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湖人的行走方式•青牛(上)


书接上回,自六月初五如是楼官卖宴一事已了,京中人心惶惶。彼时正值天家大兴土木,于扬州欲建行宫,拟赐名“青牛”,盖取自唐卢照邻佳句“长安古意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时过三月有余,户部上书,扬州城内突有恶鬼现世,为非作歹,民心大乱较之京师犹恐不及,行宫竣工恐有延误。圣人闻之大怒,特令东厂派监官督工,另命六扇门彻查闹鬼一案。

九月中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和煦的暖阳毫不吝啬地撒在每一片紫禁城明黄地屋瓦上,彼时才是衬了那四个字:金碧辉煌。朱红的宫墙下,一道高瘦的身影疾走在道上,秋风越过那人的袍裾,杏色的衣袖上下飘飞。那人东拐西拐,行至北五所,似是十分熟练地提步跨入一间不怎么显眼的小院,毕恭毕敬地于院中跪下,对着太师椅上的白发老者连磕三个响头。

“干爹,您找儿子。”

面前的老者似乎是在晒太阳,九月里的午后仍是燥意未消,他轻轻打着扇子。或许是太阳太晃眼,他微合的双眼并未因来人而睁开,只道:“迟了一炷香,真不愧是现在皇上身边的红人。看来我老了,说话也不顶用了,今后想请你,怕是越来越难呐。”

面前跪着的年轻人闻言面色大变,冷汗不过一时之间就布了满头。他将头压得更低,声音竟平添颤抖:“儿子不敢忘了干爹!只是今儿个皇上突然下了旨,儿子为了接旨才耽误了片刻,万望干爹莫怪才好。”

老人道,“我听说了,是为着扬州那档子事吧?”年轻人赶忙点头称是。

“我说呢,咱们家呈祥是我这么些干儿子里最孝顺的孩子,怎么会辜负我呢。”

下首跪着的,原来正是近几月皇上连连提拔的掌印太监呈祥。呈祥刚想松一口气,不料那老者冷笑两声,“皇上有旨,何怪之有啊?瞧瞧你这担惊受怕的模样,难不成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对皇上不满,反拿你出气?”

呈祥心下大骇,知道今天是撞枪口上了。他咬咬牙,从眼里挤出两滴眼泪,跪着爬到老人身前,抓着他的右腿叫道:“干爹,儿子知错了!”

那老者面色未变,轻轻一蹬腿,却是用了三四成的内力,饶是呈祥底子好,也被踹飞几步之远,退至院门口。

“说说,你错在哪?”

“儿子不该随意揣度干爹的心思,更不该口无遮拦,冲撞干爹。”

老者终是睁开了眼睛,容颜虽已老,但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却直直射过来:“冲撞我事小,冲撞了皇帝,若被有心人听去,你又该当何罪?口无遮拦,这是咱们做奴才的大忌!”

“可是干爹,您刚才不是怪我……”

“可是可是,没什么可是!”老者一把挥开扇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踱到呈祥面前:“在皇帝面前,我这个老东西又算得什么?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是不顾你干爹的脸面和性命,也绝对不能说不该说的话。”

呈祥知道干爹在气头上,此时只管磕头谢罪。只听老者继续说道:“你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心气太高,又行事鲁莽,做事不顾后果,每回闯祸都是我给你擦干净屁股。只这回,你且看还有谁给你收拾!”

“干爹,看来什么消息也瞒不过您。”

老者狠狠一点呈祥的眉心,“你该不会真以为官卖宴那件事,你做得很好吧?你觉得你是立功了?”

呈祥低头道:“儿子明白,上回儿子做得太过火,皇上这回点名要儿子去扬州当监官,是赶我呢。从上回的事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咱们东厂跟六扇门龃龉已生,势同水火。皇上派我前去扬州在先,又暗派六扇门查案,名为查案,其实是掣肘东厂,让咱们别在外地生了根。”

“哼,你还算不蠢,只是这里头还有一层。青牛行宫建不成,究其缘由,扬州闹鬼只占三分,剩下七分都是人作乱。当初户部拨下的款,到底有几两是落在实处,京师没人知道。行宫是皇家的私宅,如今国库吃紧,建行宫一半以上的钱款都出自当今圣上的私库,你说他怎能不急?”

“家事自然只能内臣解决,因而朝廷未派户部官员。”呈祥接下了话头。

老人微微点头。“皇上虽嫌恶你,却也知晓你的地位。这是你的试炼,成了回来能坐稳掌印太监,不成就得进宗人府,到时我也保不住你。”

听闻宗人府三字,呈祥心中一震,不免暗自盘算:干爹说得对,此番下扬州,皇帝只遣了东厂和六扇门,冷落了都察院,本不合规矩,内阁已对此颇有微词。朝中官员早看阉官不爽,一方面因自己此前行动跋扈,得罪了不少清流;另一方面,自官卖宴后,皇上连连提拔,看着是嘉奖,但放到一个太监身上则成了惩罚。一旦行宫建不成,钱款收不回来,自己正是众矢之的,恐怕到时即使不被六扇门拿住,也要被他们治罪。但若一举成功,自己不但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东厂的一把手,还能顺带把从扬州挖出来的案子随便嫁祸给朝中那些御史老头,谁叫他们瞧不起他!

思及至此,呈祥起身对老人拜了一拜,勾唇微笑道:“是,多谢干爹指点,儿子受教了。”

呈祥又在院中待了片刻,后只道还要御前伺候,急急忙忙走了。送走呈祥以后,老人缓缓走进屋中,从书柜后的夹层里取出一本小折子,上边赫然三个大字“风雷引”。他轻叹一口气,默了片刻又谨慎将其收了回去。

五日后,京郊通县运河码头。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一轮薄日的阳光穿插雾气而过洒向河面,朦朦胧胧。陆惊寒背手立在岸边,似是在等什么人。不多时,捕快陈升小步跑来,向他拱了拱手。

“大人,萧令到了。”

陆惊寒回过身去,只见陈升身后跟了个白色的影子,在雾中宛若幽灵,飘渺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已来至他面前。

“见过陆大人,草民萧令,谨遵今上与师傅三秋道人之命,特下山助大人一臂之力。”名叫萧令的白衣男子客气地作了一揖,双目微垂,再抬眼时,那双眸子却闪着些微光,面上似是微笑,却唇角未勾。

陆惊寒敏锐地察觉到此人非同一般,身上竟有些仙风道骨。果真三秋山上的出世弟子都是这般气质?他愣了一愣,却也是见过些大场面的,迅速恢复神色,对萧令笑道:“萧兄不必多礼,都是为圣上效力,不要拘束才好。此番听闻扬州城内有恶鬼作祟,圣上特地请重云门出山平乱,见萧兄如此风采,可见此行必有所获。”

萧令神色从容,与陆惊寒攀谈三言两语,未有失仪。一来二去,陆惊寒发觉此人虽带着些疏离,但接触下来却是好相与的。待二人及一众捕快登了船,谈及扬州城鬼祟之乱,萧令面色才闪过一丝不豫。

“萧兄以为,这妖鬼是从何而来?”陆惊寒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萧令轻叹,“萧某与大人交谈融洽,私以为大人是个聪明人,未曾想到大人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

“这倒是奇了,”陆惊寒笑道,“传闻三秋山物华天宝,乃是现世的桃花源,无所不有。这等神怪,莫非萧兄未曾见过?若连萧兄都不信,那就真没有人能信了。”

“大人有所不知,三秋山上自是有些俗世没有的东西,但绝非一切传闻都是真的。”

萧令端起桌上的茶水,掌中暗自发力,茶杯正上逐渐聚起一滴水珠。他看着杯中水,“天行有常,万事万物自有规律;这世上再奇的事物,也总为规律所制。就如这滴水——”

他随手一指,聚起的茶水倏地飞向窗外的江面,与江水融为一体。

“万变不离其宗。”陆惊寒心领神会道。

萧令点点头,“正是。不过,就萧某迄今的毕生所学,可未曾听过什么邪魔恶鬼,也在这规制当中。”

陆惊寒惊道:“你的意思是,扬州之乱并非因鬼祟?”

萧令却答非所问:“时辰不早了,大人为何不启程?莫非还有人随我们一同前去?”

