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听一段我的诗:《有些时候》
难得有松口气的感觉,我迎着灯光站在门厅最上首的地方看黑暗的某处。
雨水即来即往,街道上的灯光如琥珀一动不动,风将凝聚在空中的的雾瘴像帷幕一样统统揭开,道面上的水洼发着闪亮蓝光,酒吧外的红绿旗子蒙上了水渍一样的黑色,但这种黑色很清亮,就像你从数不清的人群中找一张白嫩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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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入了一个全新的黑夜,什么看上去都冒着新鲜劲头,械斗后的场面格外清爽。
新哥坐在那张被劈了角的长条凳上,崭新的切口就像木板里刚刚长出来的绿芽。
他用一块从酒保手里夺来的细软方巾擦着刀尖上的血迹,那一滴或者两滴沉重而鲜艳的东西,看起来和用力挤柠檬水得来的果汁一样清澈。
乔手里举着不知道从哪儿捣腾来的过滤嘴香烟,烟叶大概干燥过了头,不够水分能阻止高温燃向他的手指,他连忙吸上两口再换上另一支。
我觉得很无趣,便扭过头来看着乔的手发抖。
“时间还早。”新哥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中的长刀轻轻地立在离脚边不远的凳子脚边。还有二十多个人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酒吧里充满了空前和蔼的气氛。
那些躺倒在地上的身体模样古怪,没有死,但个个都瞪着眼睛等待什么。
可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在想什么。这本是个美好的夜晚,静悄悄的神秘值得我们每个人去深思,他们连想都没想就往酒吧里扔易拉罐子,让我和曼妮的约会被他们打断了,我没有理由可怜他们。
“每个人都有好耐心将黑夜装扮得像一个美丽的约会,除了我。你不该卷进这里,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满含歉意地朝新哥点了点头,摇晃脑袋的影子在地面上动静不大,但新哥依然低头看着我脚底那不足一尺的地方。
他用力地挤了挤眉毛,高鼻梁上戴着的那副宽边眼镜,和眉毛一起上下跳动,他将上下嘴唇再咬了一遍,才抬头看着我。
“我时常对一些女人说,我爱每个女人都不及万分之一,但加在一起就一览无余,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一开始都会像警察一样围着我绕圈子,讲道理,向我示威,有时也示弱,追了大半个街头却在街角的地方佯装走向另一条街。
他们用一些不合时宜的精力去揣测简单的故事,却搞不清楚没有哪部电影片头和片尾会有多大关系。不需要在不重要的当口满含深情,也不需要在人前显示出多少克制对方的能耐,每个人都会因为率直不得不爱上我。
你老是觉得我是个情场高手,但我没有秘笈,我越是由着性子来,越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们就越是躲闪不及。警察只留了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思考,他们马上就会围了上来,你还在等什么,白秋,想说的早该说出口了。”新哥提了提雪白色的裤管,露出的棉袜浅黄色泽,左手腕上戴着的褐色佛珠有些亮堂。
他用右手大拇指摸了又摸,然后握着拳头在手臂上轻轻地敲。他脸庞上的表情凝重得像被刀削过。
“我在绕圈子,生气也没用,这个世界就是个圈子,我即使飞上天空两万公里,地球也看上去像个球卵,我迟早要回到这个卵蛋一样的圈子里。
我不想当缩头乌龟,我要让自己看上去很像一只长着满脸雀斑的鹌鹑蛋蛋,我要去砸石头。一个中年矮胖男人杀了毛瑟,这么长时间里我还以为会是个十一二岁的哪吒干的。
说实话,要是曼妮早点对我说,我就能少喝半斤尊尼获加去借酒消愁了。他和毛瑟很相识,在毛瑟死前说了不少好话,要不毛瑟不会死得那么坦然,他躺在按摩椅上舒展身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条窜上岸的英国军舰。
有谁能让毛瑟放松警惕,又能让他为死亡做好准备,他们就像串通好的。”我望了新哥一眼,转身从吧台上端起一小杯来不及喝掉的酒,酒精味浓烈,分不清香味,像伏特加。我认真地闻了闻,竟然没有一口将它喝下去。
“很简单,矮胖男人,英国军舰,这些在字典里都能找到。不要轻信女人的话,曼妮隐瞒了什么,这个不好搞清楚,但我和她都希望你远走高飞。”他扶着那条袋鼠尾巴一样的长腿站了起来,转头望了端立在身旁的那把钢制长刀一眼,然后才转过身子朝大家摆了摆手,朝着门外走去。
乔慌忙扔掉最后一根烟,我看着还冒着红色灰烬的烟头在地上打滚。幸好乔及时停住了脚步,不然,在我叫住新哥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了对方。他和新哥一齐吃惊地望着我。
“我想和你赌一把。”我对新哥说。
“时间不早了!”他稳了稳身子,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小块手帕,不是擦汗,而只是为了在嘴巴边上装模作样的走一圈。
手帕很精致,蓝色的底色上印着一朵朵白色的花,被叠成匀称的四角方块之后看上去像一张厚实的扑克牌。他将手帕递给我,见我没有接手,便向我走了一步,将手帕郑重其事地放进我的黑衬衣口袋里。
我朝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大厅。
“赌什么?”
