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呈祥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马背上,身后有人正好圈住了他,正在夜色里策马飞驰。他感到身后那人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不禁冻得打了个寒噤,正欲活动,只听陆惊寒低声道:“别动。”
陆惊寒的嗓音十分沙哑,似乎已奔驰许久了,呈祥一时之间有些纳闷,问道:“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
“回扬州。”陆惊寒言简意赅。
“回扬州?”呈祥提高了声音,“我们之前不就在扬州吗?”
陆惊寒却无力与他辩驳,又策马加快了速度,“来不及了,明日日落之前必须到达扬州官署。”
接下来的一天,从月落到日出,陆惊寒都没再说话,除了午间停下来饮马以外,二人并未有过休憩。陆惊寒走的不是官道,而是一直沿江在密林中行进,行路时间久了,呈祥也发觉此地并非扬州地界,他们二人一路向北行进,恐怕三河口承运局的总局根本不在扬州。可这又是为何?
呈祥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看着陆惊寒默默地将马牵回,正欲上马,却被呈祥夺过缰绳。
“就算是铁人,此刻你也是强弩之末;要想天黑之前进扬州,还得靠我才行。”
陆惊寒皱了皱眉,可呈祥却已抢先一步上马,见他不似玩笑,她只好坐在呈祥身后说道:“走吧。”
随着马的一声嘶鸣,二人的身影再度隐没在密林之中。呈祥似乎精神头很不错,他一边策马,一边开口与陆惊寒闲聊:“陆大人,你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到了扬州,要办什么要紧事?”
陆惊寒却远不如呈祥这般轻松,闻言冷笑道:“你不如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勾搭上承运局那伙人。”
呈祥笑道:“论勾搭,还是你陆大人比咱家精通些。一口一个叔父地叫着,怪不得你能在里头行动自如。”
“即便亲如叔父,也不是被公公你挑拨得离了心?”
“怎会是挑拨?不过是咱家与承运局做了笔更值钱的交易。”
陆惊寒轻嗤一声,语气仍是嘶哑:“看来公公心中只有交易了。”
“话也不是这么讲,陆大人对我真是积怨已久。”
说到这里,即便是陆惊寒这般冷心冷情的人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愠怒之意。“你我向来是官场的对手,此番我为探案,不计前嫌救你,你却将我出卖,原是为着这档子交易么。公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耳边是呼啸掠过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声,不时从远方传来几声陌生的鸟鸣,除此以外便是静默。半晌,呈祥道:“陆大人,你有你的难处,我自也有我的,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做永远的对手好。”
“不是公公那夜求我救你出去的时候了。”陆惊寒微微一笑。
“咱家可没求着你,而是胁迫你。”呈祥快速说道,“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我要离开承运局是真,与承运局的交易也是真。然这交易并非我主导,而是你的好叔父亲自找上门,我哪有拒绝的道理?我说过你的秘密我暂且不追究,但我可不会蒙在鼓里任你摆布;更何况我也发现了些承运局的不寻常,就这样走了我得不到答案,只得将你和盘托出。你与承运局两个头头关系匪浅,他们不会对你如何;但我一旦走错一步,可就是万劫不复。”
听罢,陆惊寒缓缓说道:“公公真是聪明得紧。不知今朝我强行将你带出承运局这一件事,你有没有预料到?”
呈祥笑道:“怎么会没有?咱家知道你那臭脾气,总之承运局对咱家来说可有可无,无论手伸得多长,终究不是东厂的对手。反正交易已成,日后再来探也不迟。”
“只怕没有日后。”陆惊寒喃喃道。
不知是不是风声太大,呈祥并未听清陆惊寒的声音。二人静默片刻,忽听见呈祥说道:“陆大人,没想到你也爱用香粉呀。”
“什么?”陆惊寒疲惫至极,刚才正困意来袭,闻言差点惊得跌下马去。
“香粉啊,”呈祥微微偏头看她,揶揄道:“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还用这东西,若不是跟你靠得近,我还没察觉。这味道挺好闻,是哪家的?给咱家也使使吧。”
陆惊寒心头爆发滔天怒意,却又无话可辩,只咬牙道:“我没用香粉,想必你嗅觉失灵了。”
呈祥只以为陆惊寒被人点破奇怪癖好,有些恼羞成怒了,也没怎么注意,大大咧咧说道:“不说就不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看你皮肤也不错,白白净净,平素也没少保养吧?”