被这么一问,陆惊寒也是心头无名火起。

“陈升,你下去看看东厂那批人来了没有?”陈升得令赶紧下了船。

陆惊寒笑道:“萧兄有所不知,此行不止你我,皇上特封内侍掌印呈祥为监察使,替皇上督着行宫的工期。”

“原是如此,是萧某无礼了,万望掌印公公莫怪才好。”

“不怪不怪。”船头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随后呈祥杏色的袍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登船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船舱内厅中央的软榻上一卧,掀着眼皮道:“倒是咱家来晚了,路上有事耽搁,陆大人海涵呐。”

陆惊寒早已气得拳头咔咔作响,然而见那呈祥自己舒舒服服躺在榻上,身边却立着两个如狼似虎的东厂高手,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反观自己这边,厅内四五名捕快手也全摁在刀柄上,正等着他一声令下。

不管怎么说都得在这同一条船上待上十天半月,若是尚未启航便见了血怕是不好。陆惊寒找回理智,只得深吸两口气,压下心头不快,冲外头喝道:“人既已到齐,便即刻开船吧。”

呈祥见这姓陆的倒还算有几分眼力见,心下宽宏大量地决定不与其计较。他似乎很困的样子,正欲阖眼小憩,突然瞥见一旁的萧令。呈祥这个人有个奇怪的爱好,喜欢好看的东西,而这面前的萧令就很是合他的品位。隐约记得他自称萧某,于是主动对他说道:“萧某,你也是六扇门的?”

话一出口,厅内沉默一瞬,紧接着便有捕快哈哈大笑起来。

呈祥被笑得一头雾水,扭头竟发现身边的下属也在憋笑。陆惊寒倒是没笑,他一贯不爱笑,此时却也嫌恶地撇了撇嘴角。直觉告诉他,好像他们全是在笑话自己。

“笑什么?给咱家住嘴!”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厅内恢复了沉寂。

萧令此时上前一步,面不改色道:“公公有所不知,草民名叫萧令,某只作为谦称。”

呈祥听了却是不怎么以为意。不就是露了点怯,有什么可笑?他呈祥从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这船上的人有哪个不知?笑吧笑吧,就算读过书又能怎么样?这艘船上的事还不都是他说了算?他又仔细打量萧令一番,还是此人不卑不亢,甚得他意。

“听说你是重云门的?今后吃穿少了什么,只管来找本监,自是不会亏了你。”

萧令微笑道:“谢过公公一番美意。”

乘着江风,官船顺流直下,浩浩荡荡载着几路人马向富庶的南直隶驶去。一路上沿岸江景美不胜收,可陆惊寒却无心观赏,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压着桩桩件件的事,令他颇感烦闷,有些透不过气来。起身踱到船舱外,呼吸着带着潮气的江风,陆惊寒仍未停止思考。

远的不说,就说这个萧令——他偏头睨着船舱,想起萧令方才运功凝水,轻松得如同变戏法一般容易。但即使是修炼内功的好手,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握着茶杯的手四平八稳、纹丝不动。这样的功力,便是习武的天才,少说也要练十年以上。三秋山重云门向来以剑法闻名,内功心法并非其所最为擅长;这萧令乃是重云门掌门三秋道人的亲传弟子之一,足见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再观其人,这半日接触下来,萧令无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落落大方,颇有礼数,若不事先得知他是从三秋山上下来的,说他是京中的世家公子也不为过,完全不似坊间所说的“三秋山上尽是些幕天席地的乡野人”。与他交谈一番,他对扬州鬼祸似乎已有所指,却不明说,可见他知道某种内情,其智谋也很有些造化。这些特点本不应具现在一山门弟子的身上,过人之处太多,反倒引起了陆惊寒的警觉。他敏锐地想道,此人神秘莫测,不可轻信。


陆惊寒与呈祥一行人取道京杭运河,顺流而下,不过七日便顺利到达扬州城。下船以后,陆惊寒并未直奔驿站,而是先暗中派出几名得力捕快,在码头附近迅速搜寻一番,却并未有何异常,陆惊寒松了一口气,但仍心有余悸。

呈祥紧随其后下船,见捕快陈升对陆惊寒耳语一番,又见陆惊寒面上表情变化,不禁得意一笑,走至陆惊寒身旁扬眉:“到这里,陆大人尽可放宽心些,我的人早已把此地清扫干净了。”

陆惊寒听见呈祥说话,本能地心生厌恶,不由得对他翻了个白眼。要说这二人为何此行如此谨慎,还得从启程那天说起。

原来第一天呈祥迟到并非没有原因。虽说他前一天晚上为了保证此行圆满成功下了些狠功夫,几乎一夜没睡,但身为宫里的掌印,他并没粗心到第二天可以睡过头的程度。从京城出发到通县码头,中间需要穿过一片密林,就是在这里,呈祥及东厂一行与跟踪者交起了手。这一切若非不是陆惊寒发现东厂来的人比名单上缺了四个,呈祥看来是打算绝口不提的。

面对陆惊寒来势汹汹的质问,已经折损人手的呈祥却显得不以为意。

“那伙人的目的不是我们东厂,我又干嘛非要时刻警惕着?”

陆惊寒闻言便皱了眉,“如果目标不是你们,怎么还没出发就连折了四个人?”

“这就是陆大人你有所不知了,”呈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可知对方是什么身份?”

“东厂虽是宦官集团,却高手如云,一下子就灭了你们这么多人,放眼江湖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组织罢了。”

“说到底还是你不晓得我们东厂的一些旧怨了。来的人是八声甘州的丑奴儿,去年我奉了我干爹之命上六王爷府上办事,正好撞上了他派的杀手,碍了我的事便与他们动起手来,死的正好是四个人。”呈祥双目盯着面前的一片空地,淡淡说道。

陆惊寒奇道:“就因为这个,他至于记恨到这个地步?”

“八声甘州行事一向吊诡,领头的杀手无论是武功还是个性都非比寻常。这个丑奴儿,我跟他碰上过几回,他最讨厌别人插手他的任务,一旦任务因此失败必会找机会寻仇,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这一年我都在京师,大部分时间又在宫里,他这是终于逮到个机会了。”

“既然如你所言,你怎么刚才又说他们的目的不是东厂呢?”

呈祥冲他翻了个白眼,“我说陆大人,您再怎么说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左寺丞,怎么连这点小事都想不通透,还要咱家一介奴才给您讲个明白?”

“废话少说!”陆惊寒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心道若不是存心让你多吐几句实情,探探东厂的底,自己又何必装傻充愣至此?

见陆惊寒吃了鳖,呈祥便爽快了,他嘻嘻一笑说道:“八声甘州看上的猎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打我们一脚跨出京师的城门起,我的人里就有四人必死无疑。人死灯灭,前事已了,我跟他丑奴儿又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倒是他这回派了不少人跟我,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杀鸡焉用牛刀,只需一想便知,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但究竟是什么任务,咱家也就不知道了。”

陆惊寒心下一惊,他知道八声甘州此次必来搅一搅浑水,却未曾想到他们竟是费了如此心力。“你怎知他不是冲着你东厂来的?”他破罐破摔,决定装傻便装到底。

呈祥反诘道:“我们一众内官,空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却无大权,说穿了便是主子的左右手。斩了左右手,人依旧能活,却活得不爽利;活得不爽利了,便要拿两只脚踹,要知道大腿可是比胳膊有劲多了。陆大人你说,是谁能有这熊心豹子胆,有本事干出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陆惊寒被这狂言惊了一惊,望向呈祥的眼神顿变。

“更何况,我如今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鱼,已是进退两难,即使不用他人插手也翻不了天,谁也不会杀我的。”想到那天下午与干爹的对话,呈祥眼神暗了暗,自嘲一笑。

“倒是陆大人你,自求多福吧。”

陆惊寒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内官,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其实陆惊寒与呈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只是在一些重要的宫宴上遇到过,但他们都对彼此厌恶至极,这不仅是由他们的立场所决定的。陆惊寒看不惯呈祥仗势欺人、整天阴阳怪气的小人做派,而呈祥也同样对陆惊寒这样故作刚正之人感到恶心;他们的每一次碰面都以无比糟糕的结局收场,比如三个月前的官卖宴,他们双方争执不下,竟将东里长的头和身子砍成两半,分别带走。

在陆惊寒的记忆中,呈祥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他总是在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薄唇上覆着艳红的口脂,平时就将眼一吊,眉一挑,嘴一咧,杀人放火的浑话就一张一合地从嘴里蹦出来,陆惊寒恨不得下一秒就往他的脸上扇一巴掌。然而,他没看错,就在刚才,尽管转瞬即逝,呈祥公公的脸上竟浮现了一种与他本人气质极其违和的表情,但在大部分人的脸上却很常见——那是恐惧的表情。

即便呈祥坏事做尽,可他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即便是两年前的除夕宫宴上在皇上那里领了罚,陆惊寒也未见他皱一下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公公心生惧意?

