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们村唯一的木匠。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七,村里人都叫他老七。老七年纪不大,脸上的皱纹却不少,沟沟壑壑,有时候做活累了,汗水深深窈陷在皱纹里,活像泡了水的陈年核桃。老七有一把像恩格斯一样的大胡子,每当完成一件木工活计,他总是心满意足的捋捋自己的大胡子。
以前,小孩子的玩具和家里的一些器具,几乎都是木质制造。老七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的工具,包括木工也算是我们的国粹。既然是国粹就一定要把木工活儿做精做细。斧头,刨子,锛,锯子,墨斗,弯尺,凿子等等,都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有的木匠,做好几年木匠以后还难把工具制齐。所以,老七对自己的工具十分爱惜,收拾得也很仔细,整齐的放在一个固定的木箱里。有人请干活的时候,老七就身背装有工具的木箱前往。在村子里,木匠是比较受人尊重羡慕的行业,因为他们与人们的生产生活都有着密切联系,小到家庭生活中的桌椅板凳,大到农业生产上的犁耧锄耙,哪一样不是木匠制造的呢?就是人们居住的房屋,也与木匠的劳作密不可分。所以人们就像尊重教书先生们一样尊重木匠。随着技术的日益精湛,老七的名声也越传越远。几十年来,他几乎走遍了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村庄,几乎周边每个村子都有他亲手做的家具。木匠年轻时是个帅小伙,又有手艺,刚满二十就讨了远里八乡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木工是个很辛苦的活。听大人们说,以前没有电锯、电刨等机器,做木工活基本上都是人工操作。遇到粗木头都是用手工锯一下一下刺啦刺啦的往下锯。到了八十年代,农村有了电锯电刨,木工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找老七做家具的人也多了,老七家那个漂亮的老婆也越发漂亮了。
九十年代初我们家新盖了房子,父亲请老七为我们家做家具。说实话,我那时真不想让老七来我们家,他一来就把电锯也搬来了,刺耳的声音总是让我听不清孙悟空和猪八戒在说什么。没有字幕,电锯一响我就开始祈祷,这天怎么老不下雨呀?只要下雨,老七就不用做木活了,我就能开开心心的看西游记了。有天老七一到家就拿出一个黑色的方盒子叫我来看。那个方盒子上面没有盖,里面有一卷很粗的白线,看着老七把黑乎乎的墨汁倒在盒子里,那卷白线也慢慢变黑了。我还是没搞清楚这盒子是做什么用的。老七摸摸我的头,说:“这叫墨盒。有了这墨盒我能把那块圆圆的木桩锯成长方形。”这可了不得了,于是我就留下来看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伴随着电锯刺耳的声音,锯齿沿着笔直的墨线在圆木上拉过。细碎的锯末在空中飞扬,像初冬前的第一场小雪。来来回回拉上一阵子,圆木头就成了两半,再分别从中间锯开,去掉弧形,就成了四瓣、八瓣。随后而来的推刨是最有意思的一道工序,薄薄的刨花散落一地,像木头开出的花朵。没多长时间,那块圆木头还真成了长方形的条木。老七对我说:“伸展绳墨,用笔划线,拿刨子刨平,再用量具测量,最后制作成各种各样的家具,每道工序都不能有丝毫偏差。测量时必须多留一些,才能细削慢刨,若量料时与实际长度一样,经不起刨削修饰,就会成为废料。做人也是一样啊,人生就是一项自己做的工程!”我看看老七大胡子上的木屑,不太懂他说的话。不过我在用剩下来的小木头盖房子,用木花做装饰时也都认认真真的,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小工程啊!