“公公再开这种玩笑,别怪在下不客气了。”骤然迸发的背后凉意让呈祥不得不讪讪地闭嘴了,毕竟在屋顶上挨的那一下让他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来。
此后二人一路无话,紧赶慢赶,还是在天色擦黑之时进了扬州主城。呈祥策马行至官衙,却发现被多出几倍的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呈祥见外围的官兵皆穿着青衣,面色铁青,见陆惊寒正要提步过去,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其拉住,压低声音道:“慢着,你可知谁来了?”
陆惊寒竟是一脸的茫然。
想到那人已多年不在朝中,陆惊寒上任大理寺要职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不清楚倒也正常。呈祥解释道:“你应当有所耳闻,当朝仅有一人是圣上开恩允许在府中设私兵的,且他养的私兵皆身穿青色绸衣。”
陆惊寒闻言眉头一皱,“你是说……他竟亲自来了?”
呈祥点头。陆惊寒面色迅速恢复如常,展颜一笑道:“正愁没处寻他,既然他找上门,我必要会会。”
“你疯了?”呈祥急道,“莫说是你,就是整个大理寺也没有他的对手,若将咱家也牵扯进去,你打算如何收场?”
“欲破此局,解铃还须系铃人。”陆惊寒大踏步地向官署走去,头也不回,“不必我牵扯,你我早已入此局当中。”
十
陆惊寒进入官衙后,便感到一阵冷清的肃杀之气,官府之中众多号人,个个噤若寒蝉。经通报后,便有小吏引着她往正厅前去。夜色渐浓,廊里纷纷掌了灯,陆惊寒远远地在朦胧的灯火里望见正厅中央端坐一青衣少年,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陆惊寒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人面前的,待回过神来,已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弯腰作揖,听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声音:“下官见过平春君,被案子绊住了脚,这才回到扬州,失礼了。”
“陆大人为案情奔走,乃我辈楷模,何失之有?”正前方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早听闻陆大人是如今大理寺中的新星,春已钦慕许久,如今见了面,更觉你我有缘。陆大人风尘仆仆,想来此刻已是疲惫不堪,快快请坐。”
陆惊寒并未推辞,在下首坐了,这才发觉对面还坐着个活人,正是知府宋诚,一脸冷汗涔涔。引起陆惊寒特别注意的是宋诚身后竟立着一白衣白袍人,不是萧令又是谁?他正低着头,似乎正有所思。陆惊寒只得收回目光,方听平春君道:“陆大人不似那般不甚体面之人,今夜来到扬州府衙,莫非是有什么要务要与宋大人商议?”
陆惊寒点点头,“不错,下官正欲禀报一件奇事。”
“奇事?”那青衣少年微笑起来,“若大人不介意,春也想凑个热闹。”
陆惊寒回以一笑:“约十日前,下官在摘星楼遭一伙人夜袭,激战数轮终不敌,不慎跌入江中。再度醒来便发觉自己身处三河口承运局,原是被承运局的谢老板在走生意时搭救。下官在承运局休养数日,这才辞别二位老板,如此星夜兼程奔波一日回到扬州。”
“不想陆大人竟遭了如此劫难,好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平春君眉头紧锁,近乎苍白的脸上是不似作假的担忧,双眼深深望着陆惊寒,里头似是一望无尽的幽潭。
“不过,此事究竟奇在何处?”
