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市医学院附属医院住院部一片沉寂，只有走廊和极少的几间病房还亮着灯，连白天忙得连轴转的护士站也变得静悄悄，疲惫的小护士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

A幢三楼内分泌病区802室，4号床的张妈烦躁地翻了个身，临床的病友早已睡熟，阵阵轻微的鼾声不时地传入耳中。住院八九天了，她第一次感觉这鼾声是恁地烦人。“唉”，她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妈，你怎么还没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床侧躺在陪护椅上的儿子张韬突然警醒，起身凑到她面前轻声关切地问。

“睡不着。”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恼意，还有一丝赌气的成分。

张韬微微一怔，今天整个白天，妈妈的表现就不同寻常，脸色有些阴郁，情绪也稍显暴躁，跟她说话也是带理不理的，似是憋了一股子气。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说什么惹她不快的话，难道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明天一早医生查房时一定要好好问一下，实在不行就暂时先不出院，再继续住几天观察一下，否则回了养老中心后也得为她担心。

“我给你按按头吧，说不定放松一下就能睡着了。”张韬说着就站到床头，双手在母亲的头部按了起来，边按边问：“妈，你觉得力道怎么样？重不重？”

张妈没做声，张韬就继续按了下去，二十分钟过去了，张韬的额头渗出了细汗，张妈终还是有些不忍了，“好了，别按了，我感觉好多了，睡吧。”

“哦。”张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给母亲扯了扯毛巾被，“那妈你再不舒服一定喊我一声啊。”

张妈今年84岁，目前在市民政局养老中心托管。10天前血糖突然飙升，养老中心通知她的儿子和女儿，将她接出送到附属医院，先是在急诊待了一天半，待腾出床位后才进了病房。经过八九天的治疗后血糖终于降了下来，今天下午张韬去问了问医生，确定她的病情已经稳定，就跟妹妹张惠商量了下，初步决定明天出院。

“老头子，你倒是精明，先走了一步，不用再受苦，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糟心遭罪。”闭上眼睛，张妈在心里暗自骂起了死鬼老头子。

张妈比老伴儿小两岁，两人育有一男一女，兄妹俩很争气，相继考上了大学。那个年代能考上个中专就很好了，张家却是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并在四年后都吃上了国家粮，张韬被分配到县农委，张惠被分到县中学当老师，老两口因此在村里着实风光了好几年。

张韬后来找了个当教师的媳妇，婚后一年生了个闺女。老两口就去了城里帮着带孙女，一带就是四年。小孙女上幼儿园后，两人完成了使命，却迟迟不提回老家的话题。背地里两人心照不宣，都萌生了从此在儿子这里安营扎寨的想法，打算正式开启养老模式。

儿媳肖岚洞察了老两口的心思，就跟张韬说了这事，她并非不想养老，只是觉得两人都不过五十出头，现在就谈养老未免有些早了。自家父母也是差不多的年龄，跟村里好多同岁数的人一样还是家里的整劳力。等再过个十几年接他们来养老也不迟。再说了，家里就两间房子，女儿一天天大了，实在也住不开。张韬觉得妻子的话也不无道理，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多亏张韬的姨妈和姨夫看得透彻，出面说服老两口主动提出回家，也算是皆大欢喜。

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回家为二老将房子简单装修了一番，比他们自己在城里的房子还要用心。张妈和老伴住得舒心，当初从城里回家时残留于心底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十几年后，孙女允儿也上了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北京，找了个南方的男朋友，结婚不到半年就怀了孩子，妊娠反应厉害，闻不得油烟味儿，女婿做的饭连他自己都难以下咽，更何况是特殊时期的允儿？

允儿的婆婆在上海给女儿看孩子脱不开身，而肖岚还有将近三年才能退休。正在肖岚一筹莫展，不得已准备请假之时，身为某局副局长的张韬达到退居二线的年龄，办了手续开始闲赋在家，他又会做饭，自是义不容辞前去北京照顾女儿的生活，至少先过了反应厉害的这一段再说。

那时的张妈已79岁，除了血糖不高，血压、血脂都高，80岁的老伴也是肺心病频发，还真是到了需要儿女照顾的时候。

肖岚学校搬迁后离家太远，她不会开车，骑自行车一个来回得一个多小时，所以每天早出晚归，中午也在学校食堂吃。于是就跟张韬商定，等他一退二线就将二老接到自己家。

没想到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女儿，张韬和肖岚犯了难，肖岚又一次想到请假，可即使请假也请不了多长时间。最后她决定让张韬去照顾女儿，走之前将公婆接进城，自己每天中午回家就是。

