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小姿按

许久以来,「凤姐弄权」似乎已经成了王熙凤其人在众人眼里的定评。以权谋私、残忍害命、苛刻下人、趋炎附势等太多标签傍身。小姿熟读红楼,愈读到后来,就越发体会能凤姐的哀乐与悲凄,以及其不可对人言之苦楚。小姿无力一一解释,仅希望此文能呈现予你,过去你不曾留意的王熙凤的另一面相。

(一)

奶奶,奶奶,奶奶……平儿哭得凄艾,泣涕连连。

我想应她,可,我怎么也醒不过来。

二爷站在院里跟兴儿说话,那个与我恩爱数载的少年郎面无表情,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也听不真实。我以为爱不再,情尤存,可在二爷那张还如此清俊的脸上,我只寻见冷漠和寡情,比我身子还冰凉。

寢榻上,我看到自己静静地躺着,面无人色。

我眷恋在那盛满爱意的床笫昵喃,一世的哀怨与欢情一一尽展,想睁眼,却无法挣脱紧钳不放的困倦……

凤儿,凤儿……声音好听极了,温柔中涨满爱意,这个声音我似乎有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了,似熟悉,又陌生。

是娘亲?娘亲来带我回金陵了吗?我欣喜里带着哀求,要娘带我走,却又对这个生活十余载的家眷恋不已。

娘,真的是您吗?您在哪里……凤儿想您……

(二)

自那日,听您说爹爹已将我许予贾家二姑妈的亲侄儿,那贾府远在京城,与金陵远隔千里,可那里的我,只想留在爹娘身边,娘亲说:女大不由娘,哪里跟陪着娘一辈子,且你二姑妈的侄儿模样清俊,性情也好,是个能容人的,你若是嫁了去,必是会疼你一生。

我心下有些欢喜,但又恐若一出嫁,我与娘亲便是生离。

本以为将门虎女,男儿一般教养,就应该更为刚强,可从登上喜船的那刻,我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女儿家,舍不得爹娘的呵护。

船行一月,无一日不肝肠寸断。

那晚,火烛摇曳。他提起喜帕一角的流苏,蹲下身子瞧我,我眼角轻扬起,灼灼红光中,瞥见眼前这个男人,只一眼,便羞得把头儿低垂,面颊绯红。果然如娘亲所言,我心甚喜。

他为我卸下金丝八宝凤冠,低下身来伏于我膝,仰头瞧我,眼里写满柔情,说道:好美。

鸳鸯交劲舞,翡翠笼合欢。床笫间的无限缱绻与流连。天微微亮,瞧着这熟睡男子俊美分明的轮廓,我一夜未眠。

那一夜,我成了他的女人。这个叫贾琏的男子,将是此生唯一的爱人。

第二日,二爷携我之手,说是得去给家中长辈奉媳妇茶。我心化在了他温暖的手里,只愿一辈子就这样,永不松开。

老太太是第一位吃茶的,她拉着我的手细细端详,好久,夸我长得好。给公婆奉茶时,余光瞥见坐在西边座中一位红了眼睛的妇人,不时以手帕拭泪,后来才知道,她便是我从打落娘胞就不曾谋面的二姑妈。

我生得体面,是府里数一数二的俏人儿;做事干净爽利,心眼活泛,非珠大嫂子可比;周旋迎待,体事拿捏,无人不服。

老太太喜欢听我说金陵的事,家中十六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爹又不曾让我读书识字,哪里知道那许多家乡风俗人情,但我总能说不同的趣事让老太太高兴,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胡诌段子。我只知道,我能!

一年里,在老太太房中日子比在自家里的犹多。

姑夫在朝为官,里外无人打点,姑姑双臂难支,忙得焦头烂额。

十七岁那年,我与二爷从大房搬到这边。带着刚满月的巧儿,帮着大姑姑开始打理家务。

阖府上下数百丁,每日处理大小巨细琐事数十件。所幸我们这样人家凡事俱有旧例可循。但一饭三吐哺仍是我的常态,不可谓不辛劳。

但,我享受着权利予我的极度荣耀。

(三)

东府里的蓉儿媳妇姓秦,生得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她亦是那府里的掌家媳妇儿,性情又极好,与我十分投缘。

众人云我机关算尽,待下严苛,只她懂我管家辛劳。因此,我们娘俩儿自是走得比他人近些。纵差得辈份儿,私下里她总姐姐婶子乱叫我,我直唤她可儿。可儿者,称心如意者也。我喜欢她,关系厚密自无人可比。

说来也奇,上月中秋陪老太太赏月,她还好好的,没几日功夫就病了。大夫郎中换了数人,均不见好转,我道她只是弱了下来,不曾想这一病却要了她的命。

抱恙中,我时常想伴她身旁,无奈家务烦杂,得去见她次数极少。而我又是长辈,时常出入于礼不合。可,想常去探望,随侍左右之心丝毫未减。

那夜,我睡得昏沉,惓意总也不能舒散,只见可儿进我房来。她说今日就要回去了,因舍不得我,故来与我告别,且还有桩心愿未了,欲托与我。可儿说:婶婶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乃众多男子所不及。我静听不语,又听她道:

常言道树猢狲散。我们这样诗书旧族,如今虽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咱家又岂有长盛之理?怕一日倘或乐极悲生愈是难免。

自我管家以来方知,诺大贾府,外头光纤,内里却几近掏空。所以总想着筹画个可永保无虞的法子,却无从下手,不得不只在小事上精打细算,别人不知,只道是我逞才要强。

在家中时,爹爹常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之理,我自是知道的。只我打小又不曾读书,心中丘壑自是难成。迄今我俩虽相交数载,体己话常有,却未曾听过此番大道理。如今,听可儿这一说,不由十分敬畏,好感比素日更多了十倍。只愿听她说,可儿知我,再道:

婶婶若今日肯听我一言,也不算辜负我俩素日的情份。依我说得趁今日富贵,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形成产业,并设家塾于此。按房掌管每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便是他日有了罪,凡物入官,祭祀产业是连官也动不得的。便一日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婶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还想再问,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我从梦中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我的心,瞬间被抽空了!!!

