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周小冬手术结束后出电梯门的那一个微笑如船沉入深深的海底,再也不见。加清反而觉得轻松,如果周小冬对她有真心,她会觉得良心不安;现在,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客气,就不用考虑良心的问题了,只考虑客套。
加清再没想起魏松声。
三个月后,周小冬要到南京复诊,他站在房门口对加清说:“病理报告没拿,也没去检查刀口,这次复诊刚好把以前的报告拿一下。”
加清正在看《柳青传》,她这段时间特别有耐心,把书中的一些观点划线,作批注,有的观点截屏保存、反复咀嚼,甚至背下来。听到周小冬的话她没来由地慌了,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在目光接触到周小冬之前又埋下头。加清凝视着手机一阵迷茫:“‘一个人活到世上不能看到更远的将来,算啥呢?我不能顺着形势,改变自己的意志、思想和党性原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有人民是永恒的。’他这话是对谁说的?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划下来?我改变了什么吗?还是一直在坚守什么并将永远坚守下去?”
她没有回答周小冬,好像对阅读的内容很好奇一样继续扫一眼屏幕:“回忆过去,总结经验和教训,为了把以后的事情办好,很有意义,如果仅仅是反复咀嚼痛苦来折磨自己,又何必呢?”我在回忆什么吗?不,从来没有,我的心就像结了冰的湖,再也荡不起一丝涟漪。但是“魏松声”三个字好奇怪,像一阵风,轻轻一吹就有解冻的危险。那就把“魏松声”当做三个字,别把它和那个刚刚模糊闪现的面容和某种暖暖的温柔的感觉联系起来。
“周末去,刚好周一复诊,你看呢?”
“哦,好呀!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抱歉地说,“到年底了,有好几个检查,一大堆台账要整理。”她列出了几项工作,抬起头,把面孔转向周小冬:“你不是说有个同事也要去南京复查吗?也是肺结节,你们可以一起去啊,路上还可以说说话。”
“也好。”周小冬声音很轻快,他恢复得不错。
话音刚落,“啪!”加清往墙上拍了一掌,笑眯眯地看着手掌:“这么冷的天,居然有蚊子!”
加清得意:自己斩断对魏松声的念想是多么干脆利落。加清是谁?从不会为谁动心。
加清认为一个人认真读的第一本书或第一篇文章奠定了精神气质。她认真读的第一篇文章是《西游记》第一回。
她捧着书躲在楼梯间,想象那“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的水帘瀑布。想象自己瞑目蹲身,胆战心惊跳入瀑布中,忐忑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蹲在无水无波的桥梁前,欣喜地走入一处人家住处。她催促着一大群猴子跳入水帘洞,她把自己想象成大大小小的胆大的、胆小的猴子,在想象中冲着瀑布跳了百十次。她不放过一个字眼,根据插画、现实中的景色和幼稚的审美,在铁板桥两端种植了三两杆修竹,等待着苍老的梅桩绽放几朵红梅,为几树青松洒下点点晶莹的雨滴。她不厌其烦地在石房内转悠,布置石床、石锅、石灶,把石凳搬到这儿、挪到那儿,用石碗、石盆装了多少水果、清泉!她在水帘洞看阳光月色,听雨看雪。她认为自己就是石猴,如果不是,那么做水帘洞一只普通的猴子也值得渴望。从此,她有了一个家,风吹雨淋也不怕,挨打挨骂也不怕,冷落排挤也不怕,她躲到水帘洞里。终究,她将有自己的“水帘洞”,一年四季开满永不凋谢的野菊花,她称之为家园。
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由一个只懂玩耍的孩子变成爱读书的孩子?她立即想起小学二年级暑假,在楼梯间躲开众人读《西游记》的自己。
石猴的基因在她精神里延续下来。她把舅舅的书柜翻个底朝天,毫不见外地在婶娘的抽屉里挑挑选选,时不时耍赖让妈妈带她去瞎子奶奶家——瞎子奶奶家养着一只凶恶的大黄狗,又不拴起来:加清如小猫知道家里的鱼放在哪儿一样,知道谁家有书以及放在哪儿,循着书名、封面、作者笔名、露出的字眼、书页磨损的程度,甚至某种一眼看上去的感觉,能很快判断是不是武侠小说。同学们看琼瑶,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为男女主人公哭得眼泪鼻涕交加,加清满脸不屑,她从不看言情小说,觉得那些同学庸俗、幼稚、傻。她只看武侠小说,因为她渴望绝世神功,渴望御风飞翔,渴望避世隐遁,渴望刀光剑影里、凌空飞翔时、逍遥自在间那隐隐的石猴的影子。
她渴望的其实是自由。某一天她应该明白自己不是石猴只是凡人,那么她该面对人的生活,承认人所受的束缚,同时,也应该而且必须拥有人的自由,为了自由从而不懈、无悔地追求。
加清在自己的孩子都开始读武侠小说的年龄,百无聊赖随手翻翻小时候的钟爱,诧异现在武侠小说都成了披着武侠外衣的言情小说。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读的都是纯粹的刀光剑影,根本没有磨磨唧唧的谈情说爱。其实,那时的武侠也有的,只是她不耐烦读,哗哗翻动页面跳过去了。加清那时候就认为应该无情,她像那些闭关修炼盖世神功的人一样,认为情必须斩杀。
无情好。
有一次,她收拾周小冬的旧书桌,翻到一摞他上大学时的旧物,不知从哪里掉下来一叠照片,全是一个女孩子的。加清一点想法也没有,还把照片翻来覆去欣赏,品评哪几张拍得好,表情自然、角度好,并像发现宝似的拿给周小冬看。周小冬慌里慌张把照片收走了要扔进垃圾桶,加清竟说有几张拍得不错,扔了可惜。周小冬坚决要扔。不过后来加清又从别的地方发现了几张,是周小冬没扔呢还是另有的?加清也没多想,还放那儿呗。
加清还发现秘密一样笑嘻嘻地告诉加湉:“他肯定是暗恋人家,要不然怎么藏人家那么多照片。那女孩子也确实好看,可惜抹了化妆品,要不然更好看。”
加湉劝:“你拎拎神,说不定他现在还恋着人家呢!”
加清不以为然,她倒希望周小冬在这方面出点问题,自己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以冷淡回应他的冷淡,可他竟没有这方面的事。
周小冬打电话给加清,情绪很好:“复诊的结果出来了,都正常的。”
听着周小冬欢喜的声音,加清也满心欢喜。
周小冬回来后,把检查单子拿给加清。对着复诊单上魏松声的签名,加清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内心波澜不惊,是的,怎会错,自己对魏松声只有感激,太感激了,以至于把感激和其他不该有的感情搞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