宋诚小心地看了一眼平春君,低声说道:“平春君您有所不知,这三河口承运局乃是南直隶一带最大的承运局,总局设在扬州,而那徐谢二位老板,平日当坐镇总局的。”
平春君道:“陆大人刚才却道自己奔驰一日才回到扬州。”
“确实是奇了。”宋诚揩了揩脸上的汗,讪讪一笑。
陆惊寒开口道:“下官出了承运局,这才发现总局设立之地是苏州,而并非扬州。总局设立之所极为偏僻,建于太湖之上,四周密林环绕,附近少有人家。有意思的是,待下官行至驿站,向店家询问,却打听到那并不是什么三河口承运局,而是叫做‘封侯山庄’。”
“‘封侯山庄’?有意思。”主座的苍白少年抚掌大笑起来,双颊也添了些血色。“‘当年万里觅封侯’,料想这山庄的主人定是个颇有些钱财的落魄之士,怀才不遇,只得做起承运局的生意。”
宋诚见平春君开怀,不由得稍事放松下来,接下了话头:“话也不是这么讲,平春君您不知那承运局的两个老板……”
未待宋诚说完,陆惊寒又道:“奇事并不止这一件。”
平春君止了笑,示意陆惊寒请讲,便听她说问道:“不知平春君是否记得下官刚才所说,于摘星楼遇袭一事。”
平春君点点头,“莫非陆大人已查到了贼人的身份?”
“不错。那帮贼人皆于面上绘了花脸谱,手持刺剑,身着黑衣。”陆惊寒直视平春君投来的锐利目光,微微一笑,“想必这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八声甘州丑奴儿了。”
宋诚听了此话大惊失色,望了望平春君,又望了望陆惊寒,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挽回局面,只得张着嘴说道:“陆、陆大人,你这话可要讲证据才是……”
平春君紧盯着陆惊寒,面色未变,抬手示意宋诚住嘴,宋诚只恨不得当场寻个地洞钻了,愣愣地佝偻坐着。
此时堂内陷入死寂,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半晌,平春君一笑,语气出奇的平静。“陆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原以为能和陆大人畅谈一番,不料大人却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下官不敢。”陆惊寒站起身来走到中央,拱手对平春君道:“平春君平日深居简出,尤其自三年前继承平阳君之位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下官斗胆发问,您此次下江南来,究竟意欲为何?”
再度抬首,那白如玉的少年依然端坐正中,连衣襟也未皱。他一直面带微笑,面对陆惊寒的质问也不恼,只看着她,却对宋诚说道:“春与陆大人有些不可不说的话,不知宋知府可否暂且回避?”
虽说这是宋诚的府邸,可自从平春君莅临,宋诚哪有半分东道主的样子?平春君虽然年轻,但自幼聪慧过人,权谋之术尽数承了其父平阳君,周身的气场自是贵不可言,有种说一不二的魄力,令人不得不想要服从。宋诚见此剑拔弩张的情状,自知不可插手,如坐针毡;得了平春君的话,便连忙退下了,只恨这双老腿不能再走快些。
待宋诚离去,陆惊寒向侧边一瞥,萧令仍然立在原处,他的气息微弱,令人难以察觉,但此时此刻,陆惊寒却无法不对萧令的立场感到在意。他不是那般不识时务的人,若不是个中隐情与他有所关联,他断不会不随宋城一同离去。再者,平春君对萧令无声的容忍,是否也证明他二人有某种她所不知道的干系?
正琢磨着,却见平春君也起身,从上首缓缓走下来,来到陆惊寒面前,直言道:“陆大人,如果我说害你落水、一路艰辛并非我之所愿,能否原谅春?”
陆惊寒直视平春君的双眼,发觉他的双瞳果然漆黑得异于常人。此时此刻,那双黑眸也正直直地瞧着她,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陆惊寒似乎看到他眼底的一丝愧疚与无奈,但更多的是对她的审视。
她发出一声轻笑,“所以废了这么多周折,您的目的不仅仅是叫手下的杀手扮鬼出来吓人这样简单吧。”
“陆大人,你只需知道,我这样做绝不是与你、与朝廷为敌,这就足够了。”平春君敛了笑意,“此番行事,确实也出乎了我的预料。我原不想将大人你与呈祥公公遇难,倒将你二人卷入这场劫难之中,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因此我便只身前来了。”
陆惊寒道:“我也希望相信您所说的皆是真的,但只凭您空口一言,只教下官难以信服。”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大人不妨直言。”
陆惊寒顿了顿,深感此时骑虎难下。“青牛行宫是一定要建成的,若是谁有只手阻拦的能力,放眼天下已再找不出第二人。下官斗胆猜测,您派丑奴儿来到扬州,无非是要耽搁工期,如此日久,您不用再费什么周章,便可令天下人皆知建造青牛行宫乃不祥之兆。天命不可违,皇上再如何也只得作罢。
“除此之外,您巧妙地利用此事剑锋直指十八年前的辛氏一门惨案,还诱使我携六扇门查起当年那桩旧案,这点我始终想不明白。据我所知,那桩案子办得并无错处,为何过了这么多年仍要旧事重提?”