可儿终前,将此番可永保无虞的法子托付与我,必是早知我之烦忧。我喜她待人稳重和平;重她处事周到,识得大体;敬她对家业用心,深谋远虑;怜她治家有方,却盛年夭寿。今日撒手而去,我唯有谨以可儿的嘱托周济操持,方可慰之深情。

可儿去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无奈家事仍旧细琐繁杂,日日连吃饭、睡觉都无法分身,我又岂是三头六臂,可儿的治家长策渐渐地,渐渐地,被日常琐事一点点冲淡。

我想若幼时也曾念书写字学道理,便能分清可儿这番打算跟日常事务的轻重缓急,而不至于耽于当下庞杂事务。若当日便始慢慢绸缪,细细打算,也不至落得今日这般人散家亡,什么裙钗一二可齐家。到如今,我方深感自己贾家的罪人,竟忘了这永保家业无虞的法子。

(四)

身为管家媳妇,事多任重在所难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我却不能。再则,我本性要强,哪肯落人褒贬,纵倦疲不待,也只扎挣着和没事人一样。

家里出得多,进得少,产业收成一年不及一年。我日夜焦劳,百般弥缝,犹不免骑虎难下。家下小人还总抱怨我素日持家太严,娘给的陪嫁哪里不是隔三岔五,一件件往外拿。除平儿,没人知我。

我何曾不想象姐妹们一样,得闲睡个懒觉,不必每日卯初起身。

可我,不能。

府中巨细离不开我,我亦不肯辜负老太太和姑姑的信任。再强壮的先天,终挨不过成年累月的操持劳心。日子一久,昨日菱镜里的粉面丹唇,日趋枯黄憔悴。每每揽镜自照,我都问自己,为什么把自己逼得这么苦?转身一忙,却又全然忘我。只觉身子一日不似一日,内体渐亦消耗下来。

那年元宵刚过,我小产了。

在家一月,虽不能理事,却也在家中筹画计算,想到什么事来,就让平儿去回了姑姑。一月中,失于保养,又加我平生争尖要强,血气不足之余,心力更亏,虽只是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家里的事才不得不交给了珠大嫂子和三姑娘共同打理,薛大妹妹帮着谋划。

我素知珠大嫂子是个佛爷,万事「好好」。三姑娘是闺中小姐,管看平日和平恬淡,却是个精细人儿;只过于年轻,没有经验,不知能否使众人信服。薛大妹妹虽然才学事理样样俱备,可终究是个外人。所以让平儿在她们姑嫂上工时,从旁助阵。

(五)

三姑娘果不简单,她娘舅赵国基丧银一事办得妥当漂亮,打压了一众存心藐视,有意欺幼主的奸奴,下人无人不伏。那日起,便没人敢小瞧于她。

旧例当废则废,府里平白重支花费说蠲便蠲。往日里我管家时,虽也知晓这些名目不得道理,只这是祖宗定下来的旧例,我又只是媳妇,不免也犯难。三姑娘到是好样的,做事依理不帮亲,我心下叹服。区区半大数亩的园子里,还增了往日间没有的收益,我更为欢喜。

一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这些想法我何曾有过?——这是三姑娘改造园子的肇端。

我自幼长于深宅大户,从小锦衣玉食。父亲长年征战在外,重武轻文,幼时在家总嫌弃家塾先生嘴里的之乎咿呀,听着可厌,便不喜念书,父亲并不相逼。

如今嫁作有妇,我感念祖德,望做成事业,却不十分明白 —— 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贻谋,子孙不沦于困辱 ——之道理。今听薛大妹妹说什么——顽石、蝮蛇、粪便、草灰等皆有一节之可取,不因为世之所弃——的《不自弃文》,方知做事里原来都是学问。

细细想来,若当日被逼着念书反倒是好了!

成天东挪西凑,只知往市俗里算计得失,哪里知道他们只这稍稍一动,园子自给自足不说,一年下来,倒还为外头账房减省了四五百两开支。

我自认聪明才干不让她们,可他们比我知书识字,我想不到的,他们都能想到办到,自是比我更利害一层。

这倒是又让我想到那年可儿的终前托付:祖茔附近置办田庄房舍地亩,且不说家败之后有个退处,还可以补贴今日之家用,岂不两全其美。

嗯,是该筹画筹画了。

可他们三个只是代管,且都是内帏女眷,我身子还弱,从旁又无得力人手,重振基业之计恐只得暂时搁置了。

我并非一味只为争名,所做之事,只望于姑姑有益,如今姑娘奶奶们之所做亦是于姑姑之事有益。到是省去我不少旧日的烦忧。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府里面上风平浪静,下手却是暗潮汹涌,园子里也是事一件接一件发生。

丫头姨娘胡闹,吵得不像;吃酒闹事时常发生;上夜玩忽值守,开设赌局;私挟绣春囊、招致查抄园子……婆婆三番几次与我为难,积怨愈深,姑姑脸上难堪,我亦再被责罚。唉,这一世的操劳到底何为?

平儿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验,上下不捞好,还把姑姑得罪了,二爷似我为仇敌,自己反赚了一身的病。

他们不懂我,没人懂我。

劳累,心碎,一副下世光景!

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只是我好了,可儿的嘱咐我可还有余心去做否?我不知,亦不愿知,唉,且走且看吧……

只是我这病,打那时起,就再也没好过。再后来,更是连命也给搭上了。

……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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