想到自己的处境也算不上很好,陆惊寒在心里决定暂时不与呈祥发生什么争执。八声甘州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在扬州会有更大的动作。然而线索是有限的,陆惊寒无法得知他们的真正意图。想到他们背后的那个人,陆惊寒更是大感不妙,于是在下船以后立刻派人查探,不料却被呈祥抢了先。

“你在扬州也有人手?”陆惊寒真是越发对东厂好奇起来,说破天也是内官,不想他们的势力已及全国。

呈祥冷哼一声便扭头走了,不予理会。他在启程之前那夜一宿没睡并不是干熬着,多亏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夜里去求了干爹把早年在扬州安插的眼线为他所用,否则自己在这里恐怕是寸步难行。

从码头上岸以后,六扇门和东厂两批人马终于得到解脱,不约而同地划清了界限,一个往青牛行宫,一个往官署去了。

却说这日入城已是午后,还未作休整,陆惊寒便带着萧令和几个亲信捕快被扬州知府的随从钱师爷邀入衙门。步入正厅,才知知州宋诚已恭候多时了。

“大人,为首这位便是大理寺丞陆大人了。”钱师爷上前一步禀道。

宋诚似乎非常焦灼,九月的天竟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看见陆惊寒便是双目放光,上前直对陆惊寒作揖,“陆大人舟车劳顿,在下真是有失远迎!快请上坐。”

陆惊寒有些不自在,但也只客气地笑一笑。及至落座便道:“宋大人,这次本官是奉旨彻查扬州闹鬼一案。您是此地的父母官,我初来乍到,并不知其中要害,还请大人指点一二这鬼乱的来龙去脉。”

宋诚迫不及待地开口:“正是了,下官接下来便是要说此事。”

原来这扬州鬼乱是自两个月前兴起,彼时青牛行宫已开工近半年,基座已初具雏形。两个月前,正是七月十五这日,夜里扬州城内骤然阴风大作,竟似凄厉啼哭之声。细细听之,风中竟传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我族人”等语,一连三日哭声不绝。城内已是人人惶恐,都道冤鬼现世,为祸人间。商人闭门不出,渔家锁船,百姓成日的躲在家中,就连负责建造青牛行宫的劳工也一个接一个的抱病罢了工。说来也是奇怪,这青牛行宫一停建,那鬼哭声便停止了;可一恢复行宫的建造,哭声便又一日一日地响彻扬州城。不得已,如今行宫的工期只得暂时停滞。

陆惊寒与萧令对了个眼神,心道此事必定有人成心作乱。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挑衅皇家天威?

“敢问宋大人可否调查过此事?”

宋诚虽然胆小,却也算尽忠职守之臣。“下官最初也派人去查过,然而……”他抬眼看了一眼陆惊寒,欲言又止。

“大人但说无妨。”

宋诚吞咽了一下,嗫喏道:“下官查到了那鬼泣声的源头,发现竟是来自辛家旧宅!”

陆惊寒双目迸出两道寒光,宋诚盯着他的表情,竟被吓了一跳。所幸他很快恢复了常态,说出口的话也平淡如水:“辛家旧宅……可是十八年前奉先帝圣旨,被平春君抄家的辛氏?”

“正是了。想不到大人博闻强识,连这等旧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宋诚呵呵一笑,奉承道。

不想这马屁一下拍在了马腿上,只见陆惊寒面色一沉,“哪里的话,我奉旨来此,若不了解扬州内情,这案如何能破?”

这陆大人虽是年轻,可却是个不好对付的,身量不大却不怒自威,更别提摆脸子的时候。宋诚只得一边揩汗一边陪笑,只推辞说手下人办事不力,查到那源头后便无人再敢前去一探究竟,只等朝廷派来的大人解了燃眉之急。

陆惊寒见状也不再难为他,只笑一笑叫他放宽心,有需要时再让他从旁协助。宋诚如获大赦,心道此人也并非不好相与,客套两句便将陆惊寒送出了府衙。陆惊寒虽在心里看不上宋诚,却也并未怪他,毕竟牵扯到的是那个辛家,他不查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实在不敢。

“萧兄,你认为此事该从何处下手?”陆惊寒支走了跟着的几个捕快,只身与萧令漫步扬州街头,准备走回驿馆。

萧令沉吟片刻,微笑道:“大人,我并非通晓万事的神仙,不实地考察一番,也难以有所定论,不如明日便去那辛氏旧宅一探。”

陆惊寒心中一颤,闭眼平复呼吸,想到看来躲了这么多年,命运还是注定要让他走这么一遭。

“英雄所见略同,那么明日一早就出发吧。”

陆惊寒慢悠悠地走在扬州的街巷当中,似乎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而萧令却也缓了步子跟随,什么也没问。这不是陆惊寒第一次来扬州,不,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回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扬州的好景即便是步入萧瑟的秋天仍是美不胜收。此时由于鬼泣一案,街上的商贩走卒少了许多,但暮色四合之时,远近高楼均点起灯火,在江水里现出朦胧的影,俨然天上人间。远方似乎传来歌女弹唱的回声,缠绵不绝,陆惊寒一时之间倒忘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陆大人好像很喜欢扬州。”萧令突然笑道,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惊寒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跟京中不大一样,图个新鲜罢了。”

萧令笑一笑,不作他语。陆惊寒转身回望某个方向,他的目光仿佛能够越过千家万户,越过淮河,直望到那个曾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雁儿!”

陆惊寒猛地惊醒,额上满头是汗。见外头天光大亮,已是第二日,他便翻身坐起,拿起枕边的布条,脱掉里衣,在胸前裹了一层又一层,随后才一件件将外衣套起来。

“大人,萧公子已在外候着了。”门外有人禀报。

“知道了。”陆惊寒已扎好发髻,又对镜取出一小匣,用里头的粉往脸上盖了盖,又小心将小匣收起,取了配剑别在腰间,才大步跨出门去,仿佛已全然忘了清晨所作之梦。

辰时三刻,马蹄和脚步声停在了扬州城北的辛家大宅前,望着那座破败的废墟,陆惊寒已窥不见任何昔日的痕迹,她心里对着这座久违的宅院喃喃问道——

父亲,若你在天有灵,能否告诉女儿,究竟是谁打着你的旗号,使我重新回到这里?

辛家旧宅早在十八年前被平春君放的一把烈火烧了个干净,历经多年风吹雨打,早已只剩个破烂架子而已,本不该有什么问题;然这一月以来,闹得扬州上下不太平的源头竟然出自此处,这倒不得不教人生疑。

陆惊寒扭头对身侧的陈升说道:“让兄弟们列队进去搜,不要放过一处。”

陈升瞥了一眼面前的废墟,有些犯难:“头儿,这里不似有人打扫,要想细搜恐怕要费个把时辰了。”

“无论花多长时间也得进去查案,莫非你是嫌此处脏乱,不愿意下手?”陆惊寒挑一挑眉。

陈升被盯得心里发毛,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忙退下去列队进宅了。

陆惊寒无奈地叹口气,又对另一旁的萧令道:“萧兄请随我来吧。”

直觉告诉她,萧令并不简单,且江湖出身,并非朝廷中人,自然无所顾虑。用得好或许是把指向作乱之人的利剑,用得不好就怕是悬在自己脖子上,搜查辛家旧宅兹事体大,必须要把此人看在眼皮底下。

萧令闻言只点头称是,下了马跟随陆惊寒在后,神色未见有异。二人小心地跨进府门,迎面本应是座宽敞的山水亭台,如今池中水早已枯竭,只剩下一地朽木烂石堆积。四周的廊桥也早已倒塌,屋瓦之间却无端生了些苔藓和野草,在微风中迎着晨光摇曳。

陆惊寒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当再一次踏进这个记忆最深处的地方,还是不免心中感伤。她在孩提时期的记忆很是模糊,到现在已不剩下什么,但她还能回忆起这座宅邸曾经辉煌繁华的样子。建筑和花草一点点在她脑中复原,欢声笑语仿佛就在耳畔。

“小姐,哎唷,小姐!你慢些呀,我都跑不动了。”那是辛家大小姐辛雁的奶娘,陈嬷嬷。

“爹爹回来了,我要找爹爹!让他带我放风筝!”晴光里,年幼的辛家小姐气喘吁吁地在院内奔跑,不遗余力。远远地,她好像看见了许久未归的父亲,大喊一声:“爹爹!”

