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英】《皆大欢喜》(16)

16.

总的来说,这次的偶遇意外有惊无险。阿尔弗雷德一直站在路边,直到确认马修和从银行大门走出来的母亲汇合,然后双双离开了街角,美国人才完全地放下心来。

可他依然心有余悸。最重要的问题是,阿尔弗雷德确实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他的家人解释自己正在用一个假应召男的身份错误地和一个三十岁的有钱男人谈起了恋爱——他们甚至还没有到可以被称之为“恋爱”的完全阶段。这件事本身不算复杂,但因为其间转折重重,阿尔弗雷德也无法确定旁人是否能够正确地理解他的心情。但话又说回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们解除所有误会、亚瑟同意成为他真正的男友后,他一定会将那个英国人正式介绍给他自己的家人。毫无疑问,他们会喜欢他的。

而如果亚瑟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庭,那么阿尔弗雷德认为这就是自己所能带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他相信,这一天不会来的太迟。

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走回到便利店,直到步入店内时才发现里面早已不见了亚瑟·柯克兰的身影。金发的年轻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结账完毕的顾客往外走的时候撞着了他的胳膊,包括收银员在内,不断有人时不时抬眼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正当阿尔弗雷德感到无限踌躇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尔弗雷德猛地一回头,便看到亚瑟正一脸复杂地抱胸站在他身后。

金发的年轻人终于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他的话没待到说完便卡壳了。因为眼前的英国人正用一种阿尔弗雷德从未看到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出来。”亚瑟简短地冲他命令道,转头向外面示意。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觉得他需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说明。他颇有些进退两难,只得乖乖跟着亚瑟走出便利店,来到了街边一个半开放式的咖啡厅路边座位。这里的环境相对安静了些,而他们之间也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英国人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扭头看着边上的街景。阿尔弗雷德也只得盯着亚瑟搁在桌面上的、那细长的手指轮流敲击着白色桌面的样子,他一边腹诽,一边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场简单的谈话。

于是,金发的年轻人决定由自己主动出击。阿尔弗雷德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刚才真的只是一些……突发情况。我很抱歉,亚瑟,我不知道为什么——”

对面的亚瑟·柯克兰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暂停”的手势信号。阿尔弗雷德不明就里地止住了话头。亚瑟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情绪,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终于开口对阿尔弗雷德道:“我不是希望你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阿尔弗雷德张了张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更大了一些:“但亚瑟,那只是我的家——”

“我知道,”亚瑟打断他,“事实上我并不是非得知道那是谁。阿尔弗雷德,那不是合同里约定的部分。我并不会干扰你任何正常的人际关系,你明白吗?”

阿尔弗雷德的喉咙紧了紧。“好。”他说,“你是生气了吗?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觉得你应该回避什么,那不是我的本意……”

英国人仰头靠在自己的椅背上,用手捂着额头,他的反应看上去就仿佛阿尔弗雷德是一个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后,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才缓慢地回答道:“你还是没明白。你……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我,和你,我们之间。”

阿尔弗雷德确实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的“反思”是为了什么。但还没有等到他再次开口,亚瑟便率先站起来结束了这段无厘头的对话。“算了,”他说,像是再一次决定赶在他们的关系发生实质性变化之前踩下刹车,“就,算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即使亚瑟并没有直接表现出自己的任何不满,更像是自顾自沉浸在一种莫须有的……忧郁里,但阿尔弗雷德还是明确的意识到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

之后走回洗车店的一路上,他们都再没有过任何交流。亚瑟表面看起来和以往相处时无异,甚至在对方驾车离开之前,他们还在提车处的后门附近交换了一个吻。亚瑟垂着眼睛被他触碰的样子令阿尔弗雷德觉得心动,但此时此刻,阿尔弗雷德觉得对方并不真的在享受其间的乐趣——亚瑟的分心导致这个分别吻更像是一场例行公事。

所以当一小时后,阿尔弗雷德在手机上收到来自那个英国人延后见面的邮件时,并没有感到非常的惊讶。

阿尔弗雷德不会反驳他对于亚瑟·柯克兰此人最一开始的兴趣,本就是来源于第一眼见到这个年长的男人时,他身上与众不同的神秘矛盾感。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对亚瑟的爱是一种抽丝剥茧的过程,这让他浑身的费洛蒙觉得……极富挑战性,但又远不止如此。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却让人欲罢不能。

诚然,亚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周到”金主。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好像永远有着一套Plan B的打算。他每每看向阿尔弗雷德的时候,那双绿色的眼睛总让美国人觉得,里面糅杂了他们年龄差距所带来的天然怜爱,以及同等价值的疯狂。