陆惊寒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平春君一直静静地听着。待陆惊寒话毕,平春君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却染上一丝不豫。他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难道陆大人仍是对春心存芥蒂?”平春君佯作嗔怒状,“春与大人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既然我们二人此刻聚在一处,大人何必再说这些无聊的话来试探春呢?”
他忽地凑近陆惊寒的身边,宛若真正的鬼魅幽灵,压低声音,用他们二人方可听见的声音说道:“自大人提到‘封侯山庄’这四个字的时候,你我就应当心意通透了。”
“封侯山庄,哪里是什么当年万里觅封侯,分明是想要永远封了我这个侯。”平春君轻声笑起来,“多谢大人的提醒,不过承运局的前因后果,我是早已知晓的,所以才遣了丑奴儿来演这样一出戏。”
听到平春君亲口承认,陆惊寒心里远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反而积攒的忧虑越发沉重了。
“难道即便是您,也只能以此法牵制住承运局?但下官还是那句话,青牛行宫势必要建成的。”
平春君望着陆惊寒摇了摇头,“青牛行宫是建不成的。且不论承运局这桩事,就说建造的这笔开销,来路不清不楚,事后势必引起祸端。承运局这条线,我也是难办。里头的人鱼龙混杂,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十八年的卧薪尝胆,如今要成事也就是近在咫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地步。若说徐谢二人背后无人,我自是不相信的。不怕大人笑话,我一族行事诡谲,仇家有不少,但查到现在,竟也没半分确切的消息,可见这个对手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铲除。为今之计,不得与其正面交锋,还是想些办法牵制着稳妥些。”
听闻此话,陆惊寒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往下细想。平春君的这番话不可不谓是肺腑之言,就算他还有后手,但就连他也敬畏的对手,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这等角色并非自己能对付的。更可怕的是,平春君既已查到承运局十八年来的来龙去脉,恐怕多半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就连那承运局背后的人也知道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人是杀父仇人的孩子,他眼前的亦是仇人之子,他们之间,又何尝不是注定的对手?如果平春君在知道她与承运局关系的情况下仍对她说出这些话,那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他认为自己会放下旧怨,同他合作不成?
然而,一面是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家仇,一面是身为朝廷重臣的责任与担当,两种不相上下的力量左右裹挟着陆惊寒,几乎将她整个人撕碎。但越是这种时候,陆惊寒却又出奇地沉静。她静静地看着平春君,他没有再说话,却已将了她的军。这是个极其重要的选择,一旦选错,自己也将万劫不复。十八年来的一切努力,不过化为史书的只言片语。
如果是父亲,他会怎样做?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平春君大人且慢!”
陆惊寒惊诧地回头,呈祥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扶着门柱不住喘气。他不敢直视厅内的人,双目四下乱瞟,可声音却是不小:“若平春君大人硬要阻止青牛行宫的建设,咱家身为朝廷特派的钦差,也没法子了!你信不信你今天说这话,明朝皇上就能知道是你从中作梗?”
呈祥会出现在这里,属实在平春君意料之外。此时院内遍布八声甘州的杀手,他竟能进来,果然东厂如今交给他不是没有道理。
“呈祥公公发话,春自是不敢不信。”平春君向他微笑,“我知公公的来意,不过春也体谅公公的难处,若说我有法子破局,你信是不信?”
