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加清在童年的时候就老了。
那个秋天的傍晚，妈妈带加清去收豇豆。加清牵着妈妈的衣角，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头，四面是田地或者荒地。妈妈说，这砖头是自己家的，这块地方也是的，这里将用来建造他们的家。加清乖乖地看着西北方向的砖垛，她看到干瘪枯萎的豇豆藤像稀疏、残破的渔网一样覆盖在砖垛上，还有砖垛后面很大又很近的夕阳。
妈妈摘净了干枯的豇豆，加清牵着妈妈的衣角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再回头看那夕阳，不过没关系，那夕阳已经成为加清人生最早的记忆。那时她几岁？加清的妹妹加湉出生在那个地方用那垛砖头建成的新房子里。加清比加湉大四岁。
所以，小学老师描述或者解释夕阳、苍凉这类词时，加清能很快地明白意思并营造意境，得心应手地造句。当学习《天净沙·秋思》时，加清着了魔般要去把“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画出来。她用黑墨画出了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她一遍遍调试颜料，她最在意的是背景——夕阳西下，那个背景已经在她脑海里存在了十几年。加清最终用的是大红的颜色，除了墨黑、飞白，整幅画都是大红。在这之前，她以为大红是欢喜、热烈，对着这幅画，她知道大红更是悲凉、沉郁，还有无尽的沧桑。
但是加清没能画出那天的夕阳，纸张和画笔描绘不出那种漫天漫地的昏黄，那种好像能走入远古的静，那种一刹间感受到的某种短暂又永恒的什么以及无尽的悲凉。
加清会发现，西北角从此象征了某种意境。
随着加清渐渐长大，房子也在翻新、扩建。堂屋里安放了一架屏风，上面是加清爸爸和舅舅到江南打工兼游山玩水见到的风景，他们用青绿的色彩描绘下来。每次家里新来了客人，爸爸总让人家看屏风右下方的一条小船，问人家看出什么有趣的地方没有，然后客人凑近了端详，然后爸爸告诉人家，那船上还有条毛驴呢，然后大家恍然大悟地再看，爸爸就兴高采烈地讲那次毛驴坐船的事，然后大家一边看一边笑。加清从未觉得稀奇、好笑。她最喜欢看的是左上部分的那座山，那座山被重山隔绝，好像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它对应着西北方，承载着最后一道夕阳。加清看着那座山，她看出了那座山的静、孤僻、骄傲，她想住在那山上，离那些有人烟的地方很远很远。她想在那孤零零的山顶建一座简朴的房子，把林间空地打扫干净，然后坐在那块山沿的石头上，看夕阳染红满天云彩，看它把沉静柔和的光洒满世界，看它收束了最后一道光沉入那遥远的只有遐思能达到的地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山，被大家突然爆发的笑声惊醒，茫然地转过头去看他们，这一转头仿佛是越过了那重重叠叠的山回到现实回到房子里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