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庄里的手艺人与过去的年代

村子不大,也是有几个手艺人的,就是有几个匠人吧。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匠人,在农耕时代,他们是村庄里的能工巧匠,是村庄的聪明人,没有他们村庄缺少了灵气,没有他们,后山粗陋的村庄是模糊不清的,缺少了生动叙事的可能。


阴山以北200里的这个小村庄,建村的历史到现今大概有一百六七十年上下了。在我记事的时候,是在六十年代的后期了,那时候,村子里大概有四十来户人家了。一座小村庄坐落高天下、苍黄的一道土坡的前边,向阳背阴,村前有河滩,河滩中有一条小河,向西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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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艺,好出门。小时候就知道村里有做羊皮袄的毛毛匠,是兄弟三人,都叫宝元,不同是前边加个序号,大、二、三。记得听说他们是从山西右玉县移民来的,解放后来的,也就不算走西口的人了。老大、老二是光棍,老三带着女人来的,他家的小儿子补生,生在后山,还是我妈的奶儿子,所以,小时候,我到他家耍的最多。他家常有一股熟过的羊皮的酸味,冬天,见过他哥把一张羊皮吊起来,用一把半圆的明晃晃的铲刀给刮那张羊皮的面子。他大爹、二爹都会这个手艺,两老兄弟住窑洞,整理得干干净净,炕上一堆白乎乎的蓬松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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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也天冷,我们都穿过那种斜对襟的老羊皮袄,不好看,挺暖和的。我家东邻居福喜子的姥爷也是毛毛匠,村里人叫老大同,山西大同人,老头是鳏夫,一直是跟着福喜一家生活的,好脾气。有活了就做,不外乎就是老皮袄皮裤的,夏天,坐在福喜家院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头上带个白色的帽子,一坐半晌,望着土黄色的村子出神。




村里还有一个石匠,仿佛听说是从大青山南边的和林县移民的,这个石匠村里也称他为老粉头,原来老石匠也会一门手艺,就是做山药粉条。一般人家的女人都会做土豆粉条的,但老粉头是开过粉条作坊的,所以人家粉头的称呼人们也叫惯了。既然是有小作坊的,所以老粉头的成分不好,反正记得在哪个年代,他家是老好人,老汉多会儿也是笑呵呵的,老汉抽的烟袋锅子,烟叶子是自家种的,劲大邪乎,一般人抽不动。老粉头是石匠,记得住的就是看见他拿一把锤子,一手拿个錾子,叮叮当当地敲,给村里磨坊里的石磨盘凿快被磨平的小坑,磨坊黑咕隆咚的,尘土飞扬,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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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每个村里必定要有个木匠,没有木匠,村里生产劳动的一些木制工具的修理就做不了;盖房子上梁架椽、做个简单的木头器物也不行,还得到邻村找木匠。我们村里倒是有一个土木匠,但不是一个细作的木匠,就是他会做一些粗疏的营生,因为没有跟过师傅,自学自干,这样的木匠,人称柳生匠。村里的这个木匠,过去主要是给村里修理制作一些劳动的木器,做不了家具。家具是家家户户的重要摆设,这是需要精良手艺的事体。




我们村在70年代中期搬来了一户木匠,姓毕,山东文登人,在十里八村手艺是有名的,只打家具,式样是新的,不过,因为手艺好,一般人家请不到老毕去做,光是附近公社的各类干部、医生、售货员、名声大的人家,一年四季的活也做不完。老毕可能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匠人了,他是一个中年的瘦子,说一口侉里吧唧的山东话。老毕后来只在乌兰花街上做,我结婚打了两三件家具,是老毕给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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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夏秋,我在单位后面盖了两间房子,正在装玻璃的时候,老毕寻到我的房子,说都是一个村子的,听说我盖房,给我帮帮忙,老毕给裁了半天的玻璃,那时候,他家已经搬到乌兰花街上了。老毕有山东人的耿直脾气,也有比后山村里人见过世面的精明。九十年代,老毕带着一家又回山东文登了。我妈在世的时候,一次我从江南回去探亲,说起村里的老毕,我妈说,老毕和女人回来过,想念后山村里的生活,白面羊肉,他女人见了邻居福喜妈,哭了一场。再以后,他家的消息也不知道了。




我十来岁的时候,最好奇的就是木匠。木匠的工具,斧子、刨子、凿子、锯子,都喜欢的不行。木匠做木工时,锯开的木头,用刨子推出的光滑的木条,白黄色跳跃的刨花、落松木头的香味。木匠可是吃香的手艺人,家家户户都离不了,谁家不打几件家具呢?村里人把做家具叫割家具,把那些木头木板锯子破开,不就是割嘛。


我家原来与邻村二道河的一家老木匠有几十年的交情。他家姓陈,听我妈说过是山西应县人,应县出的好木匠。陈木匠一家从口里第一次来后山,在我家的院子里问房住过,木匠的女人和我妈成了好姐妹。他家在邻村二道河村落户,过了几年想家不行,又回山西了。记得小时候,常听我妈念叨木匠一家,说起木匠女人,很怀念,说脾气好,很会告诉,就是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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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当年最重要的一件家具,大红柜,就是陈木匠给做的。再后来,六七十年代,山西的日子还是很穷苦的,吃不上白面莜面,陈木匠一家好像在七十年代费了力气又都搬回二道河村了,我妈和木匠的女人又来往了。我家第二件的大家具,一个碗柜,就是陈木匠第二次从山西上来给割的。陈木匠白净面皮,爱干净,木活儿做的细番,还能给体谅主家的条件,不浪费木头,能利用的大小木头都给用上,那些贫困的年头,穷人家买些木料那有那么容易呢。