而当年轻的美国人侵入他的身体时,失去防备的亚瑟·柯克兰总会不自觉地露出一种痴态。那个英国人看起来像是在祈求自己爱他,却又像是在荒谬地邀请自己打碎他的骨头、然后再将他的灵魂全数重组。多么美丽,多么可怕。

亚瑟·柯克兰坐在办公室里翻看下属刚刚转交过来的上一季度各个书店寄来的销售报告,他已经一个上午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过了。沉闷的叩门声从外面响了三下,亚瑟的目光却依然落在眼前的纸质报告上——他喜欢把所有需要阅读的材料全部打印出来——头也不抬地道了一句“请进”。

于是霍华德推门进来,他的秘书尽职地为亚瑟带来了打包好的午餐。他谨慎地将纸袋放在办公桌的一角,直到亚瑟终于分出注意力来看了他一眼。那个绿眼睛的英国人叹了口气,他仰头捏了捏鼻梁,然后挥手指挥霍华德将东西拆开摆在桌上。他的手背在这个过程中不甚撞到桌面上垒高的一叠样书,亚瑟痛得嘶了一声,他甩着自己的手往边上去看,这才想起那边放着的是什么。

霍华德觉得对方的表情似乎在看到那堆样书的小山时有了一些变化,他默不作声地看着亚瑟站起来把它们拎到桌面以下,他不知道自己的上司为什么要把所有备选书单里的样书统统找出来突兀地放在自己的桌面上,毕竟那确实过于反常了一些。但职业的素养告诉霍华德,这或许并不是自己应该主动询问的事情。

他们在办公室谈论了几句工作上的问题,最近大多数的业务都是围绕着下个季度的售书计划展开。大多数时候,霍华德会说亚瑟·柯克兰并不是个十分严肃的上司,他们偶尔也会随意地闲聊,会说些不恰当的时事玩笑。但今天,他的老板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在退出办公室的时候,霍华德甚至看到亚瑟差点被他自个儿刚刚转移到地面的书堆绊了一跤。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亚瑟正在贴满标签纸的文件上做最后的批注。他以为那是弗朗西斯的电话,因为那个法国人上周通知过他,新一轮的新书会发布合作项目会需要让他提前来这里报道。于是英国人撑着桌沿移动了一下椅子,然后单手拎起了话筒。

“怎么了?”

“柯克兰先生,”令人惊讶的是,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不是弗朗西斯,而是一楼前台人员悦耳的女声,“大厅有一位先生说他来找您。”

亚瑟愣了一秒。他把手里的钢笔放下,皱着眉瞟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然后随手翻动了一下一边放着的日程记事簿:“昨天我并没有被通知在这个时间段还有会面的预约?”

“我们查询了记录,如您所言,确实没有,”前台颇为难地回道,“但……”

亚瑟觉得今天的自己可能有些缺乏耐心,他打断对方,略带恼火地继续开口道:“如果是独立书店的负责人,告诉他我们不可能给他超过均价线以下的特殊待遇,如果他有别的异议,可以明天再来找我。就这样。”

抢在英国人挂断通话之前,前台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开口:“等等先生!那个男孩,他,他称呼自己为‘琼斯’。他说他是来取放在您这里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您看是不是……”

亚瑟的动作立刻顿在了原地。

“……柯克兰先生?”听筒内传来前台人员再次寻求意见的声音。英国人这才像是从怔愣中被惊醒了,他将手上的电话换到了另一边:“……我在听。让那个孩子在一楼等着,我马上下来带走他。”

他顿了顿,在放下电话之前再一次语速极快地叮嘱道:“一定让他留在那里。”

当亚瑟·柯克兰终于出现在电梯口时,正坐在待客区皮沙发上的阿尔弗雷德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忘记了自己原本前来的目的。他从没有在他们约定的见面地之外见到过亚瑟,而往往对方也会安排在一个双方都有空闲的时间内。说起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工作状态下的英国人。工作时段里的亚瑟·柯克兰看起来专业、敏锐且不可一世。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穿着一件排扣的黑色长呢子大衣,罩着里面的同色西装,像一阵风般从玻璃门里走出来。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向他投去目光,好像他就是这座钢筋混泥土城堡里的国王,做派十足。

亚瑟一直走到大厅中间,站起身来的阿尔弗雷德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年轻的美国人眨了眨眼,立刻迈开脚步,径直穿过围在他身边的一众前台、几个门卫保安以及提前过来处理情况的、阿尔弗雷德猜测她大概是某位项目经理一类人物的干练女人,走上前去,毫不顾忌周边人的眼神,猛地抱住了亚瑟。

