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夫人是一个极有特性的老太太,我对这个角色觉得很是亲切。前文多次出现过,心头肉玉儿没个好的时候,她不会好受,以至于旁边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也就是说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就好像她与贾府的气运关联。
这话看起来倒跟那贾赦婆娘邢夫人有些像,但其实她是个很明理很讲理的人,有一颗极善良极诚挚的心,她跟大儿媳妇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不可不察。古人的经验之谈中,形容这类人的福泽异常深厚,不提那虚渺无依晦涩难懂的果报之说,就拿心胸与身体的关系,我相信大家也明白一二。心宽者体胖,心胸宽广,身体多半相对较好;对别人善良真诚,那别人也回报以真诚善良。一里一外,好上加好。
有时候她也会处事不公,见事不明,只是一来上了年纪;二来,在溺爱、回护之中难免会失了一些理性,都在情理之内。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这也才见得她不是书本中一个苍白虚无的角色,而是一个活灵活现的老太太,不仅存活于书内,还存活于书外人的心中。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鸳鸯对她而言是个尤其重要的人,这点不宣而明。在这件事上,就跟对待宝玉一样,犯了她的忌,自然会怒上心头。老太太一脸慈祥厚道,那只是心性好,其实她也是老于世故的人,只是添了岁月,留下些幸福模样,以了度残年罢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什么事情没经过?她只是把人一概往好了想,对谁都是如此。不懂事的孩子们,偏要自作聪明,各怀鬼胎,作茧自缚。
老太太是偏心的,可你们自己不尊重,不讲理,谁又能跟你们讲理,怎么怨得她老人家偏心?宝玉这小娃娃生就是天地钟灵毓秀的,本就没有道理,这样的偏心,更没法讲道理。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老夫人骂人把无辜的小儿媳妇也给带进去了,你们不讲理,她这会气头上也不讲理了,也不问皂白,错杀与否,一概杀上一杀。篇初也说了,你对她好,她自然加倍疼爱你,你要暗地里使坏心思,那就甭指望有好脸。不过这种尴尬时候,才见得人情呢。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迎春老实,惜春小......
王夫人自然不必说,奉事婆婆一向加倍谨慎小心的,毕竟孝字当头,这类描述很多。再者也是打小大家子的淑女教训,前文金钏儿和后面整顿大观园的事情,也可见一斑。且老夫人正在盛怒之中,这时候上来辩解,不是顶撞她吗?
另一关键点在于,篓子是贾赦、邢夫人捅出来的,王夫人之于他们是弟妇小婶,为自己辩白,也就意味着说老两口的不是,这是非常忌讳的一点,在任何关系中都是如此。当然我这里的意思也并非是讲必须得这样委屈着自己,成全别人,而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就不能不考虑与嫂子大伯的关系。该当仁不让的,于公于私,还应该公私分明、妥善指出,不可不鉴。
还有一点,为自己剖辩要分场合,像老夫人的情况,你直接上来辩解,反倒像是坐实了老太太的想法而意图撇清似的。与此同时,还有变相挑拨是非、指摘别人过错的意味(落在别人尤其是老太太的眼中)。所以,如果辩白,一是触逆顶撞着老人;二是变相挑间。所以暂时只能哑巴迟黄莲,自己默默担着不是,委曲求全。
一味忍让委屈自己绝对不可,正确的做法,就是王夫人的做派,先一力担下来,然后等到老太太的心气平息了以后,私下里再去为自己辩解,但我相信王夫人再去为自己剖辩的可能性不大。这是不得已的做法,毕竟绝不能蛮力伤害自己个,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得谨慎才是。但这个时候有个探春,她站了出来,为这段委屈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为探春喝彩的同时,也注意到,这种局外人辩白的方式才最高明巧妙。
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探丫头这一站,几句话的事,消弭了一场剑拔弩张,抚平了王夫人的万分委屈,甚至减弱了贾赦邢夫人带来的一团恶氛。
上面有一段原文说探春有心,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适合为王夫人辩白的,其实原因和道理很简单,要不就和王夫人全是一头的人,要不就像凤姐那样位置尴尬,难道为了小婶指责自己公公婆婆吗?就跟我所说的王夫人自己不好辩白是一个意思。
这个时候只有凤姐这种勇谋大气的人,才能站出来,凤姐没办法,但探春可以。王夫人虽然大名义上是探春母亲,是她的太太,但是探春跟王夫人并没有血缘关系,相对来讲,算是个局外人。其次她明白事理,剖辩的几句话,入情入理,为人信服。
其实我更愿意也更相信,以探春的性格,在这件事当中,绝不会坐视不理。前文端午节那会对她有过一大段话的描述,那种“大义灭亲”的高亮性情跃然纸上(不涉及行为本身的对错,只是纯粹的欣赏)。既然能做到那么得正气凛然,即使是局内之人,也断然不会冷眼瞧着王夫人蒙受不白之冤,枉自委屈。
也许大家都为了王夫人着想,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为了谁,越是冷眼旁观,甚而走到对立面。但旁观固然旁观,冷眼当真冷眼,对立绝对对立?