我们叫陈木匠叔叔,叫木匠女人婶婶。他家孩子五六个,我只记得老大叫润生,瘦高个子,白白净净,能说会道,也学了木匠。每年正月空闲的时候,我妈总要抽出半天的工夫,到婶婶家串个门,说上半天的话。木匠吃素,后来好像是全家吃素,又听说全家都信了天主教,忌讳多了,我妈就不去了,渐渐的两家就不来往了。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黑铁匠我们村没有,村子太小。在巨龙太村上小学,学校隔壁就是大队院子,经常停着几挂的红色的链轨拖拉机,南边就是大队的铁匠铺。我们下课了,或者放学了,跳过墙头,到铁匠铺看铁匠打铁,铁匠铺永远是黑熏熏的,大风箱拉起来,大碳火坑热烘烘的。铁匠是个瘦子,名字忘了,好像脾气很大。一般铁匠似乎都脾气大,看他拿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徒弟是我村的文哥,跟着师傅的小锤子抡起大锤有节奏地砸。砸好了,那个火红的铁块扔在冷水里,冒出一股白汽。他们也打马掌、钉马掌,钉马掌是技术活,最有看头。还有,巨龙太村的几个同学搞了几块废铁破犁铧,拿到供销社卖了,买几根烟,不知道给谁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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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里还有一个黑皮匠。黑皮匠就是用牛皮、马皮、驴皮等制作生产队马车使用的马缰马套那些玩意儿,这些黑皮匠要有一定手艺功夫,处理皮子,使用皮硝处理那些马牛驴的生皮子,臭不可闻,工艺程序非常复杂,所以,村里只有一个老皮匠,因为一年四季做那些硬皮质的马套、马鞭之类的东西,眼睛就不好使了,人们叫他瞎皮匠。小时候,如果能得到老皮匠编的一根皮鞭子,那可是太高兴了。村里的车倌们,每人一杆编的非常漂亮的大皮鞭子,坐在车辕上,鞭杆一甩,杆子尖上的红缨一抖,尖利的一声,刺破了空气,神气着呢。




村里还有哪些匠人呢?有会用粗麻做绳子的绳匠,粗绳子、细绳子、长绳子、短绳子。生产队,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绳匠就有了。纺织绳子有专门的工具,是许多人配合完成的一种劳动。小时候,每年,都见村里的几个老汉,在生产队的大院里纺绳子,这个营生很多人都会做,但好像小伙伴锅扣子他爹算个绳匠。至于泥水匠,村里人叫瓦工,能砌砖头才是匠人吧。过去几十年前,村里人盖房子,一块砖头也不用,土坯墙谁都能垒起来,在村里人眼里,垒个土坯墙,哪里算得上手艺人?后来,村里也有了白铁匠,会打黑白铁皮、会电焊等等,那会儿,已经是我上学离开村子了。




走村串户的匠人们有毡匠,羊毛毡子,这也是塞外每户人家的必需品;邻村二道河有一个毡匠,兄弟四人,名字朴陋,大二三四狗,只有排行老四的四狗子娶过了老婆,好歹是个毡匠,也是个手艺人。二道河村还有一个大毡匠,很有名,听说是个大耍钱的,就是大赌博的。我见过毡匠擀毡子,身上全是毛毛,不算个好营生。画匠,画炕围子,油漆家具,打顶棚。画匠应该是比较显手艺的,画炕围子自然不容易,画好了,赏心悦目。画不好,丑陋不堪,还得天天看。后山人朴实,家里有画得好的炕围子,那也是生活中一点美感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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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生产队,和家家户户都需要编制的东西,箩筐之类,我村有一户从河北来的移民,锅扣子的爹张老汉是最会编这个的,正规的名称是篾匠。其实,编一个粗笨的箩筐,我父亲也会,每年秋末的时候,他出去用镰刀割一捆红柳来,给家里编几个箩筐,村里人说的箩头。生活的技能,需要会一点,自家方便了。


村子里还有纸匠,就是做那些纸花、纸人、纸马、纸房子之类的,丧事用的。鼓匠也是匠人,十里八村才有一伙的。小时候,反迷信和四旧,也看不见鼓匠。后来村里有人家办丧事,才有雇鼓匠吹吹打打的。这是满足乡村生活精神层面的另一类匠人,属于民间的艺人了,我对这些事情比较陌生,不会写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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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村窜巷的手艺人,辛苦,小时候,补锅的钉锅匠见过。如果说,货郎子也算匠人,小时候,可是村里孩子们最喜欢的匠人了。我们村子往东走个不到十里路,从东井村后上了坡,下坡,南边有个村子叫张货郎村,大约就是因为这个货郎得名的。村里人的土音,把货郎叫豁郎子。记事起,这个货郎子就在村里出现了,每次是从东过来的,推个独轮车,整整齐齐的小车子,走到村子中,摇起拨浪鼓,女人娃娃们就出来了,针头线脑,玻璃头绳,纸烟、雪花膏、日用小东西都有,花花绿绿的糖块、果丹皮之类,车上的小木头的盒子,玻璃罐子,都是那么神秘诱人。货郎子花白的头发,操这一口河北侉子的话,好像镶着金牙,和和气气,精精明明的。拿个鸡蛋换几颗糖豆豆,真是称了流鼻涕的娃们的愿哇。热热闹闹一会,货郎子不紧不慢推着小车向西过去了。




岁月不居,生活奔流。几十年也很快过去了。如今,回村里去,村庄有了新貌,同时村庄也在衰老,人渐渐地少了。不过,劳动生活,婚丧嫁娶,自然在继续,也依然需要匠人和手艺。有的手艺肯定失传了,有的手艺工业化了,那活跃在村庄里的朴素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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