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在场众人无不惊骇万分。
不知缘由的弟子,未曾料到这隐匿多时的“邪祟”、为祸雍州的始作俑者,竟是这般年轻。此人生得一副好面容,望之不过弱冠之年,较之同龄人却已好似历经了许多。谋局布棋,环环相扣,心思之深,着实令人震惊。
“此人是什么来头?先前分明不敌,如今拿了那个……那个什么剑,竟能伤了掌门!”
“我也不知晓,与我等同辈之人中,还不曾听说过有这般人物。不过看他口气不小,须得当心才是。”
底下有弟子窃窃私语,这议论入了冯御虚耳中,心潮翻涌之下,又勾起心底久抑的痛楚。
黑衣人神情冷淡,手中金光暴涨,就着雷霆之势又劈来一剑。冯御虚盯着黑衣人,有一瞬间失神,待反应过来,凭己身多年修为也只能堪堪避开这一剑。剑光落于地上,顿时劈开一道深沟,尘土飞扬。黑衣人不容他多想,接连发起迅猛的攻势。迫于绛霄之威,冯、苗二人只得避其锋芒,且战且退,勉力接下一招,只觉虎口发麻,长剑险些便要脱手。
华阳众人在旁看得提心吊胆,却又无从相助,眼见那黑衣人出招迅疾,剑光流动,宛若一条金龙游走于剑影之中,直逼得二人连连败退。可看着看着,便有弟子觉察出这其中异样——
“他使的好像是我们华阳的剑法!”
“不对……华阳剑法不会有这样诡异的招式,我等修身持正,出招时从来磊落,可此人身法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气……真是奇怪。”
“陆师兄。”阮无忧扯了扯陆怀风袖子,颤声道,“你说会不会是……”
陆怀风心下已隐约猜到大半,但这些年来知情者皆笃定一词,故而终究不敢确定这个想法。
“无忧,与灵剑结契之人,若是身故,那剑可有感知?”
阮无忧低头犹豫道:“先前凌师伯课上曾说,剑而有灵,若与一人结契,便是终生认其为主。若是主人不幸亡故,那这把剑就会自封灵识,旁人即便得到它,也是使不了的……”
陆怀风欲言又止,这时只听得两剑相击之声,紧接着耀眼光芒伴着烟尘四起,冯御虚和苗沧海被气浪抛出,重重摔在地上。
“掌门!”“苗长老!”
众弟子冲上去相护,也被黑衣人一剑扫来,便如秋叶飘零飞出几丈。
掌门、长老纷纷负伤,修为浅些的弟子更是抵挡不住,偌大一个华阳,瞬息之间战力折损,几乎已无还手之力。
冯御虚脸色几变,嘴边有鲜血蜿蜒流下,他望向提剑一步步走来的黑衣人,心中顿生无限悲痛。
音节在喉间滚动,干涩得如同黄沙掠地,老树褪皮,平添几分苍凉。
“你当真要屠尽华阳么……长风?”
几乎是看清黑衣人真容的一瞬间,埋藏心底多年的称呼便要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在他心中盘桓着,叫嚣着,好几次涌至喉间又被生生逼回。
曾经多么熟悉的两个字,如今念出来却又无比陌生。
“季长风早就死了。”黑衣人停下脚步,语气无波无澜,“他死在旧历二十一年,雍州西市刑台之上。你们该记得的。”
冯御虚痛苦地闭上眼。当年之事发生后,他初时并不相信爱徒死讯,直到三日后在不归渊中亲见绛霄已封锁灵识,与普通灵剑无异,方万念俱灰,闭关不出。
“那么如今站在此处的是谁?是我的徒儿季长风,还是……”
“是不归渊里爬出来的恶鬼,是杀师弑亲的孽障,是残害百姓的邪祟。”黑衣人抬眼,浓郁的魔气在他身侧缭绕,“你们想如何称呼,都可以。”
冯御虚神色凄怆:“我且问你,景和五年的傀儡,是你所制?”
“是。”
“雍州天裂、魔气结界、逆转锁魂阵,是你所为?”
“是。”
“你今日破开不归渊,取出绛霄剑,又是为何?”
黑衣人冷笑一声,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华阳要护这苍生,我从前以为很对,如今却觉得可笑至极。这人间黑白颠倒,修行者以命相护,而他们却醉生梦死高枕安乐,在上者蝇营狗苟机关算尽,在下者浑浑噩噩曲意逢迎。利我者敬若神明,逆我者筋骨碎尽。这样的人间,如何值得再护?不若我来改了它去,从此人人守望相助,再无这般脏污,岂非更好?”
