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回来了!但是从前那个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老板娘似乎被留在外面,没有回来。老板娘变了,人开始憔悴,脸上皱纹横生,不在粗声大气地吆喝打工的学生,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心虚的底气不足。让大家不明白的是,她心虚什么,她到底心虚什么。也许只有老板娘自己心里清楚,多少个夜里,她守着空空的房间,数着心跳彻夜难眠,成把的安眠药吃着,连医生都不敢再给她增加剂量了,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睁眼到天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懒得考虑老板在店里还是在阿婉那里。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每次洗完澡收拾浴室的时候都会吓一跳。
她想找个人谈谈心,又不知道该找谁,两个儿子天天忙,手里总是拿着阿婉给买的新奇玩意儿,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耐烦。这时候老板娘多希望自己当年生一个女儿,不,哪怕被人说断子绝孙,生两个女儿也好,如果身边有女儿,绝不会让自己妈妈这样任由欺负。有时候她也想膀子一甩,一走了之。可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个餐馆这个家,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在外人眼里,她还是老板娘当家主妇,事实上她清楚,早就被阿婉那个小贱人架空了。
她给巴黎的琴姐打电话诉苦,开始琴姐还陪她发泄发泄,后来,琴姐也烦了。
“亚翠,不是我说你,你是一看不住男人二拢不住儿子,恐怕阿贵往国内倒腾回去多少钞票你都没数……”
老板娘马上急忙为老公辩解,“他没有倒腾钞票回去,就是看国内地产热,买了两套房子,我也有签委托书的。”
“行行行,我不跟你扯这个,我最近很忙。”
“琴姐,我要不要狠狠地大闹一回?”老板娘生怕琴姐挂电话,赶紧讨主意。
“你闹的目的呢?你是不是真想离婚?你要真想离婚那就闹,分了家产把弗朗索瓦和阿历克斯扔给阿贵走人就是了,你来巴黎,我管保还能给你介绍一个。你要是不想离婚,你闹什么呢闹,现在不是挺好的,不就是多了阿婉母子,你就当是来打工的,把钱看紧一点,别由着阿贵贴了狐狸精,其他的,睁眼闭眼过了。都一把年纪的人,这些事情就看淡一点,回头阿贵老了身体淘坏了,那个阿婉自然就走了,到那时候你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直接把阿贵扔到养老院就完事了。我可跟你说,你现在要是把自己给熬坏了,哼哼哼哼,你下场更惨。”
老板娘突然被自己内心深处升上来的一股圣母情怀深深感动,她不是琴姐,到那一天也绝干不出把老公扔到养老院的事情,但是自己这么好,老公怎么还是投向那个狐狸精啊,真是想不通。就在她无言以对自怨自艾的时候,电话那头又传来琴姐的大嗓门:
“佛度有缘人,我就话说到这里,听不听在你。你要是由着自己性子闹腾,吃亏了不要来找我。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哦对,你们店里那几个女孩子,下次我去,我给她们有好介绍,帮我传个话,保证亏不了……”
到快关门打烊的时间了,苏错麻利地把所有桌前的椅子摆正,狗剩正呼哧呼哧地拖地。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来打工的也没几个,所以狗剩勉为其难地拿起了拖把。
苏错抱着手看他在地上画了一会儿老爷胡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把拖把抢到手里,“要在桶里拧干,要不然的话一脚一个脚印,还有……”她抽抽鼻子,“你这消毒水放多了吧,待会儿还得散半天味儿。”狗剩很乐意把手里的活计交代出去,耸耸肩站到一边儿去了。
“我这供您吃喝还得帮您干活,”苏错一边吭哧吭哧一边唠唠叨叨,“我上辈子是欠您多少钱啊?”狗剩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欣赏苏错因为用力累得通红的脸蛋,现在看顺了,人是唠叨了点儿,但也没那么凶。梁小贱怎么形容他苏姐来着,苏姐其实很适合给人当老婆,我妈说媳妇凶点能顶门立户。当然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苏错一锅铲扔头上了。全家大小一齐起哄,说梁小贱看上苏姐了,要娶苏姐回去顶门立户。
而且,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苏错经常单独给他做饭,像母鸡护崽一样,不许那帮家伙碰,连多闻一下都不行。无论是菜还是肉或者鱼,都捡好的,绝不做狗粮给他吃。
想到这里,狗剩脸上漾起了浅浅的笑纹。苏错直起腰,看着对方一脸的似笑非笑,真是一肚子气,“过来,你继续!”她伸手过来,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来接,“你真是气死我了,养你做什么,光吃不干!”她几乎要一指头戳到狗剩身上,结果那个人不恼不躲,还笑呢,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苏错正想再发飙,突然听见前门响了,她一抬眼,差点吓得一屁股坐涮拖把桶里,“天……”
“天什么天?没见过我?还是你们在偷懒?”老板娘的大嗓门飘了过来,再没有前几天的心虚怯懦劲儿,似乎突然穿越到从前。她的脸上挂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上面的牌子还没扯下来呢,赫然写着“Dior”,口唇涂得血红,头发也新做过了,从上到下是应季的香奈儿新装。苏错没敢往下看,她怕看见老板娘惨不忍睹的猪蹄上踩着高跟鞋,这是要闹哪样?
