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下午,周宝宏来要求换加清陪护。加清习惯性地想说:“没关系,不累。”想起如今与周小冬爸妈的关系,适时改口:“好的。”
周宝宏料不到加清会这样说,愣了一下,问周小冬:“你说呢,小冬?我来换加清,让她休息。”
“嗯,你今天去休息吧。”
加清笑一笑,有些感动:周小冬竟舍得让他的爸妈来换自己了。
换陪护证时发生了意外。加清把陪护证放回办理台,周宝宏突然把谭兰芳往前台一推:“你去陪吧!”
谭兰芳慌了,直往旁边躲:“我不!你去!”说着就推周宝宏。
周宝宏也躲:“你陪!”
“我不!”
两人在那儿你推我我推你,争得煞是好看。办理陪护证的护士此类见识太少,满脸好奇地看着两人推来让去。
加清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争到什么时候,开口了:“你们两个商量好,到底谁陪护。”她不想看他们的丑样,转身往病房走,感慨:“周小冬,你这是怎样的父母啊!……周小冬真可怜。”
一会儿,周宝宏大义凛然地来了:“我陪。”
加清微微一笑,看来周宝宏此类挫折经历得不少,心态已经端正了。只听闻周宝宏懒谭兰芳无赖,想不到谭兰芳更懒,对他们的认识又进了一步。
加清把陪护的注意事项说了一遍,拎起包准备出门时又重复了一遍。她虽然不懂周小冬对自己的感情,但是知道周小冬对他爸妈的态度,那是永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而周宝宏懒得像只瘪皮球,不踢不滚,踢了也不一定滚,由他陪护,加清不放心。“有什么事,要向你爸说,这会儿你的身体最重要。”她叮嘱周小冬。
加清并不觉得陪护累,该做的事谈什么累不累呢!她甚至渴望狭小的相对封闭的空间。当她读到艾米丽﹒勃朗特的诗歌:“我一听到‘逃’这个字,血流就会加快,一种突然的希翼,一种飞翔的姿态!我一听说宽阔的监牢……”她对监牢也有“宽阔”之类的共鸣,她听说狭小的牢房,想到的是安静、自由,如果牢房提供书、纸、笔,那就超越世界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她之所以同意换陪护,担着周小冬得不到好好照顾的忧虑,是因为她有私心,她耍了小心眼儿,她要周小冬切身体会她和周宝宏、谭兰芳陪护的不同。还有,她不想让魏松声见到自己。
加清离开病房。再过一会儿,就是魏松声查房的时间了。
加清走到哪里都容易被人问路,特别是导航没有普及的年代。她认为是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和善的缘故,其实是她不经意的动作、流露出来的神态,让人误以为她是在此生活的人。面对陌生的人、境、事,加清是不动声色的。即使入地狱——如果有天堂、地狱,加清认为自己应该入地狱,因为,自己曾有罪恶的念头,而且,对魔鬼并不反感,觉得魔鬼内心一定和自已一样有无尽的伤感——也不会流露陌生感,会在地狱漫步逛一逛。
再说,天底下哪有完全不认识的世界?抬头是碧云天,垂眸黄叶地,展眼望去,仿古的飞檐有大明宫的余韵和样式雷的影子,琉璃瓦上还有西方工业社会浮华的油光。墙角的枯树是朱耷枝上鸲鹆的原型。路崖缝隙的青草,曾在漠漠古道,更行更远还生。就连那小小的院落,也许正有个小孩抬头仰望鲁迅所说的四角的天空。成单成双的人、一辆辆车,形色匆匆,仿佛是去赴没有结果的约会。林荫道无限延伸,尽头有风烟起,朦胧似读罢掩卷一瞬间的思绪。夕阳的一缕缕昏黄的光,照见过日复一日的来了又回。还有风,曾把菊花微苦的芬芳弥散满条街,曾在古都一日日地游荡,曾让千百年前一个孤独的女子衣袂翩跹,拨弄她发簪的珠坠纷纷乱,迷离了她的双眼。这无休无止的风,掀弄衣襟,若有若无轻抚面容,乱了她的心思却缓缓放手,只在背后遥遥凝望,看着她渐行渐远。
医院的楼宇群就像只大母鸡,孵化出周围一座座旅馆。加清沿着医院外窄窄的街道,在与周宝宏、谭兰芳的旅馆相反的地方寻找旅馆。加清独自出门就是个弱智,手机没有装导航软件,不会定位,没用携程订过旅馆,不会用饿了吗订外卖。她原本不怎么外出,即使外出这一切都是周小冬做的。加清一阵心慌,自己与外界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要依赖周小冬。这不行,周小冬是不能依赖的。
加清走了一条街,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加湉。
加湉两句话一听就急了:“大姐,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电话那头带着哭腔了,一边责骂加清蠢、懒,一边絮叨暗网、人口拐卖、器官贩卖。
加清站在路边愣愣地听着,一边深刻检讨自己愚蠢、懒惰,一边想人类见不得光的勾当还是那么低级,怎没个贩子把人骗过去关起来搞创作,就像巴尔扎克戏谑那些书商,版费低得作者永远吃不饱,只能在阁楼里拼命写作。
“好了,我找到旅馆了。”加清抛出这句话安抚加湉,“好啦,知道啦,一到旅馆就发定位。”
加清往回走,到离医院最近的家庭旅馆问价格。
“有窗户吗?”