廊下的中年男人愣了一瞬,随后展颜,对她伸出双臂,辛雁扑到他怀中。

还未抬头,却听见府门外来了许多人,脚步声乱作一团。辛雁想要抬头去看,却被父亲摁在怀里。她很想问爹爹发生了什么事,却什么也说不出。

再后来,脚步声渐渐停了,随后她听到一道冷冽的男声:

“圣人有诏,罪臣辛列,身为从五品扬州知州,与地方豪绅相互勾结,侵吞朝廷银两上万,罪不容诛。本官今受上命任右都御史,赐辛氏株连九族,并抄出贪污银两归还朝廷。”

辛雁感到自己脱离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又落入另一个怀抱当中,她认得,接过她的是陈嬷嬷。

“带雁儿走!”她听见父亲的低吼。

当眼前恢复清明,辛府上下早已火光冲天,众人四散,乱作一团。尖叫和哭声不绝于耳,恍惚之间,年仅六岁的辛雁看到家门前立着一白衣男子,他仿佛预感到什么,向后一瞥,二人在那一瞬间四目相对。辛雁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忘记那个人看她的眼神。

“陆兄当心!”耳边一声低呼,陆惊寒的魂灵瞬间被唤了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被地上的断梁绊住脚,幸亏萧令眼尖一把扶住才未跌进坑中。

陆惊寒稳住身形,自知失仪,忙向萧令道谢。尽管故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她仍然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对萧令说道:“来到这里方知,此番扬州之乱绝非邪魔作祟,乃是人祸。”

萧令笑道:“陆兄何以见得?”

陆惊寒俯身,指着地上的野草丛道:“这草有不自然的弯折痕迹,乃是被人多次踩踏所致。”

萧令颇感意外地仔细查看一番,“果真是的。或许是有什么动物误入了此处呢?”

陆惊寒摇摇头,”若是城中普通的猫狗,是段不可能将草压成这种程度的。即便真是什么野外的走兽来过,这里也有些活人来过的痕迹。”

她走到东侧的廊桥处,脚对着一处地面点了点。萧令上前一看,是一些黑色的木屑,在地上排出了些弧度。他抬头搜寻这黑灰是从何处掉落,只见陆惊寒又走近附近草丛,发现一截断裂的木柱。

“你仔细看地面上这些痕迹,显然是有人将原本横陈在路中的焚毁木柱搬运开来,以便通行。据我所知,自辛氏一族没落以后,十八年来此处一直被官府查封,一般人是绝不会来到这里的。”

“那依陆兄之见,又是何人曾光顾于此呢?”

陆惊寒笑道,“不管是谁,与此案绝脱不了干系。我们只需沿这条路,或许就能抓住这幕后之人。”

二人沿着此道,果真发现了不少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搜了沿途的房屋居室,均是破败不堪,家具积了一层厚土,完全不似有人来过。辛家家大业大,这一侧尽是些府中内眷的居所,曾住的人少说也有百十号,要挨个搜遍何其之难。

陆惊寒此时也在不停思索,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是哪边的人?如果正是这些人一手造就这一桩奇案,必定是为当年辛家倾覆一事耿耿于怀之人,且深知当年的一些内情。十八年都过去了,她这个辛家的正主都没说什么,为什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出来捣乱?联想起昨日宋诚说的种种,陆惊寒似乎抓住了这一团乱麻中的某个线头。

“萧兄,或许我们真正要探访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萧令显得有些困惑,“这是何意?”

陆惊寒却未与他多作解释,只转身边往回走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令跟上她的脚步,二人飞一般疾走出辛氏旧宅。只见眼前烟波渺茫,雾气升腾,宽阔的淮水对面隐隐是座建筑的影子,与辛府正对,隔岸相望。

“必须一探那座青牛行宫才是。”

“那陆兄可要抽调些人手跟着?”萧令问道。

“不必。这里的确是要深挖的,但必须先去行宫。”陆惊寒带着萧令走向下方的船家,“只你我前去便可。”

江面上恰好有座船只悠悠荡来,待靠岸方才看清里头的人,为首登岸的竟是几日未见的呈祥,后面还跟了个蓝袍官服的胖子。

见到这二人,陆惊寒不怒却笑,对萧令道:“真是天遂人愿。”

萧令也笑道:“陆兄不愧是六扇门肱骨之臣,办起案来,说的话倒教我越发听不懂了。”

陆惊寒拍一拍他的肩膀,“这下咱们也不用上那行宫去了。你瞧,我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呈祥和那胖子也看到了陆萧二人,直奔着他们过来,就跟约好了似的,只是呈祥的表情很是不善,一副要把活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那二人近前,未等陆惊寒开口,便听呈祥咬牙切齿地冷哼:“把你的人都给我撤出来,这座垃圾堆从今交由本监处理了。”

听到”垃圾堆“三个字,陆惊寒眼皮一跳,再好的脾气也被他一句话呛没了,只冷冷地盯着他不说话。

陆惊寒人如其名,严肃地板起脸来,周围气场便冷下来似的,教人无端胆颤起来。呈祥看着仍是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再开口却是对着一旁负手而立的萧令,语气软了不少:“本监奉旨拆除这破宅子,怎么?听不懂话?”

“这可是圣人亲自下的旨?”未等萧令回答,陆惊寒突然冷冷问道。

呈祥一眼也不瞧她,冷笑道:“还能有假?去年皇上下扬州的时候看中这块福地,却早就嫌河对面这宅子碍眼,下了口谕叫人去办,结果便拖到了现在!”

陆惊寒沉默不语,似是心中有了计较。片刻过后,她侧身让出一条道,对呈祥道:“那便请吧。”她招呼一声,宅内的捕快竟顺次往外退了出来。

呈祥眉毛一挑,有些拿不准,便问道:“本监还没问,陆大人怎么来这查上案了?”

“公公来此督造,想必也听闻了这扬州鬼祸的前因后果。”陆惊寒突然客气道。

“那是自然的,不过本监不信。”呈祥嗤笑一声。

陆惊寒也勾唇笑道,“公公不信什么?”

“无论是什么,咱家都不信。”呈祥此时却是难得正色,眉目间多了几分认真,“本监是皇上身边的掌印,更是皇上亲封的监察使,就算是魑魅魍魉真来了,也挡不了本监半分!”

陆惊寒倒是没料到这番话,拱了拱手,没再说话。

待六扇门的捕快全部撤出后,从江对岸过来不少黑袍内侍鱼贯而入,对宅子敲敲打打起来。陆惊寒带人在一边看着,她神色阴沉,众人摸不准接下来该做什么,陈升便谨慎开口问道:“头儿,里边还没搜完,恐怕还有关键线索。就这么干看着让东厂霍霍了?”

陆惊寒冲他一摆手,却低声道:“你带几个功夫高的兄弟,夜里在此地附近埋伏好了,切记要抓活的。”

陈升心下一沉,得令带一众人马退下了。刚没过多久,刚才那呈祥身边的青衣胖子笑脸盈盈地走来,一拜道:“陆大人,久仰了。”

陆惊寒笑回道:“雷大人多礼了。此前忙于办公未特地前来拜访,倒是我的不是。”

她扭头对身后的萧令说道:“这便是主要负责建造青牛行宫的工部侍郎雷敬雷大人。雷家是建筑世家,我曾听闻不少豪绅宅邸都是雷家人的杰作,此番得以面见雷大人,真是陆某生之有幸。”

萧令闻言也是一惊,对雷敬一拜。此人瞧着平庸,不显山露水,不知竟有如此来历。

雷敬仍是眯着眼笑,“陆大人过誉了,不过是些养家糊口的本事。若是卑职真有什么神通,我与大人你今日不能得见了。”

陆惊寒道:“大人这话便不对了。”

“非也。”雷敬摇头道:“青牛行宫建造非同小可,饶是下官也未曾见过如此棘手之事。此番卑职能否交差,一切仰仗陆大人与呈祥公公。”

“此话又怎讲?还请大人明示,这行宫的棘手之事究竟为何?”

雷敬叹了口气,“陆大人聪慧过人,下官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一是这鬼祸,想必大人知道的内情比我要多,我便不再赘述;二是这个。”说着,他伸出右手,手指间搓了搓。

陆惊寒心下了然,奇道:“既然皇上有意,户部也准了,怎会打这无准备之仗呢?”

“您有所不知,其实当初此事朝廷有不少大臣反对,但白英公公联合一众内侍对朝廷施以威压,是以皇上最终力排众议,令户部点了头。”

陆惊寒不知这其中竟有这一桩冤案,怪不得之后白英便隐退了,原是这老东西仇家太多,怕晚节不保。

雷敬接着说道:“即便如此,如今国库并不充盈,不说贪赃的,就是明面上的净账也有些紧张。因此这行宫的建设,实际有不少拨款都来自皇家私库。此番扬州城内这么一折腾,已经折了不少钱,再这么下去,恐怕是无钱可用了。”

陆惊寒大惊:“竟是如此,皇上究竟为何一定要建这行宫?”