老板听见动静从后厨出来,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喜笑颜开,“太太,打扮得真好看!”他急匆匆地走过来,扶着老板娘坐下。这时候苏错才发现,真穿的高跟鞋啊,脚踝下面的肉都挤出去了,老板娘应该先减个肥再来这么一身。男人心都跑了,还用这么低劣的手段追,管用吗?她忍不住心里给了个大大的冷笑。
老板娘摘下墨镜,“我就知道,你们都在心里笑我没用,看我现在这样子,心里得更笑了,说我东施效颦。”
老板谄媚地接话,“乱讲,谁敢笑我太太?”
“我这是想开了,”老板娘叹口气,“阿贵,我不管你和阿婉如何,你好歹给我和孩子们留点颜面。第一,不许让小宝常出入我们家,弗朗索瓦和阿历克斯愿意找他玩,那就出去。第二,我不管你每天跟她怎么胡混,晚上你给我回家……”
怎的?老板夜不归宿了啊?苏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八卦再多点,回家好讲讲。
老板轻轻咳嗽一声,努力用威严的声音说,“收工吧,你们两个先回去,我今天晚上不能送你们了,自己赶地铁吧。”
眼见苏错意犹未尽,想找个理由磨蹭一下,狗剩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拖走了。
“哎……听听怎么了?多好玩啊!”苏错被狗剩拉着,只能碎步小跑才跟得上。
“好玩的是别人心里的苦痛。”狗剩回了一句。
“狗剩哥,瞧不出来啊。”苏错立住脚,上下打量对方,“你还同情老板娘这个剥削阶级啊!你没看她把我们油都快榨干了,有这个下场那是咎由自取!”
狗剩也站住了,回头看着她,很简单地回答,“剥削我的是你不是她。”说毕不等苏错反应过来,掉过头大步往地铁站方向走。
苏错愣了一下,快步追上,“哎……”她想大骂他一顿没良心,不是老娘你到街上喝西北风要不还是送你去敦刻尔克难民营云云,结果追上了抬眼看见狗剩的脸上依然漾着微笑,这笑容把他的脸在灯光下衬得极其美好。苏错顿时心软了,“你说真的?”
“没有!逗你的。”狗剩放慢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老板娘平时是吝啬刻薄了点儿,不过,梁小贱他妈说了,媳妇凶点能顶门立户。”
苏错又一阵语塞,这什么意思?
“不过也别太凶了,”狗剩继续说,“女孩子太凶了不可爱。”
苏错感觉有点晕头转向,她脱口问了一句,“那我可爱吗?”
狗剩没有立刻回答,他站住,转过身,认真地端详苏错的脸庞,那眼神让对方的心一阵乱跳。他伸出右手,轻轻地在苏错脸颊上划过,把额前落下的一绺乱发拢了上去,“很可爱。”他一本正经地说。
苏错觉得两股热流冲上眼睑,她垂下眼皮,向前走。狗剩一言不发地跟着。气氛有点尴尬,苏错讪讪地没话找话,“那次你帮我改的报告,我得了十八分,教授说写得很好,还打印出来给全班同学看,谢谢你。”
“不客气!我觉得你应该多用一点心在学业而不是在打工上。”狗剩毫不客气地说,“到法国读英语专业,你这就是自欺欺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话!”苏错感觉心头的火又被怄了出来,严勇是她心上的伤,她明知道是在自欺欺人,可是无法停止,“我干什么自己清楚!”
“你一点也不清楚!”狗剩毫不犹豫地还击,“你就好像前几天的老板娘,既心虚又怯懦,一心想逃避。你笑话今天的老板娘,事实上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苏错一愣,她从来没把自己跟那个又老又丑的老板娘放在一起对比过,死狗剩,说话还能更难听点不。
“你给我说清楚,我逃避什么?”眼看那小子脚下加快步伐,苏错也快步跟上去,说不清楚,哼,你给我等着!
“你没目标!哎……”后面还有个“呀”被他强行咽回去了,苏错在他胳膊上用上了大力金刚指。
“我还以为你不疼……哎呀……”苏错还没得意完就被狗剩抓住手腕子轻轻一拧,疼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你打人!”
“是你先掐我的!”狗剩理直气壮地说。
“你打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苏错抡起拳头又打。狗剩很淡定地给了她一个后背,“信不信我叫警察?”
“信!”狗剩又恢复了一脸懵懂状态的怂样,“苏姐我错了,苏姐对不起。不要叫警察,求你,我不想去难民营!”
“那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我逃避什么了?”苏错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逃避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狗剩脸上的懵懂突然又一扫而尽,“其实你善良又心软,但是全隐藏在一副贪钱又刻薄的表象之下。至于为什么,别问我,我不知道。”说完这番话,他径直走进了地铁站。
苏错呆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