“有,加50元。”
加清想到欧洲的窗户税,忍不住笑起来:看来赚钱的方法是中西相通,贵族平民心有灵犀的。余光看到坐台的彪形大汉,吓得把笑憋回去。
跟着领路的女子,加清才知道刚才只是门面,真正住宿的地方还在别处。加清方向感不强,进了一个很大很老的小区,一路走一路记住标志性的一棵大榕树、干涸的喷泉、爬山虎掩映的山墙,不至于绕进旅馆就迷失出不来。七绕八拐到了一幢居民楼,加清看见两个系红领巾的小学生在楼前空地玩耍,楼上传来小孩的吵闹声以及家长责问作业怎么还没做完的训斥,她决定就住这儿。打开门,房间就像农贸市场的鸽子蛋,小而贵。从领路的口中得知,这样的“鸽子蛋”还有断货的风险。
加清在加湉的遥控指挥下装了导航软件,定位了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吃上了遥控送来的晚饭。
加清洗澡时没看到洗发露、香皂,想不到打电话要也想不到去买,她想当然地以为这些都应该像在家里一样摆在固定位置,没有就不用呗。日用品是身外物,不同于书本,那是融入血液铸进骨骼的,为了查找某个知识点,可以从观点推断,凭意象去回想,根据题目推测,根据风格判断,根据读书时的感受去感受,根据读书时自己的动作、视线去回想下一个动作的契合,一本书一本书地翻阅,一直找到为止。书本里面是绚烂多彩的世界,日用品用完了,只剩一片空白。
加清仍旧穿着整齐地上床睡觉,她觉得旅馆的东西脏,还多了一个理由:如果有什么意外要赶紧起床的话,不必浪费穿衣服的时间。
加清睡不着。
这里是南京,发生大屠杀的南京。她竖起耳朵听:
南京……沉重、急促、杂沓的脚步踩着楼梯越来越迫近……枪栓拉动的嗒嗒声……门被踢开,机枪扫射、刺刀乱戳……整栋大楼鲜血横流,残躯断体堆积如山……被剖开肚子的孕妇……挑在刺刀尖蠕动的胎儿……怀中被塞了炸弹的不知所措的孩童……人类的屠宰场……
加清蜷缩在被子下面,浑身颤抖着,冷汗沁出肌肤。这是民族记忆,同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七七事变、皖南事变……与五四运动、嘉兴南湖、开国大典、朝鲜战争……熔铸进中国人的血液里,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气质。
她把自己蜷缩得紧紧的,尽力收缩躯体,把自己变小、变淡,变成一粒微尘,躲在墙角的谁也看不见也接触不到的微尘。在绝望如沉溺的恐惧中,加清突然想起魏松声,他笑起来,眼角、眉梢、双唇,整个面庞都是笑意,好像带来阳光,把他周围的世界都变得温暖、明亮。他深深看一眼,就能看懂你的情绪,无需言语,只微微一笑,就驱散满天下的梦魇,把暖阳照进这小小的旅馆。加清舒展身体,望向窗外,这万千灯火中有一盏是魏松声的,此时他也许正坐在书桌前,他的模样在台灯的柔光下分明:他的面容平静,专注的目光在书页内移动;他微侧着头,在书页的空白处飞快地书写;随着书页的翻动,他微微抬起头,再沉入新的一页……他所在的那个光圈蕴含着、散发着静谧与安心。天下安宁。
加清注视着窗外的灯火。她的眼皮开始打架,睡神被招引来,它们握手言和了。加清的呼吸如一叶轻舟,在微波涟涟的湖心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