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琴姐介绍的对象,苏错有点吃惊,眼前这位东南亚裔老头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猥琐。虽然个子不算太高,站着跟苏错差不多吧,但是很重要的两点,一没有发福,二没有秃顶,而且一笑的时候,还露出满口健康整齐的白牙。穿着也不邋遢,虽然是一身休闲,但是很合体。琴姐骄傲地给苏错做了介绍,亚历山大
陈先生。这个名字让苏错感觉鸭梨很大。
陈先生是红色高棉时代跟随父母偷跑出来的柬埔寨人,也可以说是柬埔寨华人,不过这也不好讲,据说他爷爷是越南人,爷爷的爷爷是从闽南跑到广西的华人。(苏错满头黑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她搞不明白,也不想搞明白了)。他其实已经算一个法国人了,虽然是在难民营长大的,但好歹有了一个身份。苏错没好意思问对方多大了,反正她今天也就是来打个酱油而已。
亚历山大陈先生看来对她很中意,开口问了她几个问题,浓重的东南亚法语口音让苏错无所适从。还是琴姐善解人意,说大家不用拘束,讲汉语就可以了。但是苏错对于这位陈先生的汉语就更没法理解了,还不如说法语呢。所以聊了几句,她就剩下低头喝饮料了,只有琴姐和陈先生用不知何方的鸟语在大说特说。苏错感到浑身不自在,虽然听不大懂,但琴姐的这个劲儿就好像老鸨子在给自己的恩客推销姑娘一样,偶尔转过脸跟她解释两句或者翻译一下对方的问题。她有点坐不住了,还是想个借口溜掉算了。
这里是里尔大区的一个城市鲁贝,距离比利时边境不远。陈姓老头在这里开了一家中餐馆,他的老婆早些年病逝,两个儿子也已经成家独立,当然这都是琴姐说的,现在他想找一个中国姑娘共度余生,他愿意供对方读书毕业,但条件是要先结婚。
“结婚?”苏错差点被一口水呛住了,这也太快了吧,刚相亲就结婚,直接跳开恋爱过程。她斜着眼睛看琴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然是先排期结婚!”琴姐斩钉截铁地说,“亚历山大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不会甜言蜜语先哄姑娘上床再始乱终弃……”(哎呀妈呀,这琴姐还会用始乱终弃呢,是个文化人儿,苏错心里说),“结婚就定性了,之后有大把的时间相互了解!”
拉倒吧,苏错心想,这帮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跟你一满脸褶子的老头一见面就谈结婚,除了供我上学啥好处都没有,回头你前脚一挂,我后脚就得被合法继承人们赶出来。再说看你们这样子也不像多有钱的,不就守着个破餐馆。
这餐馆的装修风格非常陈旧老土,墙上挂着七仙女下凡图,单放机里循环播放着邓丽君那个年代的歌曲,又嗲又酥,偶尔穿插着梅艳芳和张国荣。这年头,能有个春卷寿司就算不错了,什么妖魔鬼怪下锅过个油都敢号称中餐日餐东南亚餐。苏错想起可怜的周法兰同学,出生在一个中国人开的日餐馆里,可是每逢到苏错这里吃饭都好像八百年没吃过似的。嫁给他当填房,还不如问问他雇佣的大厨靠谱不,要不要请个人来打工。
苏错抬眼看向陈老头。那老者不慌不忙,拉起茶壶给自己杯子里慢慢地倒水,今天因为老板相亲,他给员工放了一天假,门外大牌子挂着闭门谢客的字样。整个餐馆里色调气氛阴沉沉的,苏错不由打了个寒战,她想走了。可是这时候,陈老板和琴姐却不慌不忙地讲起了自己的往事,带口音的汉语夹杂着法语,适应了之后,能听懂一些,可她越听越是不安。陈老板说当年柬埔寨在搞红色高棉运动的时候,他才刚六岁,他父母在那里小有产业,一看情势不对,马上跑到越南边境申请避难。
“难民营里也是一团糟,”陈老板慢慢地回忆,脸上带着瘆人的微笑,密密麻麻的细纹爬在他脸上,好像一只老谋筹算的蜘蛛结成的大大的网,就等着猎物上门了,“如果不是敢抢敢干,谁也活不下来。我记得我父亲在里面为了给我混一口面包,和人赌,出老千,被人发现了连捅三刀,险些死掉。我太太,她当时也在里面,她的父亲死了,母亲为了给她换一口吃的卖身,咽气前求我父母照顾她。我们到了法国,继续呆在难民营,情势也不比那时候好多少。我和我太太分别被送养到两个当地人的家庭,直到七年后才被我父母寻到。那时候我也不爱读书,喜欢到处闯祸,惹是生非。后来被赌场的人捅了几刀才算安生下来。苏小姐,你知道赌场这个词儿从哪里来吗?”