此话也勾起了陆惊寒的好奇心,“还请大人明示。”
平春君又坐回主座,淡声说道:“既然二位都是为着青牛行宫这件事而来,所担忧的无非是无法交差。但这差,该如何才算交?二位都是局内人,或许不甚明了;不过在春看来,只要解决这一个字,便没有什么差是交不了的。”
说着,平春君用食指蘸了旁边茶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什么。陆惊寒和呈祥上前去看,之间桌上赫然是个“钱”字。
“圣上究竟为何一定要建造行宫,这不得而知。但这数千万两银子无论如何不能白白地失了,就算行宫建不成,只要查出此物的流向,数以倍计地交还给朝廷,那时还会有人有异议不成?”
呈祥道:“青牛行宫的建造款拨了这个数。”他右手从袖中伸出,比了个八字,“但实际要想落成,肯定不止这个数。如此一笔巨款,该上哪去寻?”
“呈祥公公应该已经听见了刚才我与陆大人的谈话。”平春君甩一甩衣袖,拂去桌上的茶水,“我那位暗处的对手,他既能用短短十八年布下一张横贯南北的天罗地网,又能供起三河口这样一座包罗南直隶的承运局,更不用说那在林深之处的封侯山庄。”
“可就连大人你也不晓得他的身份,要找到他,又何其之难呐?”
平春君抬头看向陆惊寒,“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有些事,春做不到的,大人们却说不定可以。”
“莫非平春君已有了头绪?”陆惊寒想了一想,发问道。
平春君忽地笑了,眸中流露出一丝属于他这般年纪的明快。“春不才,并没有什么头绪。不过,若二位能再去会会那位徐顺老板,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呈祥还欲刨根问底,却被陆惊寒看在眼里,她暗中拽了拽呈祥的袖子,深深望了一眼平春君,恭敬道:“多谢平春君今日提点,下官定当见机行事,争取早日了结此案。”说着,她就要拉着呈祥离开。
说来奇怪,这呈祥不知与平春君有何渊源,见了他以后,往日的嚣张气焰全无,宛若鹌鹑。但终究脾性差,听了平春君的建议后,嘴里小声地嘟囔道:“说得倒简单,才刚从那虎穴出来,而今又要再走一遭不成……”
“大人们说得可是三河口承运局的二位当家之一,徐顺?”此时,一言不发的萧令自角落走上前来,叫住陆惊寒与呈祥,“若两位大人想要见他,其实不难。在下与他多年前结识,颇有一些交情。”
陆惊寒有些震惊地望着萧令,此人真有些看不透。他身上有太多疑点,摘星楼遇袭那夜被丑奴儿围攻、今夜平春君对他的纵容、如今又说与徐顺有交情,虽然暂时还不能串联起这些事情的关联,不过陆惊寒已在心中八九分的肯定,萧令绝不是三秋山请来的普通帮手,更不是什么局外人,此行来到扬州,他恐怕有着自己的目的。
但如今,就算摸不清他的路数,但萧令还动不了她,毕竟此人明面上也是皇帝钦点前来协助大理寺破案的,他暂且不会拿这等要事来闹幺蛾子。思及至此,陆惊寒维持着镇定,向萧令点了点头,恳切道:“那便麻烦萧兄了。”
平春君望着三人,展颜一笑:“既有如此水到渠成之事,当真妙哉。”
十一
四日后,正是秋雨时节,避风湖上烟雨朦胧。远处的树木仍然葱郁茂盛,不见衰态,然而斜风细雨之中已夹带丝丝凉意。
湖心亭中,陆惊寒与呈祥正襟危坐。要等之人迟迟未到,陆惊寒便摆弄起小几上的茶具,泡起茶来。
反观呈祥,本就是个不安分的猴子,若要他静心在这里等人,肯定是做不到的。没一会他就翘起二郎腿,半瘫在座上,掀着眼皮看陆惊寒泡茶。不得不说,这陆惊寒虽然性子冷淡,脾气不怎么样,但长得还真是秀气。若不是整日同六扇门那群废物混在一处,说他是东厂的小太监都不会有人怀疑。此时陆惊寒正聚精会神地洗着茶具,呈祥虽不懂这些,但见惯了宫中伺候的奴才,竟发觉陆惊寒的茶艺比宫里一些娘娘的大宫女还要高。
陆惊寒一介武夫,怎么竟学些文人和小娘们的功夫?仔细看看他的眉眼,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究竟是哪不对劲。适逢陆惊寒感到了呈祥颇带审视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呈祥被她冰冷的目光刺了一刺,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不见了。他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心中的尴尬,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廊桥走来一白衣青年,正是萧令。呈祥向他身后看了又看,却再无第二个人的影子。
呈祥正欲斥责萧令办事不利,却听萧令先开了口解释。原来那徐顺听说陆惊寒和呈祥一起在湖心亭等候,说他只见陆惊寒一个,否则就不来了。这话听得呈祥心中恼火,却碍于正事要紧不好发作,冷哼一声便甩袖子走了。如此,徐顺才姗姗来迟。
“大小姐,我来迟了,您久等。”四下无人,烟雨碧波萦绕着湖心亭,雨势渐停,雾气氤氲,偶尔传来一两声黄鹂的鸣叫,在避风塘上漾起回声。徐顺落座,手握折扇,向陆惊寒拜了一拜。
陆惊寒微笑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徐顺,泠然道:“不妨事。徐叔父,你可知我今日邀你,究竟是为何?”
