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茨 2011/11/15
前言
成全别人的幸福,很多时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为什么,张伯那么一点卑微的小幸福,竟然被自己的儿女葬送掉?人心的残忍,有谁能说得清?我们,可不可以把权衡一切的“标准”,从“利益”提高为“幸福”呢?
1
张伯早先是玻璃厂的职工,分有一套福利房。张妈在水泥厂,也分有一套房子。张伯和张妈结婚后,便住在距城中心更近也更方便上班的玻璃厂那套房子里,水泥厂那套空房便租了出去。
张伯和张妈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即张哥和张姐,含辛茹苦抚养成人。张伯退休后,张哥接了他的班,也进玻璃厂当了一名工人,后来和厂里的一个外地女孩结了婚。考虑到方便儿子儿媳上班和过自己的日子,张伯和张妈便把水泥厂的房子随便拾掇拾掇,住了进去。玻璃厂的房子过户给了儿子,以聊表为人父母的心意。
张姐初中毕业后便自谋职业,在一个私企上班,平时住在公司宿舍里。既然玻璃厂的房子给了哥哥,那水泥厂的房子以后理所当然是张姐的,这一点,本是张伯张妈的意思,张姐自己惦记着,张哥张嫂也是默认了的。哪料到张妈没等到张姐成家便撇下张伯撒手西去,房子便继承到了丈夫张伯名下。
老伴儿老伴儿,就是老了互相做个伴儿。张妈走了,张伯的老伴儿没了。没了老伴儿,要房子有啥用呢?住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张伯日益孤单寂寞,无处话凄凉。日子久了,便生出了再找个伴儿的心思。
张伯每日在公园下下棋、练练太极,打发无聊时光罢了。正好寡妇刘妈退休后也每日在公园里唱唱歌、跳跳舞,二人便遇上了,聊上了。或许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挺投缘的,时间长了,便聊到了结婚的份儿上。倒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只不过是找个合适的人,互相搭把手,相携着过日子,下半辈子不寂寞罢了。
当时由于张哥张嫂的女儿刚在城西上小学,为了方便接送孩子,便搬过来和张伯住在一起。张伯的打算是和刘妈结婚后,趁还没老到要儿女床前伺候的份儿上,好好过一过两个人的生活;张哥张嫂自然得搬回去;至于孙女,为了能让儿子儿媳安心工作,周一至周五他和刘妈负责接送,周五晚张哥接回家,一家人团聚。可谓两全其美。
张伯没料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实张哥张嫂本也没打算在张伯这里长住下去,因为自己工作太忙再加上上下班有些远,早就想和张伯商量,看接送孩子的事情,能不能让张伯分担。搬出去也就一两个月之内的事儿。不早不晚,张伯的话一出口,便捅了马蜂窝。张哥张嫂都跳起来:“你要结婚?我们要搬出去?不可能!”
张伯余下的话活生生卡在喉咙里,艰难地吞下肚里九曲回肠之后再出口,让了步:“你们不搬出去也行,我把刘妈接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好啊。”
然而张哥张嫂一口咬定一句话:“你想结婚?不可能!”任张伯苦苦哀求、好说歹说、声泪俱下,儿子儿媳铁了心就是不同意。至于不同意的原因呢,不外乎是你不能对不起我妈,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想着结婚呢,要是她对你不好怎么办呢,那我们作儿女的岂不难做人吗……如此种种,从还算是有点文化的张哥张嫂口中说出,委实牵强。
得知父亲要结婚,张姐的反应竟和张哥张嫂出奇地一致,并在第一时间搬了回来,作出一副从此以后便不走了的架势。由此,儿子、儿媳、女儿,结成了反张伯再婚大同盟,每天对其父虎视眈眈。
张伯也是铁了心要结婚,心想等水到渠成之后做儿女的定会理解当父亲的苦心和愿望。儿子儿媳女儿也是铁了心,就是要父亲这婚结不成。于是,闹剧上演了,父亲的户口本、身份证之类的证件被其抢走,锁到了办公室抽屉里。没了户口本这些证件,张伯和刘妈怎么登记结婚?张伯一开始也反抗的,趁着儿子儿媳女儿不在家把家里翻了个天翻地覆,只差追到办公室大吵大闹了。然而,这婚可以不结,儿女的脸面还是要顾的。冷战吧,张伯还指望着儿女会突然想开了,点头同意呢。而儿子儿媳女儿也正如临大敌地备战呢。如此耗了几个月,刘妈耗不下去了,说既然儿女不同意,那就算了吧;即便这婚真结了 ,看你儿女那个态度,我们以后这日子会好过吗?算了吧。
刘妈放了手,张伯也只好无奈地妥协了。
2
既然张伯不提结婚的事了,女儿也是第一时间搬出去过一个人的快活日子去了。张哥张嫂长吁一口气,搬出去的事儿从长计议,孩子还小呢。眼见张伯确实是“本分”了、“踏实”了,户口本身份证之类的证件也就物归原主了。拿到自己的户口本的那一天,张伯很淡然,随手往床上一扔就出去了。还能去哪儿?公园里面溜达吧。
儿女对张伯再婚的态度,张伯虽然很困惑,却没往深处想。自己的儿女,无论怎样不理解,其本意该是为父亲的幸福着想的。儿子、儿媳、女儿呢,心思可没有那么简单:老父亲的晚年幸福不幸福并不重要,各自的算盘拨得啪啪响。儿子儿媳觉得,老父亲一旦结了婚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对他们的贴补肯定会相应减少;若是父亲走在了刘妈前头,遗产必然得分刘妈一杯羹——凭什么让刘妈一个外人插一杠子呢!张姐觉得,老父亲一旦结了婚,对自己的贴补肯定会相应减少,若是父亲走在了刘妈前头,那本该落在自己手里的房子变成了刘妈的——她一个外人凭什么空手套白狼得了一套房子啊!无论是儿子、儿媳,还是女儿,利益关系那本帐算得是一清二楚。