“那便不得而知了。”

陆惊寒在心中思忖,行宫建不成,皇家的金银便要打了水漂,因此此事势在必行,否则不仅是雷敬,此事牵连的所有官员都要遭殃。此外,行宫的建造款也必须想办法筹齐,只怕这才是当时皇上震怒的真正原因。

想到这里,陆惊寒越发觉得事情难办。她转而对雷敬一笑,安抚道:“大人莫要惊慌,此次我来,可是带了个救兵。您说的头一件事,必能解决的。”

她一指萧令,说道:“这是京师三秋山上的高手,名叫萧令,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萧令微微一笑道:“晚辈萧某,虽说不上斩妖除魔,但定尽力而为,不负圣上之托。”

“既是三秋山上下来的,便必有一些过人之处。那就有劳萧公子了,下官便拭目以待。”雷敬望着萧令,眼里有些深意。

雷敬不一会便乘着小舟回行宫去了,陆惊寒本想带着萧令也回去,不想却被呈祥拦了下来。

“这便想走?”他抱臂而立,神色郁郁。

“不然该如何?在下是六扇门的捕快,不是您东厂的厂卒,也要做这等苦力活。”陆惊寒道。

呈祥被激得跳脚,低声怒道:“你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想要草船借箭,也得看自己是不是当诸葛亮的那块料!”

陆惊寒揣着手说道:“这话不对了,您自告奋勇揽了这活计,怎么说是我的主意呢?”

“你真好意思说,难不成除了我,还有人能干?没有人干,我怎么回禀皇上?”

“那就是了,还请公公加把劲吧。”陆惊寒拱了拱手,拔腿便走。

不想呈祥冷冷一笑,说道:“你们两个不想尝尝神麻之毒是什么滋味吧?”

萧令闻言剑刃半出,挡在陆惊寒身前。陆惊寒怒火中烧,也懒得多跟呈祥辩:“那依您之见,该如何是好?”

“想拉本监下水,你们也别想好过。”呈祥道。

是夜,扬州摘星楼。

近期扬州城内入夜之后几乎无人敢出门,但唯有这座摘星楼仍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城内高官贵族不知何为忧惧,通宵达旦也是常态,鬼患丝毫没有影响此地的生意。

“这桂花酿比起如是楼的醉花阴还是差了些。”呈祥懒懒卧在雅间的软榻上,倚着一位歌女,右手举着酒杯,脸上被灯光照得有些红润。

对面坐着陆惊寒和萧令二人,只见萧令盘坐在窗边,正在闭目调息;陆惊寒端正坐着,任凭歌舞助兴的女子如何靠近攀谈,只管一个劲的低头夹菜。

“南方的酒惯以花果酿酒,度数不高;北方人酿酒主要用以驱寒,是以比起南方更烈些,你喝不惯也是自然。”她闷闷答道。

一旁弹琵琶的歌女笑着为陆惊寒斟了一杯桂花酿,笑得娇靥如花:“看来大人是个懂酒的,切莫小瞧了我们这的桂花酿,初饮不觉其味,待到半瓶下去方知其中妙处。”

陆惊寒接了酒,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躲过那琵琶女的“袭击”,实在感到有些尴尬。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公公,她心头又燃起了熊熊烈火。

“公公,不是说好我们今夜一起捉鬼?怎么跑到此处逍遥来了。”

未等呈祥开口,一旁被两三名舞女簇拥的萧令泠然开口:“呈祥公公这么做却是有些道理的。”

这萧令怎么帮着呈祥说话?陆惊寒好笑道:“还请萧兄仔细与我讲讲,这究竟是哪门子的道理?”她挥挥手示意一众歌女屏退。

待歌女接连而出,萧令道:“青牛行宫近城郊,想要隐匿踪迹很容易,想要动手更是容易,只是场地空旷,六扇门的弟兄们难以布防。摘星楼位于城中繁华地带,高屋建瓴,不仅可提前布下天罗地网,还可让咱们的人乔装为伙计小厮,也便应对。”

“咱们的人?”陆惊寒冷笑,“这里只有公公的人罢了。”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分什么你我?”呈祥举杯痛饮,“陆大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猜猜你那边和我这边,哪边能先钓上鱼?”

“大概就是这边了。”

“哦?为什么。”

“您白天如此豪情壮志,摆明了要跟人家对着干,不找你又该找谁?”主要是这个该死的呈祥还硬拉着自己来,对手对自己的身份知道得明明白白,两股势力今夜十之八九要有一战。

呈祥轻嗤道:“既然你如此笃定,干什么还在那边设了埋伏?”

“六扇门内部查案,就不便予以告知公公了。”陆惊寒抿了口酒,眯眼一笑,呈祥直直盯着她,眼瞪得通红。

至此,萧令方打圆场呵呵笑道:“不管怎么说,既然现在二位所求一致,也算是暂时的同道中人了。”

呈祥和陆惊寒在案桌最远两端,一个只顾躺着喝酒,一个闷头吃饭,谁也不再搭理谁。

月上中天,不光是街道,就连灯火阑珊的摘星楼的声息也渐渐小了。打更人敲了两回梆子,不多时,萧令突然目中寒光一闪,对身后二人屏息凝神道:“来了。”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狂风大作,乌云遮月。街上的灯笼晃得厉害,灯影摇曳,一时之间视野有些混沌。陆惊寒耳聪目明,抄起配剑,脚下生风,三两步跃出窗户,一手扒着围栏,另一手以剑鞘作盾,“吭”地一声,硬是接住了来人的正刺。

那是一把极细的长剑,说是长针也不为过。剑身虽细,掌剑之人的功力却可见一斑,这一下竟震得陆惊寒右臂发麻。她不敢大意,一翻闪身跳回围栏内,片刻喘息的功夫,这才隐约看出来人的轮廓。

那人身量矮小,身着夜行衣立在栏上。更为诡谲的是,那人脸上竟赫然是张脸谱,宛若唱戏的戏子伶人。昏暗的光影下,一张涂满金色油彩的脸在夜色中宛若鬼魅,加之此人穿黑衣,就像那一张脸无凭无依地才空中悬着一样,乍一看确乎有几分妖邪的模样。

未待陆惊寒细瞧,只听风中似有呜咽之声,并有渐强之势。两道白光从左右飞来,陆惊寒弓身欲退,却只听短兵相接之声,一道白色身影落于身前,正是萧令持剑来助。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少说也有数十人包围了这里。楼下一片混乱之声,客人吓得四散出逃,走廊里也是杀声不断。都说扬州的恶鬼只吓人,未曾听过恶鬼动手杀人的,只怕对方今夜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围栏之上,陆惊寒与萧令已被十几个花脸谱合围,所使招数俱是一个路子,教人目不暇接。这些人个个是顶尖高手,二人连战这十几人,也是颇有些吃力。陆惊寒甩出一个剑花,催动内力往正对之人肩上砍去,那人却以寻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闪身一避,宛若变戏法一般,另一人顶了上来向她右腿突刺过来。陆惊寒连忙跃起,脚用力一蹬后墙,剑锋直指那人,不料那人又是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姿态闪身避过,抬腿横扫过来。陆惊寒本以为那人会冲自己头部劈来,正要侧身,不料那人只将腿抬至她腰际,她下意识用剑去挡,那人看着瘦小,腿劲却是力大无比,内力相撞,陆惊寒感到一阵寒气入掌,又是震得她内息紊乱,连连后退几步。

她脑中转得飞快,这些人虽是包围着她,但却并未使出杀招,否则以这些人的实力,自己早已命丧黄泉。反观左侧的萧令却已经挂彩,他目中金光大盛,催动内力使出气贯长虹的三秋剑法,连斩数人,数步之外的她都感到空气颤动,可见其内力之强。但对方人多势众,加上其武功招数与萧令不是一个路子,阴损得很,萧令与其周旋数番,却也被偷袭几处,均是要害。

难道这些人是冲着萧令来的?

陆惊寒边应付花脸谱,边试图脱离包围,营救萧令,不想突然从窗内飞出数枚银针,均刺中花脸谱身上的穴位,被刺中之人当场被定住了经脉。呈祥摇摇晃晃地从窗子里爬出来,尖声笑道:“我道这扬州城里装神弄鬼的是谁,原来是你,丑奴儿。”

丑奴儿?陆惊寒面色一变,死死盯住这群花脸谱,原来这里其中的一个便是八声甘州的头号杀手之一——丑奴儿?只是呈祥在京郊先前遇袭,丑奴儿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还装成鬼祟,扰乱扬州长达一个月?