徐顺接过茶品了一口,赞道:“好茶。”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这是今年新摘的雨前龙井。”陆惊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叔父若是喜欢,我便赠与叔父几盒。”
“不必了,大小姐。”徐顺展开折扇慢慢地扇着,笑道,“大小姐也不必像叫潮生那般尊我为叔父,我实在担不起这个称号。”
陆惊寒细细打量着徐顺,他看起来确实比谢潮生年轻不少,目测并不到不惑之年,以陆惊寒的年纪叫他叔父,确实有些担不起。
陆惊寒见徐顺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有些不耐烦。现在是要紧的关头,没有更多时间与他周旋,便直言道:“那还是叫您徐先生吧。敢问先生,今日为何只见我一人?莫非您要说的事情,与辛家有关?”
徐顺点点头,“大小姐冰雪聪明。我知道大小姐想问什么,我可以告知于你,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大小姐。”
陆惊寒道:“不知晚辈有什么能帮得上先生的,不过定当知无不言。”
“大小姐可曾从辛大人口中听闻‘风雷引’一物?”
听到这三个字,陆惊寒如遭雷劈。当年不过是父亲的随口一提,她便记到了现在。然而,她既没亲眼见过,也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个东西。如今被徐顺冷不丁地提起,说明此物不仅存在,而且是个十分重要的利器。她仔细回想,除了那日以外,父亲再没提起过风雷引的事情,莫非此物当年竟在自己家中?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头,徐顺又为何突然提起?
“我幼时曾听父亲提起过一次,不过个中细节,我并不了解。”陆惊寒如实答道。
徐顺笑道:“大小姐如若能告知此物如今的确切所在,我自当将三千万两白银悉数奉上,外加一份小礼。”
三千万两白银!陆惊寒倒吸一口冷气,承运局的背后到底是何等的人物,竟有这富可敌国的资产。
“先生这可难倒了我。这风雷引于我而言不过是幼年听父亲随口一提的闲谈,我竟连这究竟是何物都不知,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实在找不到的。”
闻言,徐顺并不恼,用折扇遮住了半张脸,缓缓说道:“大小姐,这东西与你颇有渊源,只有你能找到,也必须由你找到。”
陆惊寒不解,“这是何故?”
“这风雷引原是一张乐谱。大小姐可曾听过‘龙鸣’?”
陆惊寒点点头,“两年前东瀛使臣朝贺时,曾命乐工奏此曲,当真是绝妙的,闭目而闻,殿中似乎有真龙游梭其间。”
徐顺道,“此曲乃是根据‘风雷引’改编而成,若说‘龙鸣’已是鹤鸣于九皋,那么‘风雷引’则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江湖上传闻,只要用那邪门的乐器‘啸’弹奏风雷引,登时便会黑云翻墨,电闪雷鸣,此时若抬头而望,便可见真龙现身,腾飞于云间。不过可惜,如今风雷引已失传上百年,关于它与龙的故事,也成为了神话传说。”
“不过,其实风雷引并没有失传,对么?”
