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缘》第一章  颠沛流离中的情缘 作者:郭宝柱

    远离中原腹地的青赉小镇,一个女婴呱呱坠地,这是林氏家族中的第四个女婴了。父亲林萧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儿来承继家业。但事与愿违,无论他如何祈祷,又如何布施,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林萧终不得子;老天仍旧赐予了他一个粉面桃花、骨肌如雪的天姿女婴。这一年林家的夫人刘氏,已经四十五岁了。(林家当家主母刘氏,生于1891年。1908年农历九月初十与林萧订婚,那时候,她时年17岁;生下第四个女儿的时候她已经45岁了。林萧为这个小女儿取名:林若薇。此前林萧已有三个女儿,分别是:林若芳、林若芊、林若菡。林若微出生时正值全面抗战爆发前的1936年,这意味着林家还将有一次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为国捐躯的壮举与劫难。林萧较发妻弱两岁,时年43岁,故称‘已过不惑之年’。)

    林萧自幼随父从医,其妻刘氏更是本草世家;这名动一时的医、药连理,即是同气连枝的上善之选,又羡煞多少富贵公孙、馋坏了多少痴男怨女。

    二十多年前,恰逢朝代更迭,清末民初的饥荒、战乱在华夏的中原大地上轮番肆虐。多少人家儿,因战乱和饥荒而流离失所;又有多少钟鼎、墨轩之家不得已远遁边塞小城,以求遁世避祸。

    在那个思潮澎湃,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风云激荡的年代里,林萧的父亲从福州一路向西跨越广东,最终来至广西境内贴近越南的边陲小镇——青赉。经历了千辛万苦,又遭了多少劫掠;一家人从离家时的主仆、随从几十人,到达青赉镇的时候仅剩下了林萧和父亲以及一个药童三人。随迁财帛从出发时的几车,未出广东境内便因施舍、劫掠、避祸等原因四散一空。随行者或入了新军、或入了匪帮、或走了南洋,又或者殒命途中。林萧之母陈氏也在途西迁中染了寒热之疾,虽耽搁了不少时日,精心调治,终因缺医少药又遭劫掠,致使其心力交瘁,渐成心肾不交、阴阳离绝之势,最终不治而亡。

    经过了几个月的跋涉,林萧的父亲终于到达了广西境内。药材商人刘厚明,与林萧之父林孝礼,都是岐黄世家,独是药痴;戊戌年间,刘厚明深感跌宕激变的时代之困,所幸一早便从福建迁至广西。一则,当时的广东、福建等地已有革命党人大肆活动,作为药商的刘厚明原本在福州开有一间颇具规模的松溪堂药材铺,常被新旧势力轮番盘剥,不胜其烦,又不得解脱之法;二则,广西的十万大山,恰似天然的药材仓廪,作为药商并药痴的刘厚明,早已心驰神往。

    十几年后,作为行医世家的林家也深感时局不安;应刘家所请,遂效仿刘公举家西迁。大半年之前,刘厚明接到了林家的书信,得知即是密友、知己又是事业上榫卯之合的林孝礼已在西迁的路上,欣喜之余又多了不少的担心。作为世交更兼密友知己的刘厚明一边打探林家在路上的消息,一边帮忙在玉林的青赉小镇,不惜重金购置了一处三进院落的宅邸,只待林家入驻。那宅院的主人原是清朝住北海水军管带,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无端革职;家道中落,只得将祖屋出售。遂不知去向。

    起初之时,尚能有林姥爷的书信寄来,常叙一些见闻和经历;无奈于不知林家颠沛至了何处,刘厚明便只得翘首期盼,得信并能复。从阳春时节到盛夏时分,尚能得到一些书信;只是所叙之事多为不顺,且文辞越来越显仓潦。到了夏末以后,竟没有再得一封林家的书信。

    一早便动身前往广西的、林孝礼最信任的管家林虎,一年前便轻车简从,只带老妪糟糠之妻,离闽赴桂帮林姥爷安置家业。那林虎随身携了一些银两细软,并林家祖传的一些珍本古籍。林虎并不敢懈怠分毫,终不辱使命;虽然也经历了一些跋涉的艰辛,却得平安而至。李、林两家既为世交,在得知林家也将赴桂避祸,又有老管家亲来安置后,刘厚明在欣喜之余,更是事必躬亲,一应安家、置业,甚至是开堂坐诊之需早已妥当,真可谓:“万事俱备,只待君来。”

    这一日正是戊申年的农历九月初三,公元1908的9月27日。在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颠沛流离之后的林孝礼,终于在这一天的午后,抵达了目的地,来到了广西玉林的边塞小镇——青赉镇。作为通商越南的小城,这里风景秀丽,民情儒雅。