既然反再婚大同盟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那张伯也就暂时恢复了自由——不再有六只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了。还是一如往常地下下棋、打打太极打发时光吧。在儿女看来,老父亲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灭了再婚的念头——于是这个家一如往常,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下去吧。
孤单的依然孤单,固执的依然固执,仅此而已。张伯经这一折腾,短暂的颓然之后,竟很快又眉舒目展、行走如风,比以前更惬意舒坦。儿子儿媳女儿内疚之心全无,倒窃喜看来老父亲这么快就想开了,这婚还是不结的好啊。
其实不然。如果说之前张伯要和刘妈结婚,不过是要找个伴儿的话,而这一次要和陈姨结婚,则是恰逢人生第二春——张伯再一次恋爱了!陈姨是个离婚女人,才四十多岁,在张伯眼里,她年轻、漂亮,全身洋溢着灿烂奔放的活力。张伯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了青涩的青年时代,为爱而心跳、不安、抓狂,为等待而满心欢喜、辗转反侧。这种感觉,恰若重生。让张伯即便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抓牢这得之不易的幸福。而陈姨呢?一个中年离婚的女人,经历了感情变迁、世态炎凉,早早地看淡了人间风月、世间繁华。遇上陈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能贴心贴肺地对自己好,即便老了自己将近二十岁,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张伯的恋情一直潜伏于地下。结婚的事情,他一个字没提,悄悄拿了户口本身份证之类的证件,和陈姨手拉手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觥筹交错的体面与热闹,这幸福安静得一如小河淌水。
陈姨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搬进了张伯的家。他们把所有的窗帘都换成了骄阳的灿烂颜色,卧室的床单被套是喜庆的大红,一番整理、打扫之后,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变得活色生香。他们在卧室里轻轻地拥抱,在客厅里安静地相视而笑,幸福的泡泡弥漫开来。
3
儿子儿媳下班,站在这焕然一新的房子里,看着站在张伯身边一脸谦卑笑容的陈姨、惶恐却掩不住幸福笑意的张伯,好似做了一场噩梦,自己的算盘珠子砸落一地覆水难收。他们被耍了!反应过来之后,他们冷漠地进了卧室,把张伯和陈姨的笑容晾在暖风吹起的窗帘上。
张姐火速回了家。三个反再婚盟友再次聚在一起,面对着一个更有实力的“敌人”。一开始,他们挑三拣四、百般刁难,期望陈姨知难而退。哪知陈姨不卑不亢、能屈能伸、刀枪不入,对他们从来笑脸相待、嘘寒问暖,一家老小被其照顾的周到细致,整个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张伯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儿子儿媳女儿的眉头凝重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看在张伯的幸福、陈姨的贤惠份儿上,做子女的姑且放了手,让老人安享晚年吧。然而这几个子女恁是铁石心肠,一想到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有可能取代母亲的位置同时还要与自己分享父亲价值不菲的家产,便恨得直咬牙。
他们是偶然间得知父亲已经背着自己把结婚证都领回了家的。好家伙,父亲的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几个子女心头的恨意更浓。后来三个盟友达成一致意见:轮流请假在家监视他们,总之千方百计不给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看谁熬得过谁!
张伯和陈姨的噩梦自此开始。那在家“蹲点”的子女,让老夫妻俩无论怎样也不得安生。指桑骂槐、打砸使气,热闹非凡,从家里撵到街上,从街上跟到公园,从客厅追到卧室,从卧室追到卫生间门外——惹不起也躲不起啊。张伯和陈姨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实在不堪其扰。商量着搬到陈姨的小房子里住吧,岂料陈姨的儿子杀出来:NO!NO!NO!你们住这里,那我住哪里去?!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张伯和陈姨已无路可走、欲哭无泪。
4
终于,同样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正如陈姨的手在张伯的手里,相携走进张伯的家,走进幸福的开始那般安详。陈姨和张伯相拥而泣,离婚协议书上惨淡的签名幸福的终结衬出了儿子儿媳女儿相视拊掌而笑的得意。张伯强忍心中悲恸,偷偷塞给陈姨五万块,送其离家。
儿子儿媳女儿日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父亲还是把本应留给自己的财产分给了一个外人!于是一直耿耿于怀,随时挂在嘴上愤愤不平,后来动辄使气便翻旧账找张伯的不痛快。张伯经历丧妻之痛、再婚不成、结婚“闪离”,幸福已如秋天的落叶一样湮灭在尘土之中,如一滴雨露蒸发在午后的阳光里,再也寻不到、摸不着。而刚刚生发出来的生命活力也随着幸福的消逝而渐渐委顿、干瘪了。
如果你在城西的公园里看到一个垂暮的老头坐在荷塘边上,从日出坐到日落,阳光在他的脸上变换出各种景色,而他的表情始终惨然。你看着他孤独地坐在那里,时光变幻人来人往,留不下任何痕迹,你便了解,心死大抵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