“确实如此。在下不才,并不知它此前流转于何人之手,不过,您的父亲辛列大人,他在二十余年前竟不知因何缘由得到了风雷引。”
陆惊寒眉头一挑,风雷引果然是被父亲私藏了,恐怕辛家的覆灭并没有那么简单,多半与此物脱不了干系。
徐顺继续说道:“只可惜,当时那另一件宝物‘啸’还不知所踪。要知道,若想引得真龙,这两物缺一不可。然而,不知何故,竟有传闻,辛大人家中已囚了一条巨大的黑龙。”
“什么?”陆惊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辛府数年,不要说龙,就连小动物也很少见到,“这传闻实在没道理,我自小养在辛府,莫说什么龙,太荒谬了。”
“非也。”徐顺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大小姐,当年我是辛府一个门客的儿子,那条龙,我是亲眼见过的。”
陆惊寒感到后脊骨一阵彻骨的寒凉,手脚有些麻痹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感觉这番对话宛若梦境,却又是无比真实。徐顺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她,因为他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得到风雷引,他,不,应该是承运局背后的那个人,需要一条龙。
深深呼吸两个来回,陆惊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当年辛家被灭门,也与那条龙有关?”
徐顺却只是笑而不答,“当年的真相,现在还不是大小姐应当知晓的时候。还是说回我们今日谈论的重点吧。”
陆惊寒感到有些奇怪。徐顺虽然与谢潮生一样,都是父亲当年的亲信,但给陆惊寒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谢潮生总是一片赤诚,在复兴辛家的事情上颇有干劲;但徐顺似乎对父亲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更在乎的似乎另有他物。这与他们二人本身的性格无关,而是他们的立场本就不一样。
“就您目前所知道的,那风雷引究竟去向何处?”
“京城。”徐顺端起茶杯,杯中茶水已凉透,“同那绝世的乐器一样,都去了那最尊贵的地方。不枉我道大小姐与此案有缘,竟阴差阳错地与这两个物件皆有所牵扯。”
“阴差阳错倒是未必,或许是有人安排也未可知。”陆惊寒冷笑,“徐先生,说了这么多,竟也不透露你真正的主人分毫么?”
徐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即笑道:“大小姐冰雪聪明,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已看出我的身份了。”
“先生过誉了,这并不难猜。”陆惊寒回以微笑,“您究竟是何时背弃了父亲呢?又是为何转投他人?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我很难想象出这背后的原因。”
徐顺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一瞬,他敛了眸子,似乎在遥想一些久远的回忆,淡声说道:“没有归顺,何谈背弃?”
陆惊寒脑中思绪飞转,“先生此话怎讲?”
说到此处,徐顺温和的面容变得有些纠结,半晌,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啪地一下合了扇子,站起身来朝陆惊寒一拜:“在下对不住大小姐,也对不住辛大人。原想把这话永远烂在肚子里,等我下了地狱再去找辛大人请罪,但即使我不说,早晚有一天,大小姐您也能查明一切真相。事到如今,您只需知道,我自第一脚踏入辛府,便不是以辛大人亲信的身份,这便足够了。多余的话,恕我不能多讲。”
陆惊寒此刻的心已凉了半截。看来她的想法还是简单了,徐顺身后之人竟然用至少二十年的时间精心布了这样大的一局棋,恐怕父亲得到风雷引,也是其刻意所为。如此心性和手段,自非寻常之人能比,怪不得就连平春君也探不到他的底细。但为何这样手眼通天的人,如今却需要她去寻那劳什子风雷引?细细想来,天下万物皆有所制,那人在野宛若无冕之王,手唯一伸不到、而她却可以轻易进入的地方只有一处而已。
只是,这些年来这番周折,他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他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陆惊寒起身扶起徐顺,“先生的困难,我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不是掌旗之人,便只能做他人的棋子。你我如今皆是过了河的卒子,没有回头路,您可回去告诉您的主子,他的条件我答应了,但如今我公务缠身,不解决扬州之事不可回朝。还请那位大人高抬贵手,给我们这些人指条明路才是。”
徐顺却一脸了然的神情,“这是自然的。那位大人知道您的难处,因此风雷引倒先不急;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当年囚于辛府的那条龙。杀了它,属于朝廷的银子才能回到皇帝的手上。”
闻言,陆惊寒更加惊愕:“这是何故?且不说那黑龙真的存在,便是找到,以我肉体凡胎,又怎能轻易屠龙?”