来不及多想,只见对面又冲过来几个花脸谱,呈祥左脚一冲,别住来人的小腿,右掌暗自运功,往其胸腹一带狠拍过去,左手一下握住另一人的刺剑,借力一踹,将那人踢出数步开外。中招的几人均躺在地上痛苦不堪。

陆惊寒震惊地望着呈祥,呈祥据说底子弱,原不擅武功,只精通炼毒之法,而自己和萧令的功夫明明远在其上,怎么连她二人都难敌的对手,却被呈祥几招轻易占了上风?

呈祥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得意地笑道:“你们两个的武功都是正路子,跟他家的招数不对付,实在是克制你二人的法门。但我的武功同他们蛇鼠一窝,本质上十分相似,且丑奴儿曾中过我的毒,我对他们的路数也有些了解,因此你们打不过也是正常。”

说着,呈祥手中微微一弹,又连发几针,越来越多的花脸谱从栏杆栽了下去。花脸谱似乎是被逼得急了,趁陆惊寒恍惚之际突然发难,两三人向她以极快的速度包抄而来。陆惊寒见这一群人竟是无比难缠,也使出了真本事。

只见她沉下一口气,全身周围的温度都冷了下来,她提剑运功,向为首那人眉心一指,几道寒流便向他袭来,脾脏经络全被冻伤,一下周身宛如肝胆俱裂般的疼痛。陆惊寒利刃出鞘,寒光飞闪,几人瞬间倒地,却不见血。

正与对方缠斗之时,陆惊寒余光一瞥,却令她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萧令不敌丑奴儿,已被逼上栏杆的角落,身后便是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淮河水,从这么高的地方坠楼便会直接被卷走。秋夜里气温低,入了水便很难有生还的可能。

陆惊寒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栏边,却仍是来不及相救,只见几个花脸谱在夜色中如鬼魅一般与身着白衣的萧令缠斗,此时萧令的衣衫已成血色。他奋力抵挡,却无法迎击从飞檐跃下的花脸谱一击,只听闷哼一声,萧令被重重推倒在一侧,竟是呈祥硬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击,刺剑正中他左肩,剑身已没过他身体几寸。

那花脸谱一颤,似乎是没料到这一出,有些慌乱起来,连忙收力将刺剑拔出,这一拔却使得呈祥向后栽了下去。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陆惊寒来不及多想,趁乱飞奔至前,伸出手试图拉住呈祥,可呈祥此时不知为何,竟是面如金纸,头上大汗淋漓,已意识模糊了。陆惊寒虽抓住他的手,却不可避免地随着呈祥一同坠下楼去。

进入彻骨河水前的一瞬,陆惊寒脑中想的只有自己一代名捕,竟为救一个与自己势同水火的太监阴沟翻船,青牛行宫、辛氏旧宅、扬州的妖鬼……这一桩桩一件件之间的联系还没搞明白,白白丢了性命,她不甘心!

随后,感到自己坠入深渊,陆惊寒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陆惊寒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辛家大小姐辛雁。

“爹爹,这是什么?”她站在父亲的书房内,望着身旁慈爱的父亲手中的册子,好奇问道。

窗外日光明媚,父亲的脸有些模糊了,他手中的那本册子却愈发清晰。

“雁儿,来。”父亲向她招手,她窝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雁儿听说过龙的传说吗?”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

“当然啦,嬷嬷从雁儿小时候就给雁儿读叶公好龙的故事。”

“那雁儿相信这世上有龙的存在么?”

年幼的辛雁费尽心思地想了想,道:“应该是有的罢。可它们究竟在哪里呢?”

父亲笑道:“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却无处不在,看着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呐。”

“雁儿,你一定要记住,这本曲子的名字叫做《风雷引》,用一样举世无双的乐器弹奏它,你就能见到一条真正的龙。”

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辛雁的眼前是一片赤色的火海。火焰扬起的烟尘背后,是她跪在陆家祠堂的身影。

陆青在她身后响起沉重的声音:“祖宗在上,从今天起,辛雁就是我陆青的义子。”

年幼的辛雁抽抽噎噎地跪在祠堂正中,泣不成声,就是不肯磕头。陆青见此情状,眉头都未皱一皱,抬手在她背上落了一鞭,道:“说,你是谁?”

辛雁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背后又是一鞭,打得她几欲趴在地上。

“我不说,我不说!我是爹爹的孩子,我叫辛雁!”终于受不住,她崩溃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祠堂激起阵阵回声。

身后的陆老爷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来到她的面前对她说道:“这世上再没有扬州辛氏,辛雁已经死去了。”

辛雁不可置信地哭号,“你胡说!我明明还活着!”

“你还活着,但你今后要作为陆家的男儿活下去。”

“为什么?”

“你想不想替你爹,你娘,你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洗清身上的冤屈?”

即便辛雁年纪尚幼,此刻她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辛家遭难是被人陷害,爹爹才不是什么罪臣、逆贼!她重重点了点头。

“那就作为我的儿子,努力读书练武。你若有出息,将来入朝为官,终有一日能为辛家平冤。只是你爹的案子牵涉势力过多,这条路上凶险万分,你可愿走一遭?”

“我愿意。”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从今以后,你名叫陆惊寒,字子炎。”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孩子,永远不要忘记你的名字。你是惊寒之雁,终归要飞回家去。”

……

陆惊寒从梦中逃离,悠悠醒转,发觉自己竟躺在内室当中。她一时之间有些发懵,又在榻上坐了一会才将记忆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呈祥救了萧令,她想救呈祥,不料却和他一同落水……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距离那一晚过了多久?

她掀开床幔,发现这确实是个普通的房间,与驿馆没什么分别。窗外暮色四合,不知已过了几天几夜。陆惊寒缓缓活动一下关节,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想要下床活动,却发现自己身穿中衣,她心下大惊。

有人给她换过衣服!

如果是知晓她身份的人,说不定自己的真正身份已经暴露了。陆惊寒一跃而起,打算翻窗逃离,却发现屋外四周是渺茫的江水,这间屋子似乎建于水上,附近并无什么建筑,以她现在的体力,想要逃走几乎不可能。但屋内并没有镜子,陆惊寒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容貌如何,若就这样走出门去,被人识破真身又该如何是好?

正天人交战之时,门被推开了。陆惊寒又是一惊,冷汗冒了出来。她向来耳力极佳,一般人若靠近她,必先听到来人的脚步。可此人甚至推门而入,陆惊寒都未曾听到一星半点的声息,其修为可见一斑。

她三步并两步,又窜回了被中,作假寐状。只听一道浑厚的男声从帐外传来:“大小姐既已醒了,便起身用饭吧。”

陆惊寒心知自己并无法骗过此人,顺势也便起了,一手掀开床帘。只见不远处立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面部轮廓有棱有角,倒是北人的长相,可听他的口音却是当地人无疑。

她自认自己与这个男人素未谋面,他却一语点出她的身份,这让陆惊寒心中更加疑虑重重。但自己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且就算恢复也未必能与此人一战,更不用说此地还有多少个他这等功夫的人。见此人眼神从容坦荡,对自己似乎无甚敌意,眼下只得与之周旋。

沉吟片刻,陆惊寒扶着床架起身问道:“敢问阁下,我在此地已昏了多久?”

“小姐骨骼清奇,加之没有外伤,不过一日便清醒了。”那人笑了笑,不知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可那个小太监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至今还半死不活呢。”

呈祥也在这里?陆惊寒心中一紧,自己的身份在此处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呈祥醒来,发现陆惊寒是个女子,后果真是无从想象。

“大小姐,您醒来见我知晓您的来历,却不问我的身份么?”那男人将手里端着的饭菜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陆惊寒虚弱地笑笑,在小几旁边坐下:“阁下心如明镜,想必接下来便是要向我讲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那男子冲她拱了拱手,放声大笑道:“不愧是大小姐,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真乃女中豪杰,令人钦佩。我叫谢潮生,如今是这三河口承运局的当家,也是您父亲辛列辛大人当年最得力的下属之一。”

一听此话,陆惊寒心下却已明朗了五六分。原来这里便是扬州城内现今最大的承运局三河口,怪不得四面都是水。早前她确实听说辛氏一部在扬州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年来总搞些小动作,便怀疑此次扬州内乱必与父亲旧部有所关联;不想这番误打误撞,竟撞到他们的老巢里来。

陆惊寒心中虽是思绪不断,面色却是一喜,连忙起身拜道:“原是谢叔父,辛雁行状鲁莽,竟劳叔父前来搭救。今日故人重逢,真不知心里如何高兴了。”

谢潮生内心自是感慨万千,饶是如此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眼角也是通红,“大小姐可别说这样的话,您这一声叔父,我老谢实在愧不敢当。当年只应追随辛大人去了,今日还能站在这里,都是因为知道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您呐。”

陆惊寒抹去眼角的泪,“叔父这话又怎么讲?”