张惠提议让爹妈到自己家住，但却在第一时间被肖岚否决了，因为张惠老公刚做过一次大手术，正在家休养，妹妹带初三毕业班很忙也很累，公婆再住过去显然不太现实，大不了自己多跑点腿，多受点累。

张妈跟老伴在儿子去北京前被接到了儿子家，住了半个多月就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周末开车两人回老家。

这些日子，肖岚每天都起得很早，做好早饭后还要提前准备中午的食材，有时候还需要去早市采买，经常早饭来不及吃就要匆匆赶往学校。中午回家就12点多了，一进门就忙着做饭，等吃完饭收拾好卫生，上班时间又到了。晚上进门后就马不停蹄地忙活，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一切都搞定估计会很晚，因为他们老两口早就熬不过睡去了。

没几天肖岚就明显清瘦了许多，张妈也不是个恶婆婆，实在不落忍让儿媳这么累下去。自己跟老伴儿的身体只要坚持吃药，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两个人的一日三餐她也还是可以应付的，何必在这里难为儿媳妇？这会儿无需别人劝，她主动跟肖岚说不能让她这么累，她和老伴先回老家。

肖岚也知道自己目前实在没精力来照顾两个老人，这么长时间下来，她自己也撑不住，就跟张惠一起将公婆送回老家之后每隔两周就跟张惠回去看望公婆，为他们改善生活、洗衣打扫。

允儿孕期反应一直持续到七个多月，张韬回家休息了不到三个月，允儿生了，肖岚趁假期去伺候了一个多月后又由张韬接手去照看孩子。

允儿婚后跟老公一起从某辅导机构辞职，专职从事补习辅导，因为辅导效果好深受学生及家长欢迎。女儿满月时还有两个多月就是中考，允儿辅导的是理化与英语，实在顶不住家长们的连环夺命call，只得赶紧恢复正常辅导。这样以来小夫妻俩周一到周五白天备课晚上辅导，周末连续两天辅导，孩子没人带，张韬只能继续接手。

离肖岚退休还有两个多月时，张韬腰椎间盘脱出需要立即手术，肖岚只能提前请假去了北京。

张韬出院后就按照之前与肖岚的约定回家去照顾父母。但天不遂人愿，两年后张妈老伴儿突然因为头痛厉害伴随着呕吐紧急入院，一查竟是脑癌晚期，听从医生建议选做了放疗，三个月后偏瘫在床。而张韬的腰因做过手术根本无法搬动父亲，万般无奈兄妹俩想到了市民政局养老中心。他们去实地考察过好几次，那里一日三餐花样繁多，营养均衡，有常驻医生，还有专业护工，于是就打算将父母一起送去养老中心，有母亲陪着父亲也不会感到陌生与不安。

张韬兄妹回家跟父母说了去养老中心的事，张妈没有反对，她知道老伴儿身子沉，家里哪一个也搬不动他。而张爸对此却极为抵触，声称自己宁愿躺床上等死也不去养老中心。

张韬犯了难，就向肖岚求援。肖岚很快就带着外甥回了老家，先悄悄向婆婆打探公公的想法，才知道公公之所以不高兴去养老中心，一是怕被人笑话，二是怕花钱。

儿子特争气，先是考了大学成了国家人，后来又一路由副镇长到镇长最后又到副局长。故此这么多年在村里，他可一直是众人羡慕的对象，尤其是在那些个同龄人面前，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腰板也特别地直。现在居然要去住养老院，里子面子都没了，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另外，这些年儿子闺女给的养老钱和零花钱刨去日常花销大概还有四五万，去养老中心不能自理的每月要4000，加上老伴儿的2000，手里存的那点钱还不够一年的花费。这个年纪的人手里没钱心会发慌的，这养老院无论如何也去不得。

找到问题症结就好办多了。“爸，干嘛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你想想那些可能会笑话你的人，他们其实也都想去，但却是去不起。放心，你们的钱一分不动，养儿不能白养，钱由我们来拿，你们只管好好住就行。”肖岚笑语晏晏。

几天后张妈跟老伴儿住进了养老中心的家庭间，每天有规律地生活，享受着24小时的良好服务，儿女每隔一至两周就会来探望，每逢节日或生日还会接他们回家住上一段，老伴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张妈就觉得日子过得从没像现在这样安心舒适。

