四诉不来,只在一旁“欧欧欧”哭得伤心欲绝。代娣突然想起不能让母亲过于悲伤,想拉她坐在凳子上,母亲连忙说,不能坐凳子,以后这几天也不能坐凳子。代娣吓得连忙蹲下,劝母亲不要太悲伤了,华二妈也说到:
“你也服侍了那么多了!你也少伤心了。”
怎能不伤心啊!多少遗憾啊!多少愧疚啊!
屋子里悲声震天。
一切安顿好了以后,接下来是通知近亲戚。朱梅远在滇西,接到电话后,她先还舍不得定好的机票和退票造成的一千多块的损失。可是她的娘家人催她赶回来,还把她送到半路。
在省城的侯玲本来答应赶回来,也都安排好了工作。可是临出发时,她父亲——上去替换华二妈接送吉祥,一直在嘉贵家——说时间太长了,不用忙着赶回去,等临近送葬的日子再请三天假回去就可以了。
结果朱梅第三天就赶回来了,侯玲却按照她爹的吩咐,一直等到送葬的头两天才赶回来。
嘉贵在外地州做工程,是第二天才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焕娣代娣大姐弟三个陪着他去灵柩前烧香,姐弟几个又是一阵好哭。
自从去年春节那次朱梅夫妻发疯,代娣早已把朱梅纳入了黑名单。可是,还在医院时,朱梅就打电话给代娣,电话一接通就大大方方的喊了一声“二姐”,一年以来集在代娣心里的坚冰,瞬间就融化了。语言真是神奇的东西!难怪做婆婆的,比如华二妈,那么在乎媳妇喊自己一声“妈”!原来真的是良言一句三冬暖!
现在朱梅再次出现在姐弟几个面前,只轻描淡写的打个招呼,大家看在她及时赶回来的份上,姐弟几个,和华二妈,尤其是华二妈,立刻又把她奉为了座上宾。对她该客气时客气,该亲热时更是毫不含糊,毫不别扭。
朱梅也表现不错,跟着堂嫂和来帮忙的近邻,洗碗洗菜,热一把,冷一把,样样都做。这为她赢得了很多形象分。
让她减分的行为也不少!她用水大手大脚,洗碗帮忙的洗两遍,她说要洗三遍才清水;搞得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快。滇西四处是水,拖开坝子却终年缺水,是干旱地区中的干旱地区,见她由着自己,把还在清粼粼的水大桶大桶的水掀掉,大家看着都有几分不满,可谁会直接跟她说呢?!她们只会把她变成流言,让流言刚好传到华二妈和代娣姐妹耳朵里,可她们都说,管她的,大办大发财,小办小发财,浪费点就浪费点,就是点水,能浪费得掉多少呢?大的都失去了,还何必在乎这点小事。
还有一点就是,朱梅每晚要给看上去已经超重的吉刚吃宵夜——一大碗油腻腻的炒饭。她的理念就是要把儿子养得高高壮壮的!她说她娘家那边的男亲戚都高高壮壮的,胖了才好!大家都知道劝不动她,嘉福也懒得多说,大家看在眼里,不屑在心头,都由着她。
大事当前,代娣娘几个凡事都忍让三分,一切以不节外生枝为原则,吃亏便宜更是毫不计较。所以十天孝期期间,华家基本平安无事。
俗话说“顺事的老爹,潇洒的孝子。”代娣姐弟几个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和每天吃饭时要去父亲灵柩前供奉缅怀父亲而外,大部分时候还是强颜欢笑,每晚甚至还陪着帮忙人打几圈三打一四打一,或者五打一。其实能安心坐着打牌的只有嘉贵,代娣和姐姐,大弟,都只是临时补个空缺,心思根本不在打牌上。一想到父亲以前也爱打牌,有好几年春节期间,都是一家人围着打得开开心心,可现在,父亲就这样走了,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她们怎么还静得下心打牌?