谢潮生道:“实话实说,自十八年前平春君那老贼一把火烧了辛府,我们就等着今天了。当年他虽灭了辛家,却对我们这些同气连枝的下属不闻不问,甩手便回京去了。这些年里,我与手下的弟兄们做起水路的生意,暗地里却未曾有一天忘记那笔旧账,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找到了您,我们也就找到主心骨啦。”

陆惊寒问道:“莫非近来城中之事果真与您有干系?”

“有什么干系?凡这扬州城内发生之事,哪一件跟我三河口承运局没关联?”谢潮生哈哈一笑,“若大小姐说的是青牛行宫建造,承运局虽不是皇商,却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最初的预算是三百五十万两,朝廷给下的却不足二百万两;为了凑足经费,我已给了雷敬一百万两,还答应帮他疏通水路,拨派人手和船只,凡是修建行宫所用之木材器具等,途经三河口一概免运费。想来也差不离是够了。”

这话却是出乎陆惊寒的意料。原本她以为谢潮生这等人定是对天家恨之入骨,其在扬州欲建行宫,承运局必得阻上一阻。扬州鬼祸闹得这么凶,幕后推手势必也是想要让这行宫建不起来才对。可谢潮生这一番剖白却让事情偏离了她的想象,她突然脑仁一痛,眼前又浮现了那晚摘星楼上如同鬼魅的花脸谱……陆惊寒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了。

“不知叔父慷慨相助,究竟意欲何为?”她只得试探着问道。

谢潮生面色严肃,两道剑眉虬结于眉心。

“大小姐,我们等了十八年,为的就是行宫落成那一朝。我们这等人下贱的很,若无变数,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些远在京中的龙凤;可只要这青牛行宫落成,无论是龙凤还是那杀千刀的儿子平春君,岂不是离我们咫尺之遥?”

陆惊寒心下大骇,惊叫道:“叔父!”

“我知道大小姐您如今寄人篱下,行动受尽束缚,但我们却不一样。我倒是极想揪着皇帝那竖子的领子问问,他老爹当年究竟凭什么治辛大人的罪!”

“叔父息怒,此事事关重大,还应从长计议才是。”陆惊寒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身体尚未恢复,呼吸也紊乱,只感到憋闷得紧,有些透不过气来。无奈还得稳住谢潮生,如今只得沉住气来轻言安抚。

谢潮生正在气头上,哪管什么别的?见陆惊寒这并不上心的样子便要出言,陆惊寒见状连忙扯开话头,问道:“不知叔父打算如何处置与我一同落水的那位内侍?”

提到呈祥,谢潮生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一黑,没好气道:“这小子中间醒过一回,腿脚还没走利索就扬言说我三河口承运局是黑店,要排人拆了!我被他气得不行,给他敲晕绑起来了。果然东厂的太监没一个省油的灯,他知道的太多,人是不能留活口了。”

陆惊寒想象了一下呈祥躺在床上口出狂言的样子,便知道谢潮生绝对没骗她。她无奈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有气无力道:“此人还不能杀。”

谢潮生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惊寒,“为何?”

“此内侍名为呈祥,是大太监白英公公唯一的亲传弟子,现在是东厂的准一把手。只因此前得罪些人,又闹出不少事端,被皇上派到此处,也算被逼上一条绝路。叔父不出手,自有人收拾他;说句不好听的话,叔父如今卧薪尝胆,收敛锋芒,只为成青牛行宫一事,若是挡了其他人的道,不光是白英公公,还不知会惊动多少势力,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谢潮生沉吟片刻,思道:“大小姐说得有理。不过看您这样子,似乎是有意要救那小子?”

陆惊寒笑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跟东厂还有不少账要算。”

得了谢潮生准许,陆惊寒可在三河口承运局内走动,但一提及离开承运局之事,谢潮生便总是四两拨千斤地绕过去,陆惊寒也只得先作罢。在承运局内,陆惊寒每日明察暗访,也算摸清了内部的情况。原来这三河口承运局确实做得是正派勾当,主要做为普通百姓中转货物的营生。不过承运局里的船工和舵手多为行伍或犯人出身。这些犯人所犯之罪皆为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过已经金盆洗手多年,如今皆被承运局招了安。令陆惊寒有些在意的是这些弟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仅仅只有三成是当地人,听他们的口音,从南到北都有,但三河口承运局做的只有南直隶一带的生意,他们究竟是如何被招来的,不可不谓是个未解之谜。

然而,或许是谢潮生立下的规矩,三河口承运局不接达官贵人的生意,不接皇商的生意,不接外邦人的生意,只踏踏实实给老百姓办事。或许是被众多百姓承了情,事又办得妥帖,城内百姓的吃穿住行基本离不开承运局的运作,似乎承运局在扬州百姓的心目中地位颇高。这一来二去,尽管每单结钱不算多,如此累积下来,不仅养活了这几百号人,也让三河口成为了苏杭一带最大的承运局。

几日下来,陆惊寒结识了不少承运局的弟兄,虽是恶人出身,但却意外地好相与。她每日与大家同吃同喝,听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话,发现承运局内实际有两个老板。一个是谢潮生,还有一个叫徐顺的,一个月前去苏州进货了,如今尚未归来。两个老板下有四个东西南北总管,分别管理不同地区的事务。四总管下还有十六个分局,沿河分布,十个在扬州,还有六个在苏杭两州。看起来承运局的劳工对谢潮生的图谋并不知晓,只为养家糊口在此处打工,但至于四位总管和那位徐顺老板,似乎都是当年辛列的一些旧部,不知除此之外,承运局内还有何人知晓。

但比起这个,陆惊寒更为担忧的还是呈祥那一边的情况。他似乎已经醒了,但谢潮生将他囚禁在某处,并有意不想让陆惊寒知道。不过陆惊寒这几日并没白忙活,她每天白天和承运局的弟兄套近乎,到了夜里便使轻功在承运局内摸索,如今终于叫她探到了大概方位。这夜趁着月明风清,陆惊寒换了身墨色劲装,从屋侧的窗户翻了出去,三步并两步来到承运局内一所偏僻的竹屋。

来到房檐下,陆惊寒敛声屏气,贴着外墙探听屋内的声响,发现屋中确实只有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心支起窗户,翻身跃了进去。

此时月上中天,屋内没有灯光,月光却透过窗棂幽幽地洒了进来。屋内陈设简单,陆惊寒环视四周,发现靠墙的床帐垂着,其中似乎有人影。她放轻脚步,边走边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紧盯着床帐,那人似乎并无所觉,呼吸声倒是匀称得很。走进床帐,陆惊寒心下默念三个数,以雷霆之速一刀割开床幔——

呈祥身穿中衣,面如金纸,如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可一双斜细的丹凤眼却如两根针一样死死盯着面前人,嘴角微咧,在月光下的神色颇为诡异。陆惊寒被他这样子惊了一惊,但瞬间就嗅到了些古怪的气味,心中大呼不好,连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向后退去。呈祥以掌拍榻而起,手中银针迎着掌风飞了过来;陆惊寒闪身避过,抄起桌上冰冷的茶壶向其掷去,被银针击了个粉碎。壶中水凝结成冰,直取呈祥面门,他却不躲,扬手又是万针齐发,将冰珠击落在地。

此时陆惊寒感到自己内息有些不稳,咬牙调息两瞬,趁呈祥发针时游到他背后,用匕首紧贴着他的后颈。

前方传来一声冷笑,“神麻之毒已经在你体内扩散了,你这一刀未必能要了我的命,却能要了你的。”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陆惊寒低声说。

“我不知道。”呈祥无辜地说道。

“莫非你为了防备我来,每晚都是如此?”

呈祥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呵呵一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再说防的又不止你一个。”

陆惊寒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

“别告诉咱家,你把刀架在这里是为了磨刀吧。”呈祥戏谑道。

“若不是你在我身上下毒,我本不想如此。”

“我数三个数,你把本官放开,本官给你解药。”

“胡说,神麻之毒没有解药。”

“咱家说有就有。”呈祥感到身后杀气已消,试探着动了动,回身迅速在陆惊寒身上点了几处穴位,陆惊寒随即哇的一口吐出一口黑血,却顿感轻松,身子甚至比被毒之前还轻盈一些,运功也更快了。她搞不懂这是什么道理,疑惑地盯着呈祥。

呈祥随手搬了个圆凳坐下,咧嘴一笑:“咱家是骗你的,这才不是神麻之毒,而是十里香。十里香发作的状态与神麻之毒颇为相似,不过却是一味补药,能短时间内逼出人体内的各种毒素,你如今倒是感觉松快了不少吧?”