尽管如此，老伴儿还是在一年后先走了一步，而张妈则选择继续留在养老中心。她已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儿子闺女也各自做了姥爷、奶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能像养老中心的护工那么全天候、全方位地照顾自己。

老伴儿走了后，她就从家庭间里搬了出来，与一位90多岁的老姐姐成了室友。两人一见如故，相处融洽，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一般。只是这老姐姐是因为与之前同住的一位老太太关系闹僵才调到张妈这里的，那老太太见她两人关系如此好不免有些嫉恨，平时常说些捻酸带刺的话。张妈为之打抱不平，有几次忍不住就跟那老太太吵起来。

那老太太有个远房亲戚是养老中心的护工，前些日子进房间给张妈她们送了壶开水，等她出门后，张妈就悄悄对那老姐姐说：“你说她给咱的这壶水开了没？”

本以为那护工听不到，没想到房门打开着，护工听得一字不落，立马回头来质问张妈，说她诽谤自己。张妈被惊得一时无言以对，那人得理不饶人，闹得动静很大，最后院长出面才将此事情压了下去。

隔壁的老太太自然不肯放个这个机会，人前人后不忘冷讽热嘲。张妈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说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真真的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她又羞又气，整天躲在屋里不肯出门，没过几天先是眼睛看东西模糊，紧跟着是恶心、呕吐，浑身乏力没精神，还口渴得厉害，养老中心赶紧打电话通知家属。

张韬与肖岚前一天刚带着放了暑假的外孙女回到老家，本打算第二天就去探望母亲，结果还没出门就接到养老中心电话，慌忙去接了母亲将她送到附属医院。因为妹妹要照看外甥孙女，张韬就揽下了陪床的任务。明天终于可以出院了，连日来的担心也可以放下了，可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会是如此。

细听一下母亲似乎已经睡着了，张韬拿了手机蹑手蹑脚出了病房，去了步梯间，坐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出了一个号码，手机那边好久没人接听电话，就在张韬准备收线时，手机那端传来肖岚紧张且带着几分睡意的声音，“喂，张韬，这么晚发生什么事了？”

张韬将母亲今天的表现说了一下，肖岚沉吟片刻问道：“你和妹妹商量过妈出院后的安排了？”

“今天早上吃饭时妹妹来过电话，她想让妈去她家住段时间，我没同意，觉得还是让妈回养老中心。”张韬说。

“妈听到你讲电话了？”肖岚又问。

“当时她就在我身边，怎么了？”张韬有些不解。

“妈会不会是不想回养老中心？”肖岚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或者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妈以前的血糖很正常的。”

“不会吧?”张韬颇有些怀疑，“我担心是不是病情有反复。”

“这样吧，明天先别出院，再观察一天，我上午去养老中心找跟妈同屋的杨阿姨问问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肖岚催促道：”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肖岚就去了养老中心，从杨阿姨那里了解了前面发生的事情，又去找那位护工替婆婆向她道了歉，说老人年纪大了不免又犯糊涂的时候，请她多谅解。从养老中心出来时，她隐隐猜到婆婆情绪反常的原因了。

医院这边，例行查房时张韬跟主治医生谈了母亲的异常表现，医生说应该是心理问题，因为这几天病人的各项检查结果都正常。

心理问题？张韬正纳闷时，肖岚的电话打了过来，先是跟他说了母亲在养老中心发生的事情，然后又说了自己的猜测，“估计妈应该还抹不下面子，担心回去后护工对她不好，隔壁那老太太会幸灾乐祸，说话给她听，所以暂时不想回去。我刚才给咱妹妹也打电话说了这事，我俩都认为先让妈缓冲一下，出院后轮流在咱们两家住上一段时间再谈回养老中心的事。”

“我只是看妈在那里住得挺开心，又跟杨阿姨关系特好，以前接她出来吃饭总是急着要回去，这回出来快十天了，一定是归心似箭了，谁知道竟出过那样的事？那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出院，中午吃饭时看妈的意见决定下一步的安排。”

张韬收了电话就去找自家老妈，“妈，医生说咱上午就可以出院了，我这就去办手续，肖岚跟惠惠带着俩孩子正在外面的停车场等着呢。出去后你暂时也不要回养老中心，橙子还有半个月才开学，你先去我那里住段时间，等我们回北京后再去惠惠家。“说到此张韬偷瞄了眼母亲的脸色，果然多云转晴了。“妈，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啊。”

“好，你快去吧。”张妈的语气里满是轻松，这两日横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