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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起老家的土墙,四十多年已过,任凭岁月的侵蚀,它却依旧伫立在那里,影影绰绰,斑驳可见。
墼,这个字可能多数人并不认识,读作“ j ī ”,解释为“未烧的土坯”。看到这儿,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农村朋友就有印象了。是的,就是这个“墼”,是早先时候穷苦人民最主要的建筑材料,用它盘炕、打墙、盖房子。制作土墼,几乎零成本,工序简单,就地取土浇水和泥,掺上麦秸以增加其坚固性,然后用铁锨铲到一个边长50厘米厚度10厘米的方形木质模子里(唔,这个尺寸并不固定,大小规格都有),蘸水抹平,然后脱模,一个一个方形土坯便成形了,这个过程叫“脱墼”,方形土坯便是常说的“墼”,等将其凉干,就可以打墙盖房了。
穷苦人怎么建得起青砖大瓦房呢,最多就是用青砖打底做地基,高出地面两三层砖后便是用土墼了。因其特点,所以早先时候的土墙都特别厚,这样既牢固,用它盖的房子又可以冬暖夏凉。那时候的土墼院墙都不会太高,人们可以瞒着墙头说话聊天,由此带来的坏处是晚上不能防贼,扒着墙头可以轻松越过,但话又说回来,穷人家有什么家什值得偷的呢?我家老屋的土墙便是这样,这个老宅子据父亲说是我爷爷奶奶盖起来的,到我小的时候,已是默默守候王家半个多世纪了。这堵土墙的底层被碱蚀出了一道沟槽,早先的泥巴风化成了细粉沫,麦秸暴露在外,犹如一双老人的手,筋骨凸显,谁说岁月无痕?看这墙,便是岁月的的印迹,瞧那一道道的疤痕,是经年走过的脚印,是累月留下的足迹,土墙与岁月都默默无闻、无声无息,它们一个坚守,一个溜走;一个看得见,一个无影踪。
关于老屋的土墙,撷两件事来说说。一件是村里评选最孝顺老人的儿媳妇,母亲入选,村大队做了一个光荣榜,特地找来一个拍照的师傅去给母亲拍照,当时正值母亲在院子里做农活(晒粪),气味浓烈,照像师傅不忍靠近,只好让母亲站直了瞒着墙头给拍了一张工作照亦是生活照,照片我没见过,只是听母亲说起过,不知现在大队的档案里是否还能找到?另一件是胡同对面的邻居,他家的土墙和我家没什么两样,大概略高一些,夜里失盗,晾晒在院子里的棉花被偷个精光,贼是跐着土墙而入。棉花这个物件摸起来是没有任何声响的,份量又轻,故而最易失盗。到现在我还记着两口子站在胡同里骂街,邻里们都围拢过来议论着,可惜,棉花是骂不回来了,只有他家那堵土墙上贼遗留下的那两道光溜溜的脚印,独自面对众乡亲们的审视。母亲回家也倒吸一口冷气,我家的棉花也晾在院子里,自此之后的好些日子,父亲晚上都是睡在外面,看守着家里最重要的财产。
记忆斑驳,光影摇曳。犹记得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声,大人们拿着蒲扇坐在树下乘凉拉家常。太阳的影子穿过土墙,落在胡同里,在墙根处形成一条暗色的线,我拖着一条麻袋铺在地上,仰面躺下,头顶那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给胡同里的乡邻们提供了一个最佳的纳凉处,它和土墙一样古老,它们一起守护着这个破旧的宅院。我眯着双眼手搭在额头,太阳透过叶片间的罅隙投过来,被过滤成了斑斓的光斑,梦幻般洒在脸上,母亲摆着一把蒲扇给我拍打着蚊蝇……这一幕,时常在我脑海里出现,现在想来,都觉得像是被渲染了一层昏黄的滤镜,温暖又治愈。已是不惑之年的我,真想回到那个午后,我想骑上墙头,把整个宅院再好好看一遍,看看父母年轻时的样子,看看哥哥姐姐们的样子,看看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想大声地跟他们说,20多年后的日子会很好,别愁别急,趁年轻趁这大好时光,好好享受吧……
在盖起新房后,土墙也迎来了它最后的日子。在老屋拆掉前,期间我还去过一次,房子还在,土墙还在,只是大门洞开,天井里的槐树榆树梧桐树都已被父亲锯掉做成了新房的家具门窗,老屋已没有了主人,没有了烟火气,也没有了生机,处处显露着破败。土墙依旧站在那里,守望着,孤零零的,再也无人问津,墙体上被雨水冲刷的印记,一道道一行行似是它哭泣的泪痕,在剩下的时日里,它只有把自己留给天地,交给岁月,行之将木的它或许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也将寿终正寝,最终变为一抔黄土。人,不也是么?历经世间的酸甜苦辣后,无论多么风光也不管如何落魄,生命的终极目标不也是那一抔黄土么?
老屋土墙成为过往,新房已经建好。它是全村第一座新时代的房子,自然不会再用“土墼”了,一色儿的红砖水泥,但家中能盖起五间正房来已实属不易,父母再也无力打几堵院墙了,母亲只好捡来树枝围起了篱笆。写到这我忽然想起,新房的土炕还是用“土墼”盘起来的,记着是父亲一个人在屋后的空地上和泥、脱墼、晾干、盘炕。这炕直到现在,依旧温暖着父亲和母亲。新旧转换,是土墼连接了时空,它是土墙的延续,它是老屋的根基,它是新房的见证者,也是王家几代人的守护者。
如今的我就像那堵土墙,杵在那里,默然守望,安于心底,仍守护着那个家,守护着我的童年,守护着那个美丽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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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31日於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