  半年多的颠沛,林孝礼来到青赉镇的时候,骨瘦如柴,青黑的两眼眍䁖于眶中;青云绢丝长衫早已没了模样儿,辫子、胡须更是乱若茅蒿;勉强能被老熟人识得罢了。

    闽、粤、桂三地风景绮丽,山川秀美;但因远离历朝历代的朝廷中枢,这三地除了秀丽的风景之外,也是盗匪横行、兵祸不断之地。锦绣之地虽美,却也多有虎豹豺狼、山洪猛兽之灾。林孝礼的那些家从,或为天灾所殒、或为兵祸所伤;更有被新思潮影响、厌恶封建礼教的进步者,欣然加入了新军。星半个儿暴戾嗜血之徒,在一些鸡鸣狗盗之流的蛊惑下,惑于财、色之欲,入了匪帮。

    林萧的母亲陈氏,温婉贤良,出身墨香轩逸的诗书之家,最是通达事理,贯能惜老怜贫;途中染疾又遇天灾、兵祸,不幸离世。陈氏在辞世前,嘱咐林孝礼道:“萧儿年幼,我却不能抚育他长大成人,此是我平生之憾;你一定要将咱们唯一的孩子抚养成人,最好能承继你的衣钵,方不辱你门林家门楣。随行的这些人中,倘或有能自谋生路的人,你不必勉强;遣一些银两,各自散去也好。一则,人多势众,最能招惹是非;二则,世道艰难,能逃得活命实属不易:故而,你不必强留。聚散随缘,让他们去吧。”

    自此之后,林孝礼听从陈氏临终嘱咐,遣散了剩下了的七八个随从。随身所剩的银两、财帛,大部分散于仆从,以尽主仆之义。林姥爷买了杉木棺椁,草草地将陈氏面东葬于丘壑之阳。随行者不免泣涕涟涟,痛心疾首而散。

    刘姥爷在前几日,得到了一封林孝礼即将到来的书信。那信中详实地叙述了林家这大半年以来,在西迁途中的种种不幸遭遇。感同身受的刘厚明,日日期盼着林孝礼的到来:身在异地他乡的刘厚明,在同情林家遭遇的同时,也想早日见到这位昔日的知音好友;他更懊悔自己条陈冗繁的建议,竟让林家在西迁途中,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

    这一天的午后,刘厚礼照例在门口儿向着东面的街道上张望着;远远见到三个人,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而来。在那个乞丐、流寇常来常往的年代,他不能确定哪一波儿人才是他翘首期盼的林家父子。林家的老管家林虎更是时常到街口去等着他的东家到来,偏偏这一日刘虎去了新为林家置办的新宅,街口便无人值守。

    林家父子放弃了车马之喧,沿途靠着行医疗病维持生计,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与从前的斯文相比,一路的风餐露宿,早已磨灭了林孝礼昔日的风华。刘厚明与林孝礼,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了,蹒跚而来的三个人的装扮、身材与他心中所念、所想的林孝礼大相径庭。与之相比,刘姥爷的风姿虽经过了十年的风霜侵袭,但得天地滋养,近年来的家境日丰:他竟丰神依旧,变化甚微。

    相向而来的林孝礼,老远便认出了刘厚明;就在咫尺之间,刘厚明终于认出了面目全非的林氏父子。相逢的喜悦,让这一对儿久别重逢的故友紧紧相拥,又喜极而泣。未及弱冠之年的林萧,面色枯黄,仿佛经历了一次巨大的磨砺;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位父辈的相拥和泣涕竟不能言语。

    林氏父子终于有了到家的感觉。在经过了一番休整之后,这天恰逢九月初十,林氏父子也恢复了一些昔日的丰神;刘厚明才正式安排了接风宴,为林氏父子洗尘。席间并无外人:刘厚明、发妻张氏、长子刘毅、幼女梧桐并林氏父子、管家林虎、药童沈煜等两家八口人,围坐一堂。

  “老弟,是为兄的害了你,也害了弟妹呀!这头一杯酒,我门共同敬给弟妹:愿她早脱凡体,飞升鸾台。”刘厚明不失悲伤地说完这话,林孝礼、林萧不免泪泣。刘、林二人举杯对月三拜,又将杯中的酒尽撒在向东的空地上。刘、林二人复又正襟危坐。

  “世兄不必自责!天道宁论,兵荒马乱。若不是兄长庇佑,我门林家怕是要遭灭顶之灾了。大恩不言谢,兄弟先敬你一盅。”说完,林孝礼将青花小酒盅近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酒中的香甜、热辣、温馨一同涌进林了孝礼的血肉之中,使他顿感全身和暖。刘厚明陪饮过后,又道:“这酒,由十八味药材泡制而成;色如琥珀、甘醇绵润,正合你这长途跋涉而来的倦体。”遂又看向林萧,“贤侄也该喝上几盅。梧桐,快给萧儿倒酒!”

