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寂寂,沃野平畴。拨开层层的灌木,每一步路都是走在我前面的带路人——五十多岁的邓嫂夫妇前一秒新开发。我想着鲁迅先生的“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但醴陵均楚镇军山的那片山岭,走的人实在是太少,处处不是路,处处可探索着下脚,只要可抵达山坡上一树树成熟正当时的南酸枣。
站在以蓝天为背景,以山风为牵引的山林之上,我似乎明白,嚼在嘴里的酸枣糕的酸甜劲为什会那么原香悠长,回味无穷了。
1.
丘陵地区的山不险峻,但近千米的海拔和扯纠攀沿而行也让我的体力透支严重。我时不时喝矿泉水,擦着汗喘着气但不好意思言累,因为比我年长的邓嫂夫妇看起来很轻松。
“看,那挂着果的就是酸枣树!”邓嫂回头指给我看。
我仰头望去,几株高大笔直的树林立在近峰顶的坡上,枝繁叶茂,风姿绰约。原来“秋后青衣缀红豆,离离身影也婆娑”是句写实的诗,碧叶间隐隐的果实让手握夏天余温的人们直面了秋天的喜悦。
我们继续上攀。不知名的鸟群在山岭间歌声婉转动听,于一个又一个山头群起群落,红色的蜻蜓随意飞翔在面前,像绿色山林里流动的花朵。很久没有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了,尽管有左旋右绕的蛛丝网住面颊,但扑面袭来的除了草木的清新就是未散尽的朝雾的轻笼。初秋的凉爽在山的高处更明显,停止赶路,汗水立马消失了,按捺不住的欢喜化作使劲喊出的一声“我来了”,山谷竟然发出同样的声音回答我。眺望远处,天边的山峦连绵不绝,像是蔚蓝天幕上刻出了一幅壮观的石版画。渌江经流到此,则变成了一条纤细的缎带,穿过稻浪金黄的旷野,一派秋水长天,悠悠向西。
“风景真好,天然氧吧。”我说。
“乡下都这样,只是乡下人看厌了,都外出打工看花花世界去了。”邓嫂说。我懂,那些散落山脚下的寂寞的小楼,白墙红瓦,住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家乡好,但氧吧和酸枣都绝非生活的必需品。
“藤梨子摘完了,鸟柿子也落光了,板栗还过半个月才熟,现在这山上的果子就剩这没人要的酸枣子(南酸枣在我们这的称谓)了!”邓大哥说,他的黄草帽早就跌到背上,松弛的帽带挎在脖子上完全没有勒紧的感觉,估计他常这样戴帽,只是做样子的防晒,黝黑的皮肤是最好的证明。
“为什么这么好吃的酸枣子没人要?”我不解,虽说喝过一瓶水了,上山时吃的酸枣糕余在唇齿间的味道未散呢。
他摇摇头,指指头顶的果实,嘿嘿一笑,扔下肩上的旧竹篓,只拿着早准备好的顶端捆绑着小弯刀的竹棍猴一样梭上了笔直的酸枣树。不喜过多言辞,埋头颇实做事,是乡村父辈的特征,他们凡事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步骤的。邓嫂体态丰腴结实,但一点不影响她走路干活的麻利。她拦着还要去捡地上的酸枣的我:“来,城里人没爬过这陡坡吧,先一边歇会,酸枣会砸脑壳。你试试果子,可是和做成的酸枣糕一个味?”
