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英国的莎士比亚的剧中人,也曾经有过类似的表述:“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古今中外的一系列事例似乎说明,女性在社会里是不自主的,只能以弱者的姿态存活。
读过《红楼梦》的人应该知道,书中贾家四姐妹的名字的谐音正好构成“原应叹息”。这很清楚地显示出,四姐妹的命运都是极其悲惨的,但是又各有各的不幸。
三小姐探春在书中的第一回出场是借助黛玉的眼展现的,只见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在这里不得不佩服曹公的文采斐然,只是寥寥几笔就见出探春的神采。“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八个字,写尽了探春的脱俗与出众。与那“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惜春和“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迎春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探春,也果然如她外形一般,内心超然不凡。在一屋子须眉浊物中间,光朗耀人。
在探春协理管家时,忍不住对宝玉道出了她内心积郁已久的困惑:
“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看到这段话时,对于探春我是打心底佩服的。首先,作为女儿身,她却比家里的男人眼光更为长远,想他人所不能想,急他人所不能急。这一点,除了谋略与眼界,更需要勇气。
身为贾家三小姐,虽说是庶出,但是也能确保衣食无忧。堂姐迎春便整日守着一本《太上感应篇》,连丫鬟的事都不敢过问。宝钗则出了名的“藏愚守拙”,如凤姐所说:“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贾家的兴衰荣辱,宝钗是不肯开口多言的。而贾家的命根子宝玉,一味地沉浸在对成长的拒斥和青春的迷恋中,对于身后事也是不肯去想的。
探春则相反,她身上更多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魄和英姿飒爽的豪气。探春如此冰雪聪明,不可能不知晓管理一家子事务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接手了。这股气魄,已经使她脱离了庸脂俗粉的队伍。
在探春初开始理家时,形势并不乐观。她所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记得凤姐在第十六回与贾链谈话时曾分析过家里的情形: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我们可以设想下,这些刁钻油滑的人精,对待凤姐这样的厉害人物还要时不时下绊子、耍手段,在他们眼中娇滴滴的尚未出阁的小姐,况又庶出,岂肯放在眼里!
因而,外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探春,眼巴巴地等着看笑话。倘若探春做事不合章法,又惹出乱子,那群奴才自然是不肯信服的,日后指不定生出多少事端。
敏慧如探春,自然留意到周围的风刀霜剑。很快,在探春初理家时,便遇上了一桩疑难事。只是,这麻烦来自于自己的亲生母亲赵姨娘。赵姨娘在其兄弟赵国基死了之后来讨赏银,面对探春照例给的二十两银子,心生不满,对着探春死缠烂打。然而探春深知其中的利害,一旦破例,优待赵家,不知道会落下多少话柄。这对于以后的管理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因而,探春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不肯松动,以二十两银子打发了赵姨娘。赵姨娘没有分到额外的好处,落了个没趣。但是底下人,却见识到了三小姐的铁面无私,因而,人人服膺,再无异议。
我们知道,作为领导,威信至关重要。倘若探春破了例,给人落下“徇私”的口实,那以后的管家工作便只剩下头痛欲裂。通读《红楼梦》会发现,贾府的下人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的,弱势之时自然寻着法儿的来作践你。“踩高拜低”是古今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难怪《增广贤文》里的人会在命运不济时感叹一句:“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样的心理,即使到了今天,也是不胜枚举。
探春能做的,只有尽快树威,严于律己,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面对探春的烦恼,本应肩负起治家重任的宝玉却如此说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
寥寥数句话,其实透视了以宝玉为代表的封建社会对于女性的偏见与束缚。在宝玉看来,身为女孩子,本该无忧无虑,每日里只管吃喝、玩乐,吟诗、作对便可,至于管家的俗务,男人推脱尚且来不及呢,又怎会有女子愿意上赶着去接手烫山芋!
可探春偏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要以一己之力挽救大厦之将倾。只是囿于是女儿身,自然受到了许多无形的压迫,因而在第五十五回中,探春痛痛快快地喊出了心里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说的。”
这段话可以看出,探春对于其女性身份带来的束缚的憎恶。在家族和社会的双重压迫下,探春心力交瘁,想要以自身才能去实现一腔抱负,可谓是难上加难。
因而,探春最后的结局注定是悲剧。但是,越是这样挣扎,才能让人心生敬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远好过不独立的女人,在封建社会里贪图安逸,自愿做一只温顺的羔羊。苏童小说《妻妾成群》里的颂莲如是,阿来《尘埃落定》里的土司太太和塔娜公主亦是如此。
身处无力把握自身命运的封建时代,探春的举动无异于石破天惊。这一点,与杜甫可以媲美。虽然杜甫的胸怀更为宽广,心系黎民苍生,探春则是为了家族的繁荣昌盛。但是,本质上别无二致。两人明明都可以拥有更好的选择,却偏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一路上要忍受冷语嘲讽;要忍受心酸挫折;要忍受孤独寂寞。可正是这些磨难,成就了熠熠生辉的“诗圣”与“刺玫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