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区有无数条沟谷和特有的崮顶,沟底崮下牢牢地镶嵌着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村落。作为从这样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却对远逝的山村有着深深的眷恋和萦绕。
儿时的山村贫穷落后,但回忆起来却是有滋有味。回忆的多是无数的能工巧匠。
靠山吃山。 漫山遍野的石头,村里最多的要数是石匠,石匠往往背一个沉重的大木匣子,里面有长短粗细大小不一的钻头和几把把柄磨的溜光的手锤。石匠开采大石块,根据构造分解成大小不一的小石块,然后在上面凿上工整的各种花纹。然后运下山垒起各种房墙、石桥。闲暇的时候,有些闲不住的石匠还凿出各种石磨、石槽、蒜臼子。
那时村里谁家盖屋是件大工程。村里人都来帮工。来的最多的是石匠。那时是生产队,队里人都互相切磋大石头的技艺,冬季农闲可以到山外帮工挣口饭吃。打墙盖屋娶媳妇是一条流水线。谁家盖起了房子就不愁找不上俊媳妇,就像如今在城里买房一个道理。 杂乱粗糙的石块变成规整的墙面,全是石匠们一锤锤凿出来的。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必然把你引进一个石窝或者有条不紊的施工的现场。
石匠不是一件好活。光天化日,餐风露宿,野外作业,他们的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有时会被石屑蹭破,经他们手盖出房子却是冬暖夏凉,其乐融融。盖房子的石匠却往往不是房子的主人。
石匠有大石匠和小石匠之分。大石匠往往有绝活,相当于工程师,小石匠往往是助手。石匠不必正儿八经拜师学艺,只要尊重,善于观察,耐心,不断积累经验,成长很快。每个村里,小伙子,老汉几乎都有一套石匠活。没有石匠活不会,只有做不好石匠活。
如果说石匠是业余的,干的是粗活硬活,那木匠干的是细活软活和专业的。一个村一般有几个生产队,就有几个木匠。木匠一般受人待见。他们的生活相对滋润。农闲农忙,木匠会修理生产队的耧、斗、木耙等各种农具,这些活会计成工分到年底算账。谁家有白公事,木匠会到场帮忙捯饬棺材;谁家有姑娘出家,木匠被高接高送,好吃好喝打陪嫁柜子、箱子、橱子、凳子;谁家打墙盖屋,自然少不了木匠修檩葺梁。甚至到了秋后,院里结个葫芦瓢,也要请木匠锯开来。人来过往,木匠少不了烟酒糖茶。哧啦哧啦的锯木声会把引进一个一板一眼的家庭小作坊。
慢工出巧匠,木匠做的事细活。所以学木匠活要正经拜师,三五年出不了徒。徒弟全天侍候着师傅,早请示晚汇报,毕恭毕敬。除了木工活,挑水扫院子,擦桌子喂猪,徒弟都包办下来。即使出徒自立门户了,逢年过节还要隆重去拜师傅。所以,学木匠不是随便哪个想学就学的。
石匠和木匠是山村不可或缺的。但只有这两种匠人盖不出漂亮房子。因为还需要泥瓦匠的表面文章。石匠木匠出行辎重很多,而泥瓦匠只带一件光铁板。泥瓦匠技术含量不高,只要有心学会了,认真做就行。主要是和泥,刷墙面,关键看活干得是不是漂亮。农闲时候,好的泥瓦匠们带着小光板,哪家有活哪家蹭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泥瓦匠传泥。一个在屋檐下端着满满一铁锨泥,嗖的一下扔到屋顶,屋顶早已等候另一泥瓦匠双手稳稳抓住铁锨把。
铁匠一般一个村或者几个村一个。一般装备风箱,铁毡,铁锤,铁钳子和小炭炉。有的在村里有固定的铁匠铺,整天叮叮当当打铁,烟雾缭绕,火星四溅。有时铁匠会赶集,在一个角落支起火炉。有时会到一些偏远的村里。他们从来不吆喝,只要叮叮当当几下就知道他们来了。他们最忙的时候是农忙前后。农忙前为各家打磨镰刀斧头和镢头,农忙后再修理这些残缺的铁家伙。
农闲尤其是冬天,村里好多人,尤其是年龄大的又变成了篾匠。篾匠秋天要备树条,尤其是荆条。先是晒干,一垛垛放在院落周围,冬天里,把条子泡在村前小河的深水了,泡一个阶段,捞出来,或劈开或整条编出大小的各种图案的荆条筐篓,然后挑到集上去卖。
村庄里赶集的匠人还有剃头匠。他们往往赶集的时候把摊子支在小树林里。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小铁皮泥炉子木柴,一头是毛巾脸盆剃头刀具。所谓“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是这个来历。小时候每隔一个阶段就要跟大人赶集,一个项目就是剃头。年长的多是剃光头,小孩子多是剃平头燕窝盖。老剃头匠多是用剃头刀子,顾客多是老人,刮脸刮头全凭手艺。年青的剃头匠多用手推理发。顾客多是小伙子和孩子。这就是一种代沟,但两者不冲突,老剃头匠不排斥手推理发,年青的也会用剃头刀子。再后来手动理发也变成了电动的。跑着赶集剃头费时花钱,好多人就相互剃头,甚至专门买了理发的手动推子。这对剃头匠的打击很大,逐渐的剃头刀子封存了,剃头改叫理发,剃头匠称为理发师,美发美容师。剃头的老本行差不多销声匿迹了。