说实话,吃了多年的酸枣糕,看见果子却还是头一次见。小时候我老家一带的山上没有,我吃的酸枣糕都外婆家和其他亲戚家拿来的,我知道它是一种野果子做的,但野果子怎么做成的越吃越想吃的黑色的柔韧糕片,我从没想过。我只知道,和同学们玩踢格子时,有人用的玩具是一种是果核做的,听说是酸枣子骨子(核)。椭圆形淡黄色的二十几颗用细细的麻线串一块,每颗大小一致,顶端有一圈小孔,五个,艺术品般质感又服贴,好踢好看,比我的算珠子串高级多了,羡慕得紧,总觉得踢不赢别人就是少了一串酸枣子骨子的道具。
我拣了一枚放在掌心细端详,椭圆金黄,外形比北方的枣稍小,和枇杷有些相似,光滑润泽。完全遵守生物界瓜熟蒂落的自然规律,四月开花,五月挂果,九月,从十几米高的枝头坠入开始泛黄的蕨类灌木丛。或成了鼠鸟辈寻觅午餐时的惊喜,或在深秋的风霜凝露中腐烂皮肉长存铮铮傲骨。只是今日,它们将被捡起,入篓,下山,它们秉持的独特味道,将以另一种方式另一重面貌演绎和传播。
虽是黄了的果,但果体依然很硬,别想轻易撕开紧实的皮。邓嫂让我从柄梗脱落的地方入手,厚实的皮剥开了,白色的果肉清亮粘绸,果纤维应该是极具果胶,因为一层薄薄的果肉仍附着在果皮上,和芒果类似。我放入唇边,秒闻一股独特的令人顿生津液的酸而鲜的气味,轻咬一口:“哇,好酸!”我的味蕾被刺激,这倒牙的酸绝对就是邓大哥说的“没人要的野果子”的原因了。
“不酸还叫酸枣?”邓嫂见我锁眉眯眼的样子咯咯发笑。
我算是能吃酸也喜欢吃酸的人,但就没吃过比这小果子更酸的水果了。“你慢慢地嚼,慢慢地咽,甜在后头。不过这终究不是我们能接受的吃法。”邓嫂说。
我再咬一小口,纯滑的果肉奇其鲜而利,一针见血准确无误地开启你的味觉,酸汁泌后,一丝丝微弱的甜夹在酸溜中徐徐而来,盈满口舌,直抵心扉。酸枣个小核大,皮厚还粘肉,核与肉也剥离不透,所以,当水果吃吃到的果肉是极少的。
这时,邓大哥已爬上果树的分叉枝干,他并不急于用竹竿去打挂满枝头的果,而是先用力一摇一跺,酸枣儿便咚咚地落下来。“这就下来了哦!”我欣然地仰望。
“这是最熟的了,夜里的风都吹的下。有少量的果还是得打下来,打七八棵树就下山。”邓嫂说。
竹竿扑打枝叶的声音在安静的坡谷沙沙作响,像雨来像风过,山野寂寂,酸枣有声有色地落了一地。
2.
酸枣树并不都长在一块,环视四周,二百米内也就七八棵。如果光凭树干树叶,是难认出来的。高大的长条叶子的乔木在南方的山上比比皆是,幸好它是有果的。但我发现不远处有一株一模一样的树,却枝青叶绿,无一枚果子。
邓大哥说,那是雄树。这树还分雌雄?可不是,雄树只传授花粉,从不结果,一棵雄树大约负责给四五棵雌树授粉,所以每五六棵树里必有一颗不结果的。这些酸枣树谁种的呀?不知道,总有一二百年了吧,我爷爷说他爷爷在时就有的。它比其他树倔犟,生长七八年才会开花结果。七八年?世界上五年才结果的植物已经屈数可指了,这酸枣树真是果树中的奇葩!
辗转了七八颗树,我们的竹背篓,布袋才渐渐变得沉甸甸。“它们要是产量高就好了!”我想起近年城郊许多种植园坠弯枝丫藤蔓的葡萄,香瓜,柚子,桔子等瓜果,于是对这些三四层楼高的树木有种一厢情愿的期待。
邓嫂说:“这野生果子多少完全是天老爷所赐,没必要去改变,一捞百动,多少养殖的杂交的东西量大却味道变了。下山了,又背着果子,你当心啊!”
我默认她的话,认真看脚下的路。近午的太阳又回归了夏日的热量,看不见的毛虫灰粘在裸露的脖颈,有些热痒。我回头,没了果子的酸枣树在苍茫翠色里越来越模糊,失去了原有的辩识度。郁郁葱葱的山林,隐藏着许多大自然自己的秘密与秩序,季节的转换是细微而缓慢的,植物的生长速度要以毫米去计算,果量的变化应该就是以个数的波动为依据。这一切,天知地知就好。
回到邓嫂的家,我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脚了。接下来的活我也帮不上忙,歇着看吧。邓嫂将昨天捡摘的也拿来一块冲洗,这个量做一轮酸枣糕才合适。看新鲜的果子从竹篓布袋倒入各种颜色的塑料盆,铝盆,看它们在清水的冲洗下晶莹灿烂,偶夹着几颗晚熟的青果如翡翠跳跃在蜜蜡丛中。
洗上三四遍才算洗净了。“水开了!”邓大哥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人将果子一盆盆抬进去。
很大的一个铁锅,以前乡下养猪煮潲才用。灶台是老式的柴火灶,风干的杂木在灶肚里熊熊燃烧,果子在沸腾的水中翻滚。一阵阵酸风飘散开来,令人口舌生津。
煮到肉核分离吗?我问。不行,那不一锅汤糊了,皮绽肉开就好!