转眼十天过去了,到了接客送葬的黄道吉日。农村一般都是头晚迎接来自四面八方来悼唁的重亲重戚,第二天早上则由先生早早做做法事,孝女孝媳记记佣哥佣姐,驴马挑钱,差不多也就到了下葬的良辰吉时。代娣姐弟四个都是头一回当孝子孝女,对农村丧葬风俗一窍不通,所以每走一步,每做一事,都要靠堂哥堂嫂在一旁指点,看着懵懂可笑又可怜至极。
话说接客那天,华家的重亲重戚也就只有华二爹的后家,华二妈的后家,华二爹的姊妹家,和华二爹的两个女儿家,两个儿媳的后家都没有人来。朱梅家是离得太远,侯玲家则可能是她们娘家那边早已进行丧葬改革,实行了火葬,所以对这边还依旧的土葬习俗不太重视。总之,村邻们只能猜测。在来的四五匹重亲重戚中,代娣两姐妹家最风光,驴马挑钱,金箱银箱以前办丧事该有的都有而外,新进发明出来的电视、冰箱、轿车、沙发、电磁炉、电话等等阳间有的,也都配置齐了。最有声势的是,一进村鞭炮不断,锣鼓齐鸣,还配上接连不断的几声大炮,把帮忙人和村邻都吸引来围观。来客队伍壮大,两张车拉着各种置办来烧纸的物事,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二三十人,来客中只有六人是代娣那边过来的,她远嫁外县,几百公里路,亲戚朋友同事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来不了,主要都是焕娣家请来的。
当重亲重戚烧完纸,接下来就是村邻烧纸,焕娣悄悄跟代娣说,据她观察,村邻都来了,爸爸这一生活的值了。
当烧纸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之后,好一阵再无一人,主管何姓大哥就发令上菜,早就候在一旁的帮忙人 七手八脚摆碗筷的摆碗筷,出菜的出菜,端盘的端盘,大家忙而不乱,一会儿,就见几乎所有客人都落座享受美食了。说也奇怪,接客时一阵又一阵掀起的春风,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说华二爹是大方人,贤惠人,这是在好好招待他们呢!要是他是一个吝啬鬼,几阵大风,一行行露天而设的宴席,基本也就废了。以前就遇过种情况,席间几阵大风,客人就几乎走了。
中国人自古吃饭都免不了聊天,东家长西家短,都是少不了的下酒菜下饭菜。那晚席间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华二爹在世时为人正直,值得他们尊重。可是哥俩个,两个大学生,这些年基本不怎么回家,村间邻舍有个大事小物,从不回来帮忙。逢年过节回家,也不会去亲戚朋友家走走闯闯,联络一下感情,所以他们来都是看着两个姑娘的面。焕娣是村医,诊断医术好,打针技术好,服务态度也好,大家很多都是看着她的面子来的。代娣虽然远嫁,可是逢年过节回家,常常会提点烟酒糖茶去叔叔伯伯,嬢嬢舅舅家走走坐坐,在村头路脑见着人,该喊啥喊啥,客气得很,也算不遭人恨,来客中有些也是给她薄面。立刻有人说,据说华二爹生病期间,照顾最多的就是这个小二姑娘,一放假一有空就往医院跑,过年都在医院过呢,救护车回来时也是直接跟着回来,都十天半月的没回家了。立刻就有些人附和说是啊是啊!像华家这两个姑娘,养着了也好啊!这些年还家家巴望生儿子,养儿防老,其实也不见得啊!哎!是啊!还是养姑娘好,养姑娘贴心啊!会心疼爹妈娘老子……
饭后接着就是做法事。香火袅袅,鼓锣咣当,先生眯着眼睛念念有词,孝子孝媳,孝女孝婿孝孙跪在灵前,轮番敬献斋茶酒饭,敬花献花,等等之后,到了读祭文的环节。
祭文是代娣有天半夜突发灵感花了三四个小时写的,之后又花了很多时间反复修改,还请她师父帮忙润过色的。先生看后说了一句家乡话“日格得很!”进行赞扬。在由谁来读这个问题上,大家心里有过疑问。焕娣声音大,眼泪浅,村邻对她印象又好,如果由她读,感染力强,效果肯定极好。可是代娣跟姐姐说,给嘉福锻炼锻炼,毕竟他是大儿子,焕娣说是啊,读好读坏留给她读了。
可能是看的遍数太多,又抄了两遍,也或许是紧张,嘉福读祭文时,没读好。第一次偷偷看祭文看了哭得吃不下饭的他,在父亲的灵柩面前,在先生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他却把祭文读得跟念经一般一句赶一句。代娣没听哭,嘉贵没听哭,只有焕娣从头到尾一直在抽泣。她是第一次听,加之她本来眼泪也浅。
代娣觉得心里似有洪水猛兽堵在胸口,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听嘉福读对了没有。直到祭文读完,姐夫喊了一声“爸爸也!你走得好惨啊!啊哈哈!爸爸……”她的眼泪才如决堤般奔涌而出。随着姐夫一声声嘶喊,一声声啼哭,整个灵堂里的哭声才一阵高过一阵。似乎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父亲走了,他们这是在跟父亲作最后的告别!以后,他们看望父亲,只能看到一堆黄土!只求梦中有缘相见了!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的哭吧!