与剃头匠有类似遭遇的还有皮匠。据说最先的皮匠做些动物毛皮的生意。后来小木车多了,也就修修补补车轮内外带。那时他们不修鞋,因为人们几乎没有穿皮鞋的,穿的都是纳鞋底鞋帮的布鞋,顶多夏天会找皮匠钉一双简易的一脚蹬所谓凉鞋,坏了会找皮匠修补一下,直至穿烂,再就是找皮匠割一条牛皮带扎腰。还有就是穿黄色的胶鞋,时常会光顾皮匠修理。皮匠有时也赶集扎堆,活路还不少。后来有了自行车,他们就修补车带,再有了拖拉机甚至骑车,他们有的就修这些车辆的车胎。随着生活水平和审美观的改变,穿自己做的布鞋的人越来越少了,穿的都是各类皮鞋,皮匠的生意陡然多起来,甚至有些还自己做皮鞋。于是皮匠逐渐分化成出了鞋匠。
织布匠永远成为了一个符号。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每年种棉花解决穿衣问题。家家都有纺线车。一早一晚奶奶们都裹着小脚吱吱呀呀纺线。她们纺出一个个桃子一样的白线线锭。等所有的棉花纺完了,把所有的线锭送到织布匠那里。村东大叔今年70多岁了,做过多年的织布匠,他家有一间专门的小南屋,里面放着一台织布机,整天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般他不让我们小孩子凑近,织出的白白的棉布会拿到他家村前的小河里泡一下,印象里村东小河经常白色恐怖。这些童年的所见所闻,让我对初中学的两篇课文特别感到亲切并有声有色,一是吴伯萧的《记一辆纺车》,反映延安军自己动手,自力更生,克服困难的情景;一篇是《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只不过美丽端庄的花木兰经常转换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糊匠是村里不起眼的长久的匠人。上庄下院谁家有白公事,都要到糊匠家扛花圈纸人纸马。生老病死,糊匠的生意犹如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糊匠让老去的人有尊严,让活着的心里得到安慰。我常想即使在下去几个世纪,这种传统手艺也会传承下去。
童年的小山村再小也会有所小学校,小孩上学不出村。学校里不时传出孩子吵吵闹闹,琅琅读书声和欢快的歌声。学校的老师老年人有时尊称先生。由于是民办老师,各种原因,老师有时换的很勤快。那时相当民办老师的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的不一定愿意当。直到有一次村里的一位民办老师跟邻居吵架,邻居轻视地斜着眼说:“充其量你就是个孩子王,教书匠嘛。”从此,好多孩子私下叫老师教书匠。这个称呼对民办老师是一种轻视和无可奈何的成人。童年时候村里贫穷落后,识文断字的人少,老师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红白喜事,娘生日孩儿满月,分家结账立文书,似乎老师来执笔,老师似乎是村里人公用的文秘,有时也赚点小酒哈哈。
偶尔,村里还会来流动的匠人。喊着“补锅补碗,修锁配钥匙,磨剪刀来锵菜刀”。悠扬的吆喝引的大家拿着家伙什围拢上来,有时看热闹,黑压压的脑袋,水泄不通。
在我的根深蒂固的观念里,称得上匠人的都是男人。乡下女人从事的职业好像与“匠”沾不上不边际。张家婶子出豆腐远近文明,买卖公平,口碑很好,从来不会喊“豆腐匠”,都是叫“卖豆腐的”;李家婆婆卖馍馍,就叫“卖馍馍的”;大街上王家婆婆常给来不及上医院生孩子接生,最多被叫做“接生婆”;山上韩婆婆爱窜合说媒,也不叫“匠”,也美其名曰“媒婆子”;河西吴家婆婆据说有神跟着,于是叫“神婆子”。现在想来,这些也是颇具匠心的工作,却不冠以“匠”,反映出长期对妇女从事工作的漠视与歧视。另外个别男性职业也带“的”,例如杀猪的屠户,教书的先生,打狗的,做小买卖的,一定程度反应了对这个职业的歧视。
奇怪的是,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男性匠人的手艺粉身碎骨,纷纷失业转行,而女人这些没有冠以名分的职业却依然存在。
高手在民间。 多学学,多想想,我的父老乡亲什么都能干。各种匠人是一定时期经济落后,自然分工的结果。有一些技艺是传统,随着时间的流淌,这些古老的传统也已或者逐渐失传,留下的只是我们这代人模糊的回忆和怀念。
有些传统的东西当真正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珍惜,一旦失去了,才感到惋惜和震撼。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到日渐衰老当年的能工巧匠,目睹日渐城镇化的步伐,我总有一番别样滋味在心头。
这些技艺我一门不门,我同辈的人也是如此,生活在网络中稀疏的且已经或即将投入到城里的农村的孩子做梦也不会知道原先这片曾经有那么多的能工巧匠。
谁人也无法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但我们会给未来留下什么念想呢?曾经的工匠,淡淡的乡音,满满的乡愁。
此文发表于《鲁中晨报》2023年10月28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