邓嫂的轻描淡写我听着有些心惊,时光流逝着光影的碎片,在我脑海里拼一段岁月的惊艳。今年四月,电视新闻报道长沙宁乡一居民家的一棵“神树”,树龄四百年了,四人抱粗,雷劈过N次也英姿勃发,安然伫立,每年春天,一抹紫在古老的树冠弥漫开人间四月天的无限轻灵,青涩的小果扶风向阳……它的名字就叫南酸枣。四百年,四百次春风拂槛露华浓,四百次花开果落霜风重,四百次酸甜放送无人惊,除了“古老”我找不出其他词汇去描绘它的生命长卷。有的古老是以死亡的名义被追问沧桑,酸枣树不是。它旺盛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东西就可以维持,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白露节气后在它的绿荫掩映下拾起它金黄的果,将其烹煮得皮开肉绽。
邓嫂不时搅拌一下锅里,看看酸枣开裂否。她说,这几天不要下雨才好,太阳不辣了,要连续晒上好几天才能出最好的糕。我问为什么不早些去摘,那个毒日头一天就够。不行咧,白露后的酸枣子才入味,才酸到醇厚浓郁,才酸后回甜,一捞百动,一乱全乱。
“那我开始吃的酸枣糕?”我问。
“那是去年做的,最后几片了,这里续上,合适。”邓嫂让我叫邓大哥进来抬煮好的果子。煮好的果子色彩更浓,裂开的果肉露出果胶的粘腻,样子更饱满。虽然锅子大,但几百斤果估计要三四锅才煮得完。
邓大哥抱着一大捆紫苏进来,才割的。紫苏是做酸枣糕最主要的配料之一,煮烂后磨粹成粉泥。
快一点了才简单吃过饭,凉爽的风一吹,竹躺椅上的我眼皮也睁不起了,上山采果的疲劳我还需要一个午觉去驱赶。
3.
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果绿色的干净的空调被,我揉着眼睛朝身边忙碌的人笑。又多了一个人,邓嫂的儿子,在镇上上班的小邓。
绽开后的果皮就很容易剥去,连撕带挤,一秒一颗,我洗了手帮忙剥果皮。当然,我首先就尝了一颗。煮过的酸枣我想它的酸味是淡了一些,哪知肉质更糯软酸味却全面爆发,浓郁得我牙根发软,不敢嚼,半咬半含着,只任欲罢不能的独特味道绵密地渗入五脏六腑。
剥好果皮还要去核,也是酸枣糕制作工序中最累人的一环。二十多岁的小邓长相随父亲,中等身材很壮实,他负责去核。去皮的果肉放在一不锈钢桶里,约三四斤,小邓手持两支粗长的竹筷,先是用力捶打果肉,十几分钟就开始搅拌,搅鸡蛋一样,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搅。看着他很熟悉的动作,就知道年轻的他是名制酸枣糕的老手了。我当然不会放过每一道工序的尝试,奇怪,长竹筷在我手中变得笨拙无比,在粘糊绸浓的果肉里被绊得步步沉重,我搅动的速度只有小邓的十分之一。这种速度就是瞎搅和,立马被停职:还是我来吧,今晚赶着搅了,明天好晒。
上不了前线就忙后方。搅拌到一定程度果核果肉真的分离了,我和邓嫂将核一一取出。核或干净或还是会粘一个点果肉糊,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道工序最单调最耗时费力。邓大哥将煮好的紫苏切段,打开了小电磨。时间指向七点半,邓嫂盯着电视的天气预报。“没雨,不错不错。”她冲儿子说。
乡下的夜风有点冷,大家都在加班干活。时间指向九点。小邓的工作干完,洗手刷手机去了,只留下一句:搞一砣不放辣椒的晒给我吃哈!