我上初中以前老七的生意还好,村子里面隔一段时间都还可以听到电铇子的轰鸣声。后来,木器厂做的家具迅速占领了农村市场。村人也都知道成品家具不结实,但看中了它们的漂亮美观,结婚时候也图省劲儿,门也都定做了铁门,窗户也省掉了木头,改作铝合金和百叶窗。没有了家具做,老七也就没有了生活来源。村里人用不着木匠,也就不那么重视了。老七无奈,常常暗自嘘唏他的手艺属于过去的年代了。老七家的生活景况渐渐不如意了。
老七的老婆漂亮,可是糊涂,说话总是粗声大气。自打老七的活儿越来越少以后就对老七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骂骂咧咧的。有时老七到邻居家串门打会儿扑克,他那个老婆也是扯着嗓子追到人家里大骂。老七只好又回到自己家里的那个小木棚。在小木棚里老七总是在锤呀,锯呀,刨呀,忙得不亦乐乎,不几天就做出几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来。村里人不找老七做木工活了,老七也不出去挣钱,只是在家鼓捣他的木头。长时间与木材打交道,老七对木头有份特殊的感情,不仅珍爱所有正在生长的树木,也钟爱那些被切割过的木材。干了大半辈子木活,老七大概早已习惯陶醉在刨花的芳香里了吧!他舍不得放下自己的这门手艺。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托关系有了工作,自己的儿子阿春还在村里闲逛,老七很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可是阿春对木工活不感兴趣。老七老婆也不愿意自己孩子学这没出息的手艺,还整天对老七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老七愈加沉默了,脾气也变的古怪起来。有时我到老七家,想让他给我鼓捣一个小玩意,他对我也很冷淡,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骂起了阿春不孝顺。
天有不测风云。阿春不爱上学也不想跟父亲学手艺,就去外面打工,结果全身大面积烧伤了。为了给阿春做植皮手术,家里借了不少外债。老七的老婆一走了之,再没有回来。老七想到自己除了会木工,啥也不会,现在老婆跑了,儿子伤了,自己的这一生估计是最失败的一个工程了。整天在家唉声叹气的,原先脸上的皱纹越刻越深了。
眼看着别村的木工都在镇上发了大财,阿春的药也是断断续续的,老七终于坐不住了,也想到外面闯荡闯荡,想挣点钱赶紧把欠的债还清。老七一直想着在县城接点儿活儿,一个月下来一件活儿也没接下。老七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老婆,想想还在家养病的阿春,痛苦地地瘫坐在地上……
有一天,老七在向老乡打听的时候才知道,别村的木工都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老本行做别的去了。大家都觉得自己做的家具赶不上时代潮流,虽说结实耐用,可是不美观,城里人看不上这土手艺。老七不愿意放弃祖传下来的手艺,打这以后,老七天天琢磨着自己怎么才能让自己的手艺跟上时代潮流呢?自己以前一直在村里作活计,那些时髦的样式自己也没接触过,怎么才能让城里人满意呢?后来老七想出了一个好点子,他跑遍了县城的大小家具店,把看到的床头柜,组合柜,电脑桌都记在脑子里,晚上就把他们画在图纸上。凭着精湛的手艺,聪明的头脑,几个月下来老七脑子里就有了各种各样时髦的家具样式。恰巧有家家具城正想找一个精通木工活计的人。原来有一户人家几天前看中了家具城的一款柜子,结果厂家说这款柜子已经脱销,不生产了。而顾客偏偏就相中了这款柜子。家具城不想退定金,就打算找个技艺高超的木匠仿照原样打一个柜子,成品以后,到装潢公司买相应的材料加以装饰美化。本来这家具城也是试着碰运气,要实在不行就给客户退钱。没想到才几天时间老七就把样品柜做出来了,家具城老板到装潢公司买好涂料,贴膜,请师父进行美化处理,大功告成。客户满意,家具城老板满意,老七也满意。
第一桩活儿做成以后,老七“活“过来了。他寻思着“学一门手艺重要,但换一种思维更重要,行业上的造诣是一笔财富,但也是一扇门,能关住自己也能解放自己。”于是他借钱自己开了一家家具城,自产自销,又和城里最大的装潢公司签订了长期合作合同。每隔几个月老七还要去成都、南京等大城市的家具城进行考察参观,回来以后就把看到的精美家具画在图纸上。后来老七给自己的店里装了台电脑,很多木工爱好者在论坛里互相切磋、交流,很多大厂家也常常把自己的新款式发过来,有时还请老七给他们设计新样式。几年下来,老七的家具城生意红红火火,人们都说这儿的家具结实、耐用、美观。渐渐康复的阿春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家有万贯,不如手艺在身”,也认识到自己以前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错误,开始跟着父亲扎扎实实地学起了木工手艺。几年时间,阿春也成长为当地有名的木工,同时还成立了自己的装潢公司,经营各种木质农具、红木家具及装潢材料。消费者在琳琅满目的店铺里穿梭往来,精心挑选着自己称心如意的产品。老七明白了只要是做工精细,质量良好,美观大方的木制品就不愁没人问津。老七揣着鼓囊囊的票子,捋着自己的大胡子,喝得满面红光的高兴而归,一路上嘴里嘟嘟囔囔: 木工是我们的国粹。既然是国粹就一定要把木工活儿做精做细。木工活是精细的大工程。
阿春结婚以后娶了个心灵手巧的媳妇儿。看到公公和丈夫做木工剩下的小木块,小木片有了新主意,说要把这些材料加工成工艺品。现在学生们在同学过生日时都时兴送礼物,只要把这些材料加工成各种小玩意,像风车啦、存钱罐啦,靠着自己在大学里学的彩绘技术,这不是现成的好项目吗?
又是几年过去了,老七再不是村里那个小木匠了,阿春长大了,老七家的日子又红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