苏错正在魂游,猛听到被点名,顿时一个激灵,她摇摇头。
“casino,原本是闽南语的‘开戏喏’,是当年福建劳工们呼赌的声音。你就可知福建人有多好赌。我父亲就是个例子,他祖上是闽南人,我们家最鼎盛的时候,整条街都是开的店,结果却被我父亲输光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小店面,还是我拿命搏来的。”陈老板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微笑,看着几乎开始瑟瑟发抖的苏错。他其实不大满意琴姐给他介绍的这个对象,人老了,要脚踏实地一点,像这种在家里百般宠爱的大陆出来的新一代独生子女,是不大会为了一口吃的跟随自己,不过有机会玩玩儿的话也是不错的。
可是眼前这个小孩吓成这个样子,让陈老板从内心起了一点怜悯之情,他不期然想起自己那个不到二十岁夭折的小女儿……算了,给她点钱,就当来陪聊打一次工好了。和金全福的老板一样,陈老头其实很抠门,只这么不痛不痒地聊聊就像把他的钱从口袋里挖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莫名其妙的他就对苏错有一点好感,小孩子家家也怪不容易,下次要跟阿琴说清楚,要介绍那种偷渡来,没有职业语言技能的三十五岁上下妇女就行了。眼前这个女孩子,就算是一时糊涂肯答应结婚,也不会长久过下去!偷渡来的黑工,不会寻求大使馆保护,更没有能力找警方,麻烦要少得多。
这时候苏错也开始整理包带子,“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总不能真的让这个老娘儿们把自己给卖了。
亚历山大陈放下茶壶,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按住推了过来,打眼一看,都是五十或二十面额的。手背上有不明显的几个老人斑,苏错看着几欲作呕。“拿去零花。”话说得很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强势。
苏错强笑着拒绝,“不用了,我有钱!”
琴姐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陈老板给你的,就拿着!”本来如果只是这个老娘儿们抓住她的话,苏错原也不怕,她的劲儿不见得就小。但是陈姓老头这时候也站起来,拉过苏错的手,把钱塞了进去,“说给你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家里人有没有教过你,一诺千金!”
话说得很柔和,但是隐隐带着一种胁迫的感觉,苏错后悔极了今天晚上跑到这里来,真是作死。
“结不结婚?就等你一句话了!”老头心里暗笑着放开她的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结!当然结!”琴姐眉开眼笑,“回头你们还要请我吃喜酒哦!苏小姐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你的电话给了亚历山大,以后他会亲自和你联系,你们可以慢慢谈结婚的事宜。”
苏错简直哭笑不得,她是不是真被这个老娘儿们给卖了?这是遇上人贩子了吧,还是赶紧脱身为妙。于是她飞速地撞开门,就往外走。琴姐还拉着她继续啰嗦,“我给你说啊,你还认识什么小姑娘,都可以介绍给琴姐,你介绍一个,琴姐给你五十块钱,知道吗……”
话还没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了过来,一把推开琴姐。琴姐尖声嚎道,“你是谁?”旁边有人拦住她,“警察!”
狗剩看到苏错手里的钱,二话不说拉着她直接闯进店里。苏错怯生生地把钱放到桌子上,“你的钱,我不要!”亚历山大陈眯着两只眼睛看着狗剩,脸上不惊不惧。
这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面带寒霜的金发美女,掏出证件在陈老板的脸上晃了晃,“我接到举报,这家店卫生不达标,要我叫一个卫生巡查员来吗?”
刚才还一脸强势的陈老板顿时肩膀塌下了,换上了一脸媚笑,“鄙小店每逢周四歇业半天,专门打扫卫生,我们有据可查。”就在雷奥妮和老板废话的当口,狗剩拉着苏错飞快地出去了。外面琴姐早已无影无踪。
狗剩拉着苏错飞快地走,苏错好容易才甩开他的手,慢下来,“你朋友还在后面!”她也知道自己今天闯祸了,期期艾艾地说。
“你不用担心她,”狗剩冷淡地回答,“她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这种人最怕的就是基层小警察,卫生巡查员,没事只要在他们店里多走几次,生意就不用做了。”他也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错,“你可是够混蛋的!”
苏错低下头不说话!
“你知道吗那些人都可能是有案底的,他们有可能做人蛇,组织偷渡、打黑工、卖淫。今天我不找雷奥妮去吓他一下,可能以后就会缠着你不放!就昨天,巴黎十九区一家中餐馆的老板被仇杀,当着顾客的面被割头,这些人你还敢混到一起去,苏姐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胆子够大!”
“别说了!”苏错打了一个哆嗦,“我知道错了!”
“倒不是说这家就肯定有问题!”看她吓成那个样子,狗剩的语气稍微缓了缓,“但是安全第一懂吗?”
苏错乖巧地点点头。
“我刚才还听见那女人说,你给她介绍一个女孩子她给你五十块钱?行啊你,想钱想疯了,这钱也敢赚,你不怕咬手,你是打算把罗倩倩高颖介绍给她呢,还是金全福打工的那几个?”狗剩继续讽刺地说。
“我当然不会……”苏错被数落得开始掉眼泪了,“我有那么不讲义气吗?”
“这不是义气的问题,人一旦被暴力胁迫,就会不由自主地干坏事!行了,你也别哭了,看见有警察护着你,他们也不敢再来找你了。别哭了,你怎么还来劲了?”
憋了一天的委屈,终于爆发了,苏错靠在街角的墙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长这么大几乎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