冯御虚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怎会这般想?世间万物,自有其法,即便是帝王改制,也非一朝一夕之功。长风,我知你心中有恨,这人间种种,我与你师叔伯心中也并非全无所动,可是仅凭我们几人,难道便能扭转乾坤,让这世界依我心意运转么?”
“能与不能,不试上一试如何得知。”黑衣人轻轻拂开肩头落下的尘烟,扬声道。
冯御虚摇头叹息:“谈何容易!你若要人人守望相助,世间再无脏污,可又有几人能做到?昔日卓掌门亦曾有此念,于人间奔走数年,依旧未能寻得其法。如你所言,官宦沉浮名利,百姓蒙昧无知,这千百年来,无不如此……”
“既改不得,那便统统毁去好了。”
黑衣人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傲然抬首:“你们总说妖邪便该除去,可它们从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绕。待我出了此处,便要叫你们看看新的人间。”
周遭一下子静默,诸长老皆担忧地望向二人,等着冯御虚作最后的决断。
良久,冯御虚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疲惫:“长风,你当真执意如此么?”
“事已至此,谁能阻我?”
冯御虚心知再无回寰,握紧手中长剑,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绝。
“……好罢。华阳风光甚好,你我师徒今日长眠于此,也算不枉此生。若我还泉下有知,当自去向师祖请罪的。”
“你什么意思?”黑衣人脸色突变,执剑上前几步。
“护山大阵已开,你走不出华阳的。”苗沧海挣扎着起来,咧嘴一笑,“长风,你要动手便快些,我等先行一步,你在此地等个几十年,若实在孤单便下来找我们罢。”
黑衣人脸色铁青,向一旁猛然挥剑斩出,凌厉剑光劈在银色屏障上,竟是如水入海,一丝裂痕也无。再变幻招式,连连劈去,屏障仍旧纹丝不动。
黑衣人回头,惊疑不定地盯着冯御虚,脸上神情慢慢转为阴冷的笑:“也好,既然出不去,那不如玩些有趣的。”
话音刚落,他忽而展臂抬手,一团黑雾自掌心凝出,众人还未看清,黑衣人身旁已多出一名华阳弟子。
“师兄!”有弟子惊呼。
黑衣人精准地扣着那名弟子的脖颈,口中慢慢说道:“以灵气修行者,倘若摄入魔气……会如何呢?”
缕缕黑雾自他掌心钻入那弟子的口鼻,后者瞬间两眼翻白、抽搐不止,只一阵便没了气息。
“修行不精,想必多有怠懒。”
黑衣人嗤笑一声,一松手,那弟子便软绵绵地扑倒在地。
“你……”
冯御虚震惊地看着他,心如刀绞。连苗沧海也笑不出来了。
“掌门可是看腻了?那便换一种死法。”
话音刚落,黑衣人手中又多了一人。他思索着,忽然反手将那弟子震开,在华阳上空飘荡的魔气很快便将后者包覆绞紧。魔气中央传出凄惨的叫声,霎时血肉横飞。
“住手!”
冯御虚勉力支撑着站起,心痛万分:“他们是你的同门啊!你……你怎会变成这般?”
“开了这结界,我便不动他们。”黑衣人冷笑道。
冯御虚咬牙不语。
若是将他放出去,人间必将生灵涂炭。可不放,眼下这些弟子便要惨遭毒手……
“掌门可仔细考虑,时间还长着呢。”
黑衣人阴恻恻地笑起来,偏着头寻觅一阵,目光落在陆怀风身上:“便是你了。”
掌风挥出,陆怀风已被挟持过去。
“长风,莫要冲动!”出言的却是素流光。
黑衣人凑近陆怀风耳边,低声道:“连素师叔也为你说话,看来他对你真是看重得紧。”
“陆怀风——”
绛霄剑刃冰凉,贴上陆怀风颈间动脉,黑衣人话锋一转,手上使了三分力道。
“死了才知道怀念,还有何用!”
血丝从陆怀风脖颈渗出。
“长风,你莫伤他!”冯御虚凄然道。
黑衣人不为所动,续道:“……季长风死之时,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如今有这样多的师兄弟陪你,你该满意了。”
“季师兄。”陆怀风神色平静,历经雍州之事后,再度面临死亡,他的心境已然大为不同。
“迟了许久,但我总该唤你一声师兄。从前我不懂,为何师父常常闭关不出,师叔伯对于当年之事也闭口不谈。如今却懂了,不是他们忘记了,是他们一直记在心里,季长风三字无人可以替代。”
“还有宋姑娘,我不知你如何死而复生,但她既不离不弃,甘愿为你自堕魔道,又在雍州以身献祭,灰飞烟灭。难道于你看来,她也不过是你复仇的一枚棋子么?”
