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邢夫人昏朽无能,确实有失公允,还没到这等地步,只不过办事的能力不怎样,成事的手段欠缺了些。正主贾赦则不同,手底下带着一股逼人退避三舍的狠辣劲!正所谓老而弥辣,倒是埋没了这份好性情,给他彻底糟蹋了,只用在了下作地界上。
贾琏一介风流,可惜整日价流连于花丛之中,纵非日复一日地沉浸声色犬马,却也为酒色掏去了不少精神劲,在老子贾赦跟前,避猫鼠儿一样胆寒欲裂,尽管有其他的重要原因。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对于上位者来说,不可能准确把握住下边的心思,难保他们不当面锣背面鼓。下头的人办事,有时候也确实只好看结果,前文中宝玉差小厮茗烟去找那土庙,从头到晚足足等了一整天,你也搞不明白他是尽职尽责到了如此程度,还是趁机玩耍去了。
御下自然缺不了一些手段,怎样如臂使指太费人考量,单方面的怀柔或强硬都是失败且注定要失败的错误做法,这个问题的复杂度远远得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只好揭过。贾赦可不像老邢这么心思简断,三两句花言巧语就能糊弄过去,他可是明明白白对鸳鸯有着坚决务要得手的觊觎之心!结果不能尽如他的心意,会像骂贾琏那样,大发雷霆的。
不过要指责他“蛮不讲理”也说不过去,上面这段说与金文翔的威慑言语,也能看得到他也是明白人。你但凡尽心尽力了,我自然不会苛责你,但如果你要胆敢吊儿郎当不当回事,甚至存着异样心思,那可对不住喽,绝对讨不了好!
金文翔是鸳鸯的亲哥哥,还真保不齐他就靠向亲人一头,他可不是那没有血肉情深心地险恶的大嫂,未必便肯看着甚至推着鸳鸯进火坑。只不过这是封建集权时代,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忠字大过天,一道异常有力的桎梏!你再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得把上头的事给办了,没法子。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
这金文翔确实是长兄如父,父亲的严权倒是悉数拿了来,对闺女的疼念,一分没有,让人悲愤。三从四德就如同一个大铁箍一样,死死地紧勒着风逝于荒唐无奈岁月中的红颜,未嫁从父,没有任何的自主权。她这长兄,在贾赦的强权之下,委曲求全——即牺牲她一个保全自家,这个仍旧有着三二分转圜余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极大可能跟那巧言善辩的大嫂一个可憎嘴脸。
这样的可能性,如果再结合前后文鸳鸯的做法,对老太太的忠心和眷恋,也就不再是可能,而是事实,苍白无力的那种。虽然有家生子的无奈,但也忒无情了些,血肉情深?可值得三个大钱吗?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
身份的尴尬,的确使得鸳鸯难以如意。但别忘了,诚然她不是自由人,可后头还有一尊顶天的大人物——贾老夫人呢。从私情上讲,事情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艰难地步,遇到了困难该求助就求助,互相帮扶本来就是生物群居的唯一目的,有靠山不去倚助,岂不是傻妞儿一个?
再者,打忠心上讲,你鸳鸯是贾母的使唤人,她是你的主子,她既然离不得你,那么你就不能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个。贾赦老儿要讨你,那是挖老太太的墙角,你一个忠心之人,由着他胡来说不过去吧?当然,家天下的时代,讲忠心绝不能不把他们的母子关系考虑进去,不过【可巧】他们母子间也并不是十分和睦。
鸳鸯这时候见了人多,偏偏【喜之不尽】,为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把私底下的事情,都给摊到了明面之上,把贾赦把自己的退路都给断了,必能也必得在这时给解决掉!
鸳鸯这场誓绝,简直气息鼓荡,悲壮慷慨,丰采无两。
我写这些随想,都是入世的心得,目的很简单,为了更好得活着,不单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所以看下来的人,或许会觉得逢迎了些,这也是我一再强调、一再斧正自己初心的目的,把阿谀气一概除尽务绝!为的不是获得别人的认可和青睐,而是你也顺心,我也如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目的固然简单纯粹,但在复杂的社会上,绝不可能完全按自己所想为之,委曲求全甚至牺牲自我,我相信对于极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因为为了更好的活着,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情况到了鸳鸯眼下的地步,如果一生的幸福就此断送,已然不能求全,何须再去委屈?!宁可诸玉碎,不为片瓦全!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时候,她以之立身立世的硬派心性,自然而然也就站了出来,跟那神憎鬼厌的威逼利诱,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那剪去的半绺青丝,正是风棱似铁。
“豪杰宁无壮志,风棱似铁,不忧当道豺狼。”金鸳鸯虽一介弱质女流,尤胜我辈浊腐须眉,乃往来一真豪杰!
人情世故虽然都是出于各自为了更好活着的心思,但一旦变了形,过了分,对人的戕害实在让人栗栗危惧难安。当它逼压到一定份上,哪怕一株烂泥中的稗草,也会向天地间伸一伸筋骨,往外顶上一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掉一切,成全其神!
无需贾母,强如贾赦又能如何?!还不是灰头土脸,狼狈告败。
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
他们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大概率一向都是顺风顺水的,等到这种性格一旦成型,就很少会因为心意受阻难以如意而就此撂下,压抑自己,反而是尽可能地变尽法子成全自己。
贾赦虽然一副猥葸的不堪嘴脸,但他这种性格,还是很可取的。在资源有尽的环境中,必得加意进取方能存活,即使一时穷阻,也仍当设法再图,而不是但经磨难,即刻颓靡。所有性格都是在活着和更好的活着的欲望中出现的,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只是用于事情之中,就有了好坏之别,另当别论。
贾赦积极的个性,如若能够用在攻伐进取上,何事难成?集众人之力,回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何功不克?可惜可叹。
(直到这一篇,写鸳鸯时,烂归烂,但胸中有大慷慨,尤觉畅爽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