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是淅淅沥沥的梅雨季,像极了一位被娇宠过度的大小姐,说翻脸就翻脸。 清晨碧空如洗,清风摇曳,晌午就劈头盖脸一场暴雨,好似穿一袭公主裙出门,洋洋得意几分钟,在马路中央彻头彻尾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我最近的心情与梅雨季一样,一口气闷在胸口,无所适从。事出必有因,容我慢慢说~~
回到2022年10月,茂密的法国梧桐掩映下的南昌路,在车流不息与初秋绿意中,有着一份轻柔的平衡。我站在南昌路110弄的弄堂口,瞥了一眼【1916年上海优秀历史建筑】的牌子,有点心烦意乱,拉一拉坐皱了的黑色真丝长裙,做了一个深呼吸,急急走向弄堂深处。
老宅的一楼租给了一间珠宝设计工作室已三年有余,几个姑娘把空间打理得井井有条,低调舒适。 三米五的老式层高拉大了空间感,二个靠墙的落地玻璃柜中陈列着各式珠宝,流光溢彩。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一串长长的古董珍珠项链上,银色的光芒诉说着往日的情与意。 抬头看看高高房顶上那个布灵布灵的大水晶灯,真怕哪个玻璃球掉下来,把我头砸个包。
助理天天瘦高个,圆形的黑边眼镜,身着牛仔裤白T,拿着莱卡相机在窗台前给几颗红宝石拍照,她细声细气告诉我,二楼的小Cathy还没下课。
我刚在棕色的皮沙发上坐下,珠宝工作室的老板Lynn走了进来,她三十出头,白净的巴掌脸,戴着棕色的宽边眼镜,最显眼的是她纤细的手指,每次都戴着二三个细戒指,说话时,手指会在空中打圈圈,像跳舞一样。
“Janet谢谢侬特意跑一趟。我们实在吃不消二楼的小人,每天四点半回来就像地震一样,和爷爷奶奶说话,大声嘶吼,情绪暴躁,二个视频侬也看到了,哪能办了?”
是的,我是被叫来调解老宅的邻里纠纷的,像小时候隔壁的居委会赵家奶奶一样的角色,隔了四十年之久,我依然看得见她老人家慈悲的眼神,齐耳的白发,一米五左右的小个子,拎着一个黑色小皮包走过我的身边。弄堂里的老人们纷纷离世,感时伤怀,我很少回来。
老宅二楼是大舅舅的家,他过世后表妹把它长包给了二房东,开学前换了租客,住进来一个叫Cathy的七岁上海小女孩,和照顾她的爷爷、奶奶。小女孩动静大,把107岁的老宅震得摇晃,水晶灯叮当作响,楼下无法工作,不得安宁。
Cathy每天四点半回家就开始大闹天宫,听说对爷爷奶奶呼来喝去,像个混世小魔女。Lynn最近都不敢让客户来看货,太吵了,觉得丢脸。客户不能来,那生意怎么做?
孩子还未回,我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打开走廊的门,一股清蒸黄鱼的味道扑面而来。一楼厨房里,小Cathy的爷爷正在准备晚饭,灶头上放了五六盆菜,看到我,抬头打个招呼,又低头忙开了。
厨房里充斥着油腻腻的味道,和先前二楼年轻租客从不做饭,形成鲜明的对比。想着屋内那一串古董珍珠项链,闻着清蒸黄鱼的味道,我摇摇头,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小Cathy一路奔跑回来了,两根羊角辫在空中飞扬,噔噔蹬上了二楼,木质的老楼梯似乎要被立刻蹬破了皮,我心头咯噔一下。Cathy的妈妈,叫Irene,长发披肩,拿着女儿的书包跟着进门。我邀请她到一楼坐一会,有事商讨。Irene坐下了,面露难色,说看到我发的视频,为女儿的行为道歉。 珠宝的工作室里,空气顿时更凝重了,我赶紧打开一盒自己带来的巧克力,给大家都递了一块。
Irene说了说家里的情况:为了孩子念书从郊区搬来市中心,自己妈妈住在隔壁弄堂,因为生病无法照顾外孙女。他们只能租房,请爷爷、奶奶帮忙照顾等等,自己和老公因为要赚钱养家,只能和孩子周末在郊区相聚。
这时,水晶灯开始摇晃,水晶球碰撞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声响,Cathy蹦蹦跳跳从二楼噔噔蹬下来找妈妈。细看小姑娘,圆圆的小脸,挺拔的身材,穿着七色花小学的校服。她好动不怕生,黏在妈妈身上动来动去,俯身自己拿了一块巧克力,开心吃了起来,一边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听我们说话。
我去之前,和做孩子教育好友拿了一些锦囊,好友告诉我~~
孩子情绪激烈的发生,有二个可能:
1. 一年级的孩子的主要需求是依恋,对父母的依恋。如果孩子的需求没有被看见、满足,就会通过她自己认为可行的方法去喧泄。孩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形成了一种与外界的沟通方式,通过叫、跳,闹,激烈情绪征服大人,大人可能会妥协。
2. 一年级孩子面对新的规则,她不一定适应。如果孩子没有适应这个节奏,在学校乖吗?如果很乖,但是其实是压抑的,不适应的。
父母需要观察孩子,到底怎么了? 情感的内在需求来自父母。孩子与父母的感情银行需要陪伴、赞赏来存款;我们经常认为给孩子提供钱与教育就可以了,其实不然。
我把这些话和Irene慢条斯理地表达了,两个姑娘在边上默默坐着、听着,也不插话。她们满肚子的抱怨,在当事人面前又不声不响了。于是,我让Lynn提出她们的工作时间、客户来工作室的时间,需要二楼配合的具体请求。
Irene耐心听完,表示愿意配合,大家互加了微信。 初次见面,在我这个被迫上岗的和事佬的推动下,邻里矛盾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 Irene也当着我们的面,关照女儿Cathy: “宝贝,你要乖一点,如果太吵,楼下阿姨们客户不肯来,珠宝卖不出去,巧克力就买不起了,你听到没有?”
小朋友对妈妈做了一个鬼脸,又拿了一块巧克力,噔噔蹬回去自己的房间。
初秋的天色渐暗,珠宝店的姑娘们要下班了,爷爷也把请蒸黄鱼、红烧肉、香菇青菜小心翼翼端上了二楼,叫家人吃饭了。 第一轮和解,在依然有点炎热的十月初结束了。
隐患并没有消失,之后,我又做了几次调解工作,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2022年秋冬,疫情还没有宣告正式结束之前,Cathy在家里学习,在二楼上体育课,楼下的二个姑娘打电话给我,说快得躁狂症了。
天气越来越冷,剧情愈演愈烈,直到不可收拾。
几个月后,Lynn发来短信,问我二楼的租约到几时?我问怎么了?她留下一长段语音,声音有点尖,我似乎能看到她说话时,手指不停在空中舞动,戒指上的宝石飞了出来。
Lynn说,如果二楼续约,她们准备搬走了。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珠宝店与清蒸黄鱼,终究是不般配的。要破碎的,终将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