有清晰的倒抽气声从身后传来,阿尔弗雷德感受得到亚瑟大衣下的肩膀紧绷了几秒,但立刻又放松了下来。

“我和他们说了我不是什么书店销售员,但我确实是来找你的。可惜没有人相信我。”阿尔弗雷德凑在他耳畔小声嘀咕道,语气听上去比起抱怨更像是在恰到好处的耍赖。

绿眼睛的男人轻咳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背,然后用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像不远处试图靠近的大楼保安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退后。

感受到周围人散开,阿尔弗雷德便马上放开了他,但依然紧贴着亚瑟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英国人和上前来向自己汇报情况的伊丽莎白耳语了几句,阿尔弗雷德全程只听到亚瑟·柯克兰轻声用单字应允的声音。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看到那位有着一头漂亮棕色卷发的经理女士朝他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她在朝自己表达什么,只能假装自然地同样冲她回报了一个无害的微笑。

她转过身去组织尚且留在大厅现场的其他员工离开,而亚瑟则扯了扯阿尔弗雷德的胳膊,眼神严厉地暗示他跟着自己走。阿尔弗雷德对此并无他见,乖乖跟着亚瑟在走廊通道内左拐右拐,最后推门一齐进入了一间小型的多媒体会议室。

亚瑟在阿尔弗雷德进入之后谨慎地锁上了身后的会议室门,呼出一口气。阿尔弗雷德的目光追着他不放,亚瑟只能在他的注视下脱掉自己的长外套搁置在最近一把椅子的靠背上,然后伸手解开西装的纽扣。

“给我解释一下,”亚瑟·柯克兰撩开外侧的西装,露出内侧的条纹马甲,双手叉腰问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答非所问:“柯克兰出版社的写字楼还是挺有地标性的。”

果不其然,亚瑟立刻皱起了眉头。他上前半步,伸出右手扼住了阿尔弗雷德的下巴,将他的脸固定住转向自己。“好好说,小子,”英国人用一种年长者天然的气场压迫感沉声道,“这不是我要的回答。”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伸手松松地握住了亚瑟衬衫袖管下细瘦的手腕。“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来找你的。样书,约会。”阿尔弗雷德简洁明了地说,听上去甚至有些理直气壮。

亚瑟放开了他。“我以为你看到邮件了。”亚瑟说。

“是吗?”阿尔弗雷德装傻道,“又或许我没有。”

“它显示‘已读’。还是你觉得我是白痴?”

“我也告诉过你了我回来,当时你可没有说‘不’。”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地说。

“……”

亚瑟转了个背,侧身靠在桌边,不再直视他:“样书在我办公室,一会儿拿给你。然后就走吧,别再来了。你已经违反了合约的约定,所以我不会为这次见面负责的。”

金发的男孩默不作声,他锲而不舍地再次绕到亚瑟·柯克兰面前,抓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阿尔弗雷德道,“亚瑟,你比我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你只是……”

阿尔弗雷德说话的声音中断了几秒,好像是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你在,烘烤你自己。”最终,他这样对亚瑟道,语速逐渐加快,“而那是不必要的。我已经说过了吧?事实是,我爱上你了。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我总是这样说的,你想让我说几遍都可以。所以让那些不合理的条约滚一边去吧?”

“我不能解释,我不能——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这很没道理,也很疯狂,”没有给予亚瑟半点反驳的机会,阿尔弗雷德便抢着继续道,“只是,不要再给我什么假模假式的‘狗狗每周奖励日’了。对你来说,你花钱,我们上床,没问题,听起来确实很公平,我也很享受这个——我确信你也一样,对吧。但我想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个、就只是因为签了那个该死的包养合同,而完全无视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是吗?”

“够了。”亚瑟终于出声打断他。他挣开了阿尔弗雷德的手,后退了几步。

“这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亚瑟道,英国人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某种阿尔弗雷德读不懂的东西。“别再说了。你就非要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吗?”

“恐怕并非如此,”阿尔弗雷德毫不畏惧地接话道,然后如愿以偿地在亚瑟张大的绿眼睛里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动摇,“我们才正要开始呢。”

“亚瑟……你感觉不到吗?”

你感觉不到吗?这没有办法用任何辞藻或缠绵悱恻的修饰来形容的、古怪的爱,从初次见面时便错误地诞生在一个人的眼睛和另一个人的胸腔,盲目地汹涌,危险地澎湃。

一次又一次,直到现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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