几百斤酸枣去皮去核后,待做酸枣糕的果肉糊统共就只剩下一盆,几十斤吧。整个屋子里都是酸酸甜甜的的味道,我想起电视剧《浪漫满屋》。这里没有浪漫,邓嫂的工作还未完。色泽奶黄的果肉糊得加入紫苏泥,白砂糖,糯米粉,盐,再进行大揉和。邓嫂的一双手灵活有劲。必须使暗劲,才能让稠糯的果泥互缠互侵,柔韧均匀。半个时辰,搅拌完,她说只待明天在白纱布上刮成薄片去晒了。搅匀后的枣泥变成了黑褐色,隐现着点点红星,对,那是干红辣椒粉。再闻,紫苏神秘的清芳和微微的辣味将酸枣的独特味道推波助澜到了极致,闭上眼睛呼吸再深呼吸。
睁开眼,门口竹竿上晾着漂洗好的白纱布落了一袭初秋的白月光,白月光,照着山林,照着高高的酸枣树。
我说,其实,树龄长迟结果的酸枣不仅可制成无可效仿的美食,还是一味尚好药材。《全国中草药汇编》上说南酸枣行气活血,养心,安神,消食,解毒,醒酒,杀虫,可抗心肌缺血,保护心功能。邓嫂笑,功效还蛮多哈,我只知除了嚼槟榔的人无福消受,其他人都适宜,胃口不佳的人和孕妇最喜欢。确实,我怀孕时还放红糖蒸着吃,柔软蜜酸,胃口大开。
我问:“邓嫂,你这做法是独门绝技吧?只传给了儿子吧?”
她报以爽朗的笑声:“哪是什么绝技呀,村上家家户户会做,你外婆你婆婆以前不也这么做的吗?只是想不想费劲去捡果子想不想做的问题。好简单的,你今天不也学会了?”
“是,小时候吃的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味。为什么网购的卖家都说自己是独家绝技独门配方?”
“就骗骗你们呗,价格卖得高点啊!还有很多人配料比我多,一斤果肉糊可加二三十斤南瓜糊或红薯糊,不用白砂糖用甜蜜素,做出来还透明的,好看的琉璃瓦色,不过酸枣味就剩一丁点了。我还是喜欢老做法保留纯酸枣味,我们这的人都如此。”邓嫂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改变自己。
淘宝上卖土特产的可多了,生意似乎也火爆,我说:“你怎么不上淘宝店卖?”
“我每年做一点,就亲朋好友尝尝,多余的熟人介绍卖卖。自己开个店就卖一个东西也搞不定,不过我儿子上月是在淘宝上挂靠了一家土特产店,至今还无人下单,哈哈。”邓嫂是个乐天派。
我让她告诉我在哪,秒下了首单。她捂着肚子笑:“妹子你真傻,你上那买干啥,说了过些天给你捎城里去。”
“邓嫂,你才傻呢,你儿子让留不放辣椒的一砣呢?”我看着一大盆闪着红点的酸枣泥笑起来。
“哎呀,我这记性!不过没事,下轮吧,明天我们还会开路进山,军山的酸枣树可多了!”邓嫂自怨自解,拍着脑门脆声大笑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拥着星月开车回家,黑暗中,树木,田野,不断地向身后退去。我的包里,几十枚生有五孔,寓意“五福临门”的酸枣骨一路相陪。
我知道,军山上年久月深的酸枣树们,必是,一个世纪前便以挺拔的姿态立在今日的南坡北坡,喟叹风烟,酸不减当年。必是,以四月清绝淡紫的花才换得九月霜后幽香的果。必是,经过了近百个澄黄的日头的强烈照射,这些椭圆形的果子才以同等的澄黄悬挂在高高的枝头,跌落在秋风拂过落叶纷飞的树下。
我的酸枣糕,过几天就会到,以最新鲜最古老的味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多姿多彩,市井早已热闹纷繁。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同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交集和联系,但他们和南酸枣树一样,并不想因此而作改变。
这里,依旧秋林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