安葬了华二爹后,按当地风俗,第三天复山。代娣商量好了婆婆老公妹夫他们等她一起回家;侯玲只请了三天假,第二天必须赶回去,大家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代娣姐弟都理解,也就没有为难她;朱梅不干了。刚吃了早饭,家里帮忙人和没走的重亲戚都还在,朱梅就骂开了:给是苦什么金山银山?多请一天假都不可以。来就慢时慢后才来,现在又要先走,早知道她就不退飞机票了,害她损失了一千多,以后别指望她还回来……侯玲一句话不接,直接走出屋外。外面正下着小雨,代娣连喊说快回去,当心淋湿了。这一来朱梅更不高兴了,见大家不但不站在她这面,还关心侯玲怕雨淋,也不骂了,蹭蹭蹭跑上楼收拾行李。焕娣说你看嘛,如果实在忙,你也先回去,吉刚要上学,你实在想回去,我们也理解你。朱梅 也不回话,收好行李箱提下来,又忙着订票,折腾半天说赶不上上午的火车,她家娘俩也不走了,等嘉福。代娣她们心想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好,都说不走么更好了。第二天早上早早就听见朱梅催吉刚的声音,等代娣起来,朱梅已坐上来家门口接她们的微型车走了。问嘉福咋回事,嘉福摇了摇头。
那晚当帮忙人都走了以后,嘉福嘉贵理了一下账目,把代娣借给他们他的钱都还给代娣,代娣也没客气,钱都是她借来的,现在她拿回去趁着还在大新正月,还给朋友,也图个吉祥。朋友能大新正月借钱给她,也真是交情到了,信任到了,否则一般正月上是不出钱的。现在能在正月还掉,她心里也好受点。
兄弟俩算算钱,还剩将近两千块,说怎么办这种事还赚钱?华二妈说你两个姐姐一家万千的礼钱,就占了三分之一了,你们要记着他们的情。嘉福说材子钱合我家哥俩出,华二妈说算了,就拿今年你小舅母帮忙摘辣子买得的八千多付吧,你们也没有钱。兄弟俩拗不过母亲,也就依了。说把剩得的钱给华二妈,她也一分不要,说喊她跟他们去省城,华二妈说她一家也不去。私下里代娣又问母亲,以后咋整,不去省城么去我家。华二妈说我先在你大姐家,等清明节你回来我再跟你去。家里这一摊子事也还要等着我收。代娣说姐一天上班早出晚归的,你在她家还不是时时一个人,华二妈说我带着先生给的符章,我又不怕。代娣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依了母亲。
第二天复了山,已是中午,代娣一家收收东西就出发了。姐夫说今晚还要去坟前笼火,咋个你也不守规矩,代娣说他们五六个人等我一个,要是光我一个人,早一天迟一天请假都无所谓,姐夫见她说的有理,也就没多说。嘉福嘉贵本来也打算那天走,听大姐夫这么说,也就等到第二天才早早出发返家。
代娣回来当晚就有她的晚自习。学校已开学,但也刚开学,打电话问了几个同事,都说在发书,班主任在就行,于是她又偷得个懒。现在说实话她啥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几觉,万事不管。但第二天就得上课,她浑身无力,提不起精神,走进教室连起立都懒得喊,先叫学生背单词。这样过了两天,终于慢慢恢复了状态。又有同事约她徒步,她爱运动,求之不得,欣然应允,跑了几天山后,她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又有人约她投资开课后培训班,说稳赚不赔,她说算了,最近啥也不想做,锻炼好身体吧!可是不管多忙,她一天一个电话问候母亲,听母亲的口气也是懒懒的没有情绪,她心里有些焦急,只等着清明节赶快到来,她好回去接母亲。
两星期后,一天焕娣打来电话,说她们单位组织出去旅游,来回要一个星期,问她给忙得来把母亲先接过去,代娣二话没说,安排好两天的课程就踏上了回家的班车。
华二妈起先又是百般推辞,说她要在家守着家产。代娣软硬兼施,哄母亲说去几天就回来,并承诺母亲,如果她不好在了,她随时想回来,随时送她回来。说了几箩筐话,华二妈终于勉强点头同意。
可是,就跟以往华二妈来她家一样,母女两个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互相不愉快。原因要么是代娣关心母亲关心不在点上,惹得华二妈生气;要么就是见她整天愁眉苦脸哭型型的,代娣当然出口开导,可是当老师的代娣,一张嘴就像在教训学生,华二妈受不了,不吃这套;有时又是因为代娣想带着华二妈出去走走,可因她高估了母亲的体力,使华二妈在半路就走不动,华二妈不知是懊恼自己的身体,还是真气代娣不体谅她,反正又是一场不愉快。
最后华二妈说,送我回去吧!以后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老家。
代娣无法,请焕娣劝劝母亲。焕娣说那么大年纪的人,哪个劝得动,你送她回来吧!代娣没法,只得趁着周末,送华二妈回家。
一天,又在代娣游山玩水的时候,建行打来电话,问她给要贷款,可以贷六万到三十万。代娣突然想起,记得在老家守孝期间她了解过,在农村盖一间小平房,也就五六万块钱。她记下了电话号码。晚上回家跟男人说了自己的想法。男人一脸不高兴,说,你一个嫁出来的姑娘,你要关心老人我没意见,可是这样做么也太过分了。还不知道你两个兄弟怎么想呢!代娣说我家姐弟几个,包括我妈,我会跟他们沟通,关键是你。如果你觉得我这样做拖累你,加之我二胎也生不出来,不如我们离了,贷了款我一个人慢慢还,你好好重新规划你的生活,过你的日子。男人扔了一句,狗日的,你以为你是谁!重重的摔门出去了。
第二天,代娣带齐各种证件,去建设银行办了贷款。父亲在世时就没有住过一天平房,她不想再让这种遗憾发生在母亲身上。就算她是嫁出去的姑娘,但她永远是父母的女儿,她就有欣欣一个孩子。以后欣欣是她唯一的依靠,现在,她也要做好榜样,尽到自己做女儿的职责。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沿途又将是山清水秀,春和景明的美丽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