“你要改换人间,可是爱你念你之人皆已远去,你独坐高庭之时,心中可会有一丝怅惘?”
黑衣人笑容更冷:“凡人才需要这些东西,于我不过是无用的羁绊,除了让我行事瞻前顾后,再无多大用处。”
“那便请师兄动手罢。”陆怀风坦然道,眼睛望向对面满脸焦急的冯御虚,“我等虽是修行之人,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凡人,成不了神仙,断不了情爱。我只知我既选了此道,肩上有守护苍生的重任,自不可因一己生死轻易推卸。你以何人要挟,师父都绝不会答应。”
“很好,难怪他们这样看重你。”
黑衣人敛了笑意,手腕轻移,鲜血便沿剑刃流淌而下。
“……你放开他,我开了结界便是!”冯御虚忽而高声道。
“不可!”“掌门师兄!”
众人惊诧地望向冯御虚,素流光和凌万顷已齐声开口。
冯御虚以剑作为支撑,艰难地向前迈出几步,重复道:“护山阵法需由掌门开启,也只能由我撤除。”
“机关便在藏剑窟旁。”冯御虚心潮起伏,“你若不信,可押我前去。”
黑衣人狐疑地盯着他,冷然道:“你带路,你这小徒弟留下。”
冯御虚扫一眼陆怀风,没有多言,径自去了。黑衣人抓着陆怀风紧随其后。
转过竹林,便是华阳藏剑窟。黑衣人手中的绛霄剑忽而微微震动,离此处愈近,剑身抖动的幅度便越大。
黑衣人低声咒骂一句,绛霄剑在他手中躁动不已,似乎已隐约握不住了。
冯御虚立于藏剑窟前,沉吟片刻,忽地抬手将掌门佩剑钉入洞窟之中。紧接着洞窟轰然震动,沙石抖落,千道剑光自窟中冲天而起,自动排列为一个巨大的剑阵。
“你在做什么!”黑衣人怒道。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众弟子所在处也远远腾起数道剑光,遥相呼应。诸长老白虹、秋水、霜魄三剑在前,引领众剑汇入上方剑阵,旋即各据其位,催动阵法,剑光变幻为数倍,织成漫天剑网,飞速降下。
“当年之过,我已痛悔半生。长风,你不可一错再错,今日便就此了结罢。”
冯御虚回头,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陆怀风身上:“怀风,为师从前护不住你师兄,今日也护不住你,便同你一道赴黄泉。”
话音刚落,漫天剑阵已翦灭华阳上空飘荡的魔气,逼近山林,将树木尽数灼为焦土。
剑光所过,诸邪退散,纷纷化为尘烟。
这是华阳最后一道防线,剑阵一启,便是毁天灭地,同归于尽。历来不到存亡关头,绝不会轻易开启。
黑衣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剑阵威压已至,耀眼光芒瞬间淹没了华阳山。
说不出口的话,便永远留在风中了。
失去意识前,陆怀风隐约看见一袭白衣执剑而立,剑身金芒大盛,化为万道流光对上了铺天剑阵。
他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却只看见一个飘忽的身影。混沌中,那人似乎回过了头,空灵的声音自极远处飘来——
“师父,弟子回来了。”
后山水牢。
角落里躺着一个人影,鬓发蓬乱,显然很久不曾打理,褶皱脏污得失去原本颜色的衣裳,还勉强能瞧出是华阳弟子的样式。
石门缓缓打开,进来之人袍履整洁,青带束发,端的是不染尘埃。
“洪师弟,我明日便要下山了。”
地上躺着的人闻言,只是懒懒翻了个身。
“雍州千人因我而死,我已在师父面前立誓,每行一处,便救一人,以弥补此过。”
“假仁假义。”地上那人冷哼一声。
进来的人静默地立了一阵,轻轻叹息,转身离去。
“洪师弟。”
走出几步,那人又停顿住,回头道:“华阳从未有人瞧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低了自己。”
地上那人睁开眼,思索着,忽然爬起来想说些什么,石门已缓缓闭上。
他站在原处,呆愣地望着慢慢消失的背影。
石门外,只有风呼啸而过,不曾止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