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早上,加清站在床脚看周小冬锻炼,她微笑着,眉头微蹙。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魏松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加清心一紧,如锋芒在背,觉得魏主任会讨厌自己遮挡在他与周小冬之间,赶紧走到陪护区域。
“我在统计局工作,做数据分析。”
“那你休息个把星期就可以上班了。你是脑力劳动,恢复很快的。”
加清作出认真听的样子,目光凝聚在魏松盛面前虚空的位置,笑盈盈看向魏松声。没错,应该向魏主任回以盈盈笑意,这是在自我鞭挞、批判下排练若干次的,是一场事关尊严而斩杀真情的表演。对于魏主任的笑容、温和、冷漠、讥嘲……都应当必须给与笑容,感激地笑、欢乐地笑、风轻云淡地笑、事不关己地笑——这是一个进退有度、懂分寸、识大体、有自尊的加清:别再让他看轻了。
有那么一刻短暂的沉默,魏松声皱着眉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淡淡一笑:“其实我干的就是体力活。”
加清维持着盈盈笑意,笑着笑着猛然愣住了。她的排练里没有魏松声现在的模样,当他说自己干的是体力活时,笑容间淡淡的然而深刻的失落,在眉宇间轻轻一点却贯穿内心,一刹间,魏松声憔悴而孤独,孤独得像因无依无靠而可怜巴巴的孩子,憔悴得像历遍岁月弥久而饱经沧桑。
加清猛然直盯着魏松声,她怔怔地站立着,醍醐灌顶般懂了魏松声昨天的所作所为。他只不过像自己一样醒悟了、害怕了。为什么她的目光会与他的目光一相撞?为什么要大胆地追逐、不明所以地纠缠?因为,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从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对方。他的目光,他的笑、他的温柔,不是直白的,是含蓄的,有一股底蕴,那是萦绕了她和他都拥有的某种气质的目光。所以在他们展露给对方的面目中,他们其实还看见对方掩藏的。他们掩藏而藏不住的是什么?那是眉尖的风霜、眼角的悲凉、内心的创伤……不,不要羞愧,我怎么能瞧不起你。我只责怪自己不能分担你的辛酸,不能历经你的沧桑,不能为你有一丝一毫的遮挡。我看到你仿若看到我自己,我们都是不屈的,不是吗?我们怎能屈服,我们生来就该倔强。因为这样的你,为了这样的你啊……我愿用万水千山的艰难换你一个笑颜。
加清和魏松声相对而视,凝固在对方的时光里。这时间的间隙啊,容得下两个人携手过一生一世。
魏松声一动不动地立在甬道正中间,他低下头,目光突然冷了下来,用毫无感情的语气飞快地说:“一周后病理报告出来。一个月后检查愈合情况。三个月后复诊。一切正常的话,每六个月检查一次。可以在你们当地医院拍片检查,直接把片子传给我就可以了。”
“我们以后还是到您这儿来检查。”周小冬说。
魏松声不说话,看着加清。
加清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她不在乎他冷冷的目光和语气,她明白。她愿相见:“是的,还要麻烦您。”
魏松声对加清微微一笑,点点头:好。我等你。
加清看着魏松声缓慢的背影,那秋水长天里落单的鸿影也是这般孤寂。
明天该如何面对魏松声?加清决定不管不顾了。为了那一瞬间憔悴而孤独的魏松声,那些曾经目光流转的魏松声,得意地窥破她秘密的魏松声,戏谑一笑的魏松声,在他们之间划了鸿沟的魏松声都走开了,只留下憔悴而孤独的魏松声,立在人流中等待。他等的是谁呢?加清再不在乎了,只走上前,轻轻地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如果他等的是自己,那么就牵着他的手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不是,那么放手,含着柔情的忠心的微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么,明天,周末,最后一天,魏松声,这个来去如飞鸿邈邈的人查房的时候,不要再掩饰了,什么都不掩饰,把真实的感情坦露给他,用目光告诉他:我在等您,从您昨天离开起便开始等待,每一天都是如此地等待。我目不转睛地凝望您,等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沐春光,如坐春风,如渴饮春雨;等您的目光融进我的目光,去追问,去沉思,去承诺,用心灵的密语,把你我相连永不分割。我用我的目光牵引您的目光,探寻我生命的本能,体会我最单纯的感情,把我的灵魂坦陈在您面前,让您在我生命里停留一瞬,再一瞬……我的生命是一座莽莽苍苍的森林,每一棵树都年深日久,躯干历经严寒酷暑、刀斧砍斫,虽伤痕累累,依旧傲然屹立。我以为这密林隐于深山大川,隔离红尘,绿叶葱茏却毫无生气,如远古的群山样静穆,如凝固的岩浆样绝望,这是抽象的、凝固的、冷峻的生命——无人能闯入。但您化作风,掠过树梢,穿透枝繁叶茂的重重缝隙,在枝干间潜行,在密林中徜徉,畅通无阻。整座森林起伏翻腾,松声如涛。
我将抛弃一切礼仪、客套、虚伪,用发自内心的、最温柔、最深沉的嗓音来称呼,让感激出于真实意图,让“再见”回归惜别本色。借着咨询医嘱来问答,聆听他独特的在自己听来犹如天籁的声音,感受他如丝如缕的温柔,如海洋般无际的深沉。如果在他面前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很可能会这样——那就沉默,愿无言成为最深沉的语言。我将不再羞于行动,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身旁——不再低头,感受他的一呼一吸,在他的气息里目光氤氲,紊乱了气息,红晕迷漫。倾听他的心跳,这心脏的搏动将赋予世界以色彩,赐予世间以意义,将成为我生命的脉搏。体察他身体最轻微的颤动,靠这若有若无的体温抵挡半世的严寒,让刹那不经意的接触延伸至时光的尽头,借这不远不近的胸怀伴随我直至久远……用一个人挚爱另一个人应有的表现去表现,用你懂我懂的方式表达一句最世俗最质朴最神圣的话,用我所能知道的一切方式传达最深沉最纯净最绝望的情感:加清爱上了魏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