    此时,刘厚明的小女儿梧桐,正看着林家人出神儿:她的心中充满了好奇,又不知这好奇从何而来。听到父亲叫自己给眼前的这个面黄肌瘦,又目光如炬的小男孩儿倒酒,她有些羞怯,却又不得不从;随即提壶行至林萧面前,将酒倒入早已经准备好的酒杯之中。林萧躬身,双手捧杯接酒;在父亲允准的眼神中,复又入座。那杯酒更像是摆设一般,他并不敢,也不知道是否该喝下去。正在林萧忖度不定的时候,刘厚明笑道:“贤侄先喝了这杯酒,我自有一番道理。”林萧再次起身看向父亲林孝礼,“先喝了吧!”林孝礼和蔼地说道。林萧在两位父辈的瞩目之下,学着父亲的样子将那酒一饮而尽。

    “按礼儿,小女梧桐不该坐在这里。贤弟别怪,我还有另外一番道理。”刘厚明颇具神秘地说道。他随即又命长子刘毅道:“去把我书桌上的那个红绸包裹取来。”刘毅去了不久,手里捧着一个红绸子布包来到了刘厚明面前。刘厚明接过包裹,并将其打开。里面是线装本、已经泛黄了的,完整的七册《本草纲目》。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今送与贤弟;你可细心研读、好好珍藏。我有意将自己平生所学传授于贤侄。不知你和萧儿意下如何?”刘厚明看着林家父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如何使得?贵侄乃是刘氏正宗。岂有不传亲子之理?我林家父子来到福建,承蒙兄长关照,已是感激不尽;万不敢再有此非份之举,更不敢得此贵重之礼。”林孝礼正道。

    刘厚明见状,使眼色喝退左右;林孝礼虽有不解,但也随势让自己的药童和管家退去。席间只剩下刘、林两家人在场。

    静默片刻,刘厚明言道:“你看犬子打扮便知,他不是你我之辈。黄将军有意送他出去,先到日本求学西洋医术。这‘家学’一派,便只能落在小女梧桐的身上了。今日你林家遭此劫难,即受为兄蛊惑;又何尝不是天道宁论,朝廷腐败无能所致。自庚子至戊戌,国家跌宕于苦海之中,列强纷至,军阀迭起,朝廷已经名存实亡。小儿,志不在‘家学’;他常说:‘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这话虽有管窥蠡测之嫌,却也说得不错。他既然志在国家四方,我又如何能阻挠呢?如今贤弟来了,你又本是国医大家;倘若能医药连理岂不是于国民、祖宗德训,乃至你我林、刘两家之最大福音、最大益者?还望贤弟思虑!”刘姥爷的目光中带着坚毅、恳切,言谈间始终凝视着林家父子。

    林孝礼听到刘厚明的话不由得仰天长叹;在侧的梧桐和林萧,虽然不能通达会意,但又何尝不明白这言辞中的蕴意呢!林萧和梧桐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面色潮红得像是喝醉了酒;二人“怦怦”乱跳的心,更是让各自显得局促难安。

  “小女梧桐,虽不是瑶池仙品,却也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姑。在这之前,我已经和他的母亲谈过了,这才不拘礼于小节,方才让其同桌宴饮。”刘厚明本是个通达之人,偏偏又是个急脾气。

    林孝礼初来乍到,本就举步维艰;此刻又能得到刘厚明的这份殷切,自然不敢推诿。他道:“自古婚配之礼,无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兄长既不嫌弃,我林家更该感恩戴德才是。我便万心成全。”他看向林萧道:“萧儿,去叫沈煜将《灵兰秘典》取来。今日便算是下定之礼。只是,当下拙妻新丧不久,怕是要搁上三年才是。”

    刘厚明附和道:“这极是!此事虽定,后事还需从长计议。小女较贤侄虚长两岁,我已经请‘先生’算过了:虽称不上金玉良缘,仍属上乘姻缘。这才敢贸然度定。我的意思:小女自后日起,即着男装,与你一同坐堂行医;贤侄亦可随时随我入药行,署理一些药材,更可修习药理真谛。”

    要事议定。刘厚明吩咐厨房,又换了一些酒菜。双方推杯换盏间,时辰已近三更;张氏再次来到席间,嘘寒问暖之际,更是为了探知未来女婿的修为、德行。林家父子颇为感激。觥斛交错的光阴总是短暂,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月上均天之时;深秋的寒凉之气陡然袭来,两家人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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