陆惊寒微微点头,心中有些窘迫,不想呈祥竟帮了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呈祥说道:“我可不是白给你活络筋骨的,你得想法子带咱家离开这里。”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能救你?”陆惊寒道。

呈祥眼神微眯,上下扫视陆惊寒一番,慢慢说道:“你现在能来到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陆惊寒微笑,“可我刚才可是拿刀架着你的脖子呢。”

“你的这把小刀不是冲着杀咱家来的,你不会杀了我,不过是在试探这是否是那些人的陷阱,抑或是试探我,总之咱家在你这里还有用,是吧?”

陆惊寒没吭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陶哨,递给呈祥,“平日我不方便时时前来,所幸咱们两个的住所不算太远。你若有什么要紧事,就用它联系我。等我安排好,也会及时通知你。”

呈祥接过陶哨,细细端详一番,又望向陆惊寒笑道:“你安排?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惊寒也是一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行了,你走吧。”二人凝视许久,呈祥终于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慢慢往床榻走去,“没事别来打扰本官。十日内若还出不去,咱家可是要你好看。”

陆惊寒也是与呈祥话不投机半句多,懒得跟他辩驳,见呈祥似乎并无异样,正欲翻窗原路返回,却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不问我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屋中静默一瞬,随后听见呈祥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现在不想追究,但不代表我永远都不想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使什么法子也要撬开你的嘴才算完。”

“你知道东厂的实力,想藏尾巴还是尽量藏深些的好。”

陆惊寒没有回答,一阵凉风吹来,呈祥不禁有些瑟缩,再望向那边时,已无人在了。

次日,陆惊寒出门,发现承运局内喜气洋洋,似乎在操办什么,她连忙逮住近日与她最相熟的工头亮子追问,不料亮子竟说那承运局的另一个老板徐顺再过一两日便要归来,他们正打算办个酒席,为他接风洗尘。

“这么快?怎么之前半点消息也没有?”

亮子挠了挠头说道:“这个我哪里知道?顺老板这个人一向这样的,去哪里干什么,半点风声也不漏,总是时候快到了才会说。但他对我们好,亲得跟一家人一样,又不会害了大家,顺老板人精明,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们也不问。”

陆惊寒认定此事必有蹊跷,连番追问下又探听到两日后的晚上,谢潮生与承运局四位总管要先在摘星楼宴请徐顺,随后才会回承运局和众人热闹。这似乎是个绝佳的逃脱机会,即使多半有诈,但一想到此事之后,承运局对她和呈祥的看管只会较之如今只增不减,再有机会不知又是何年何月,陆惊寒只得铤而走险地试上一试。

两日后的傍晚,徐顺果然如期到达扬州渡口。陆惊寒目送谢潮生及四位总管离开,便悄悄回到了房间。关上房门,陆惊寒默默感知着四周流动的气息,默默整理好行装,待天色擦黑,月出东山之时推开了房门。她掏出陶哨向呈祥的住处吹了两声,随后听闻四周似有风声呼啸,树影摇动,她纵身一跃,从栏杆跳下,闪身进入密林之中。身后不远处便紧紧跟着脚步声,正是四个人,陆惊寒利剑出鞘,催动内力,击水成冰,没来由地向后掷去。

只听几声闷响,四人应声倒地。陆惊寒脚步未作停歇,继续向前飞跃,在林中兜了一圈才来到呈祥的住所附近。她的身形隐藏在树上,发现小屋的正门多加了好几个看守,就连四周也安排了不少人手,此刻正在来回巡逻。看清下边的状况后,陆惊寒吹了三声口哨,模仿的是夜枭的叫声,随即跳下树,绕着前方的灌木丛到了木屋的侧面,悄悄没入水中,游到木屋四周的走廊下,只露出半张脸和一个鼻子,静静等待着。直到一刻钟后,头顶上方响起三声不轻不重的跺脚声,她才猛地跃出水面,翻到走廊上。

“头儿,你没事吧?”刚才跺脚传递暗号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陈升,此刻他正扮作承运局船工打扮,脸被易容成了他人的样子,若不是此刻他正用自己的声线与陆惊寒对话,怕是很难瞧出什么端倪。

陆惊寒拧了拧身上的水,一瞥陈升脚边倒下的人,低声道:“解决了几个?”

“这一边的三个都撂倒了,前边人太多,我怕动作太大引起他们注意,头儿你小心点。”

陆惊寒点点头,欲打开窗户翻进去,“辛苦你了,等我消息,让你撤就赶紧脱身。”

陈升扯住陆惊寒的衣角,“头儿,真不用我拖住他们?”

陆惊寒回头微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这回事本不是你应该牵扯进来的,还是把劲用在日后使吧。”

陈升还想再说点什么,陆惊寒却一下进了屋去。

陆惊寒刚翻进窗里,便听见屋中有人的说话声,连忙轻手轻脚地闪到了屏风后。

“我可没说他一定会来。”只听呈祥说道。

“凭你对她的了解,她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这是个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凭咱家对她的了解,他从不说谎。”

“那就是了。”那男人轻笑,“她一定会来的。”

陆惊寒正屏息,忽听谢潮生说道:“劝你这个小子别耍什么花招,东厂势力虽大,我们三河口承运局却也不是好惹的。”

陆惊寒闻言心中一惊,莫非谢潮生等人要去摘星楼宴请徐顺的消息是假?不对,她回想前因后果,以及承运局内众人的反应不似有假,应当是谢潮生有意放了假消息,故意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误会。若是如此,那么屋中第三个人的身份也不难猜了。只是,陆惊寒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设下此局?呈祥的态度也让她心生疑窦,见此情状,呈祥多半已将她出卖了。

那边呈祥道:“我原没把这承运局当成什么风水宝地,不想一探之后却是卧虎藏龙。花招咱家自是不会耍的,只这个陆惊寒是个变数,依咱家看,还是早点解决了好。”

“你胡说什么!”谢潮生怒喝,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人家是大理寺的官爷,也容得你这般胡来?”

“咱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官爷,不也被你们掣肘成这样?”呈祥冷笑道。

半晌,那青年男人说道,“罢了,陆大人的事,我自有打算,现在的要紧事当是即刻送公公回京。”

“这就不劳烦你们了,将我放回去,我自要回京交差的。”

“公公这话,还是不信我们的意思了。”

话音未落,屋中三人顿感寒气逼人,呼吸间直冒冷气,不过一瞬便感到吐息艰难,手脚麻木,只得各自运功维持体温。一黑衣人持剑刺破屏风而出,一眨眼,呈祥脖颈之间便横了一把利刃。另外二人见状面色微变,正欲动作,却听黑衣人喝道:“二位叔父一旦停止调息,登时便会被我催动的寒气击穿五脏,回天乏术。”

谢潮生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惊寒,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不发一语。反观另一侧的青年却冷静得很,一双丹凤眼带着审视与好奇上下扫视着她,平静开口道:“陆大人,想必你冰雪聪明,只怕早已猜出我的身份。只是不想大人的武学造诣已至这般境界,你在此间屏息运功许久,我们三人竟无知无觉。”

陆惊寒道:“不过雕虫小技,为了脱身不得已而为,冲撞了叔父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必登门赔罪,只今天这个人我一定要带走的。”

谢潮生道,“陆大人,你在承运局这些日子,与兄弟们同吃同住,大家都对你赞赏有加,原来这些也是做戏演给我们看的吗?”

陆惊寒沉默一瞬,垂眸说道:“并非如此,我是真心敬重承运局的每一个弟兄,叔父莫要再说这等气话。”

“罢了,”徐顺打开手中折扇,“既然陆大人执意要走,说明自然已有成算,我们这等虾兵蟹将自然是拦不住的,还请大人自便吧。”

陆惊寒正欲携呈祥退走,不料呈祥突然发难,银针出手,向陆惊寒胸腹刺去,陆惊寒连忙收剑抵挡,呈祥趁机越出最近的窗户,陆惊寒跟了上去,二人在房顶缠斗起来。见此情状,屋外的看守直接将木屋围住,不过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待谢潮生与徐顺来到屋顶时,四周风平浪静,那二人已踪迹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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