“我在少校的房间里见过一个像极了欧洲老妪的壁画,我戏说那是他的老婆的遗照。少校却和我说那是红桃k里的查理曼大帝。”我拿起桌上的一幅扑克牌,将牌面向四周铺开,从中挑出了那张红桃k,轻轻地举在他的面前好让他看清楚这个建立了丰功伟业的男人。
“我见过,你说的是戴着黑头巾的那个,但他看上去就是个男人。”
“我问查理曼大帝的皇冠去了哪里,你猜他怎么说。”
“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他说,在遇见利奥三世之前查理曼大帝没有皇冠。”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蹙着眉头看着我。
“那要看少校在想什么?”
“你在怀疑少校?”
“不是,我是说每个皇帝在戴上皇冠之前都看上去很普通。少校和七叔都是同样的人物,也包括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你是说每个人都有皇帝梦?”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皇帝。”
“总得有个人当皇帝。”
“曼妮对我说,我得小心身边人。”
新哥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我看。
“这里有一幅牌,谁能抓到红桃k就算谁赢。”我将红桃k插了回去,将牌洗了一遍,然后慎重地将扑克牌放在钢化玻璃质地的桌面上。
“赌局是什么。”
“赌一个好心情!无论谁赢谁输,这都是我俩之间的一次赌局。我们一起走入江湖,一路风雨,没想过要互道珍重。然而过完今晚,就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不管日后能否相见,我们都需要一个好心情。”我向他靠近一步,但没有走得太近,我和他之间留了一胳膊长的距离。
灯光忽明忽暗,我尽量认真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从脸上的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聚集到眉头高处超过镜架的地方,除了镜片里的那双炯炯的眼睛显得有些谨慎。他头一次让我有机会看清了他的脸,如果换做平时,他绝不会让我眼看着愤懑和不解在他刚毅的脸上翻腾。
我定定地看住他,眼睛一眨不眨的。
“犯不着为这件事赌上一把,赌博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他侧身越过我身旁,拿起那杯还没有喝光的酒一口吞下肚子里。我将牌抛在空中。
扑克牌在空中围绕着我们飞舞,一片一片在经过高点之后坠向地面,那些我不愿忘记的与新哥相关的往事也同样一幕一幕地在我的脑海中如梨花伴雨般闪现。
新哥静静地看着空中发笑,眉头挑得很高,前额上的虎头皱纹被头顶的灯光照得很清晰,等他放松下来时现出一道道的白色印痕。胡子不是特别茂盛,但有张牙舞爪的风趣,我喜欢看它们。
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抚着它们,然后用力地攥了攥下颚,才张开手掌朝空中的一张纸牌伸了过去。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一刻,让时光穿过我的眼睛然后烙印在脑海,灯光昏暗,街边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警笛,一股凉风从我的眼前吹过,过堂外的大门被乔撑开,他将头伸了进来,又迅速地将脖子抽出门外,模样看起来像只跑错路的老鼠。
我背着手兀自站立在新哥的身旁,懒得伸手。新哥的手法并不凌厉,抓纸牌的动作优雅得像在俯身轻轻捏着一朵蝴蝶兰的小花瓣。
“周欢,52岁,珠海兴业船厂老板,偶尔接一些红木运输的体力活儿,现已失踪。他的女儿,经营一家花店,身材很好,死的时候双手捂着肚皮上的一把三菱锥刀。
关于这两个人,我就知道这么多。这两人还有不少事需要弄清楚。紧接着就有个人让我传话给你,别在红木里头藏纸钱。”我拿一支过滤嘴香烟凑到火机旁,看着烟叶在火中点燃,转手递给新哥,然后为自己点上另一支。
“我知道你喜欢这张牌!”他接过烟,叼在嘴上没有吸,用舌头在嘴里拨弄着过滤嘴的一端,并用同一只手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认真地将手里捏着的那张纸牌递给了我。然后等着我看他默默地低下头去,默默地将眼里的神采收敛回去,只剩下头顶上的发油和水晶质地的眼镜边框发着橙黄色的光亮。
他再也没有将脸转向我,而只是侧着脸朝门口指了指,边走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去。”
“但愿你没有骗过我。”我说,
“那是你该想的问题。你没必要选在这家酒馆,这会让我想起过去。你大概在责怪我放炸药的事,我乐于承受这份责任。”
我没有说话了,也没有走出去,我只是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牌,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走出大概五步的距离,身体微微顿了顿,就迈开大步跨进了黑夜之中,留下我静静地听着他的皮鞋在地上发出的撞击声一直响了很远。
我翻开手掌,看着那张清晰的黑桃K牌面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