探春的话还没说完,一贯明事理的老太太就回过味儿来了。
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
“是”可不是乱答的。贾母说自己老糊涂,说大太太的不是,说二太太委屈,都是事实,但千万不能一溜顺下来,薛姨妈这个“是”答得很不高明,她这里绝不是附和老夫人的意思,而是作为听者的下意识回应。贾母是个开明的老太太,自然不会觉得薛姨妈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人际交往中,你不能保证听者都是这样大度开明的人,一不小心,就踩了雷。
薛姨妈也是高手,后面还有补救。说老太太偏心,既是补救,也是谦辞(王夫人的立场)。意思是:老太太方才讲的都说错的,即她也不糊涂,大太太也不是应景儿,王夫人的表现好完全是因为老太太偏心疼她。因为老太太自丑,表面是事实不假,那也有一定的自谦成分,就算没有自谦,听者也不可认真,就此附和下来。这无异于人家说自己如何,你也跟着承认人家如何,对方自降身份,你千万不能趁势踩上去,应该做的反而是托一手,扶一手。这是人际场暗地里的心思,人情世故,不可不慎。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大家欢喜。就像贾母回答说“不偏心”,那是说王夫人确实孝敬和顺。薛姨妈虽然是王夫人的亲姊妹,但在贾府,在贾母跟前,是客家,是亲戚,老太太自己处理事情昏聩了些,让外人看着不成话,且有当着别人自己人(这里我想说娘家人,但那个时代薛姨妈是薛家的人,跟王夫人一样,早已不是王家人)的面,让王夫人受委屈,那么私下里见不得人的时候,又会怎样?岂不是不敢想象?所以贾母第一时间是向薛姨妈解释一番。
这些话,一字一句,甚至“不偏心!”(这个感叹号,编书人加得尤其好!)中的标点符号,都是人情世故,水好深着呢。
老太太是婆婆,那是王夫人孝顺承奉的不二对象,即使她错了,总不能当着众人向儿媳妇赔不是吧?倒不是说老夫人下不来台,而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王夫人受不起。就跟后文老夫人叫宝玉跪下向王夫人赔罪一样: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宝玉这时候不单单是王夫人的儿子,此时的他代表着贾母的身份,要是别的情况,王夫人受他一千个一万个头都没问题,但这时相当于老太太在赔罪,王夫人就绝对不能托大受下。
这个老祖母又开明又可爱,到处提着小辈们的错,说他们不提醒提醒她,以至于犯下错误来,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同时也觉得她孩子气得很,很是好笑,怪道人家都说老小老小。
老太太委实可敬可喜。
人情世故也并非是那么的凶险复杂,在这段故事,一群小姑娘当中,李纨鸡妈妈似的,一带一串。像极了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老鹰捉小鸡,很为我这想法觉得好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