“我已说过,多余的话,在下不能多讲。不过您须谨记一点:您与风雷引、与啸、与黑龙之间因缘匪浅,如今只有您能查到所有的真相,也只有您才能杀死那条龙。”
避风塘上雾气缭绕,岸边的杨柳低垂,绿波依旧,殊不知湖心亭那二人谈笑之间,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
十二
回到驿站以后,一连几日,陆惊寒寝食难安。白日里她增派了不少人手,几乎将辛家那废墟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发现一些承运局人马曾在此处暂居的痕迹以外,并没有任何收获。关于谢潮生的手下曾在辛氏旧宅埋伏一事,陆惊寒在承运局时已查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得知丑奴儿整日在扬州扮鬼吓人,误了行宫的工期,谢潮生生怕行宫建设失败,引不得皇帝南下,气急败坏派了人来对丑奴儿设伏。丑奴儿见此情状,施展不开身手,只得打着辛家冤魂的名号,使他们成为众矢之的,从而让她与呈祥这一众人来干扰。
近来,扬州城内出奇地平静,既见不着三河口承运局的船工,也没有夜半的鬼魂哭号。青牛行宫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修建着,此后竟再无人罢工。可只有陆惊寒知道,在这平静的背后,是多少阴谋的交织与多方势力多么不容易才暂时达成的平衡。这些日子里,越是平静,越是一无所获,陆惊寒的内心越发的沉重。她每夜都噩梦缠身,一会是父亲的身影,一会又变成一条腰身有树一般粗细的黑龙,那闪烁的瞳仁紧紧地锁着她,将她看得一览无余。画面又是一转,辛家的覆灭、青牛行宫、皇上、陆老爷……他们每个人、每件事都围绕着陆惊寒,将她缠得快要窒息。每每天还不亮,她就一身是汗地惊醒,耳边是徐顺魔鬼般的话语。
“只有您能查到所有的真相,也只有您才能杀死那条龙。”
这天,陆惊寒带了萧令和两名捕快来到青牛行宫,意欲查看行宫的建设进度,却还没进去便被东厂的人拦了下来。
“陆大人,什么风又把您给吹来了?”映入眼帘的是呈祥讽刺的笑容。
“我不过来查看行宫是否如期建设,公公何必这般为难?”陆惊寒冷笑道。
很明显,呈祥对陆惊寒的态度如此恶劣,显然是记着湖心亭那日的仇,他白跑了一趟,最终什么消息也没探听到,他这种人必不能善罢甘休。然而,呈祥却并未理会陆惊寒,径直向她身后走去,对萧令道:“你上次说的那好酒‘醉云烟’我已寻到了,快随我来分辨是不是真的五十年陈酿。”说着便要扯着萧令的袖子走。
陆惊寒满脸疑惑,眼睁睁见萧令被呈祥拽走,无法脱身,只得回头冲陆惊寒无奈一笑。望着那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陆惊寒心想,这两人的关系竟在何时变得如此亲近?她冷冷瞪了一眼拦住自己的东厂侍卫,“本官的人已进去了,既未得呈祥公公的口令,还要拦我?”
那小内侍被陆惊寒一瞪,登时犯了怵,手一抖放了行。陆惊寒快步在行宫的步道上穿行,衣袂飞扬。看起来行宫内各宫殿水榭的基座都已建成,有些亭台甚至已颇具雏形。一路走来,工匠都在一刻不停地建设,陆惊寒对此还算满意。她找到雷敬,却见雷敬面色不豫,手里正拿着一卷图纸,站在行宫主殿下,前有几个小吏匍匐于地。
陆惊寒上前,正缓解了这紧张的气氛:“雷大人,几日不见,这又是发生了何事?”
雷敬一惊,连忙换上了笑容:“原来竟是陆大人来了,未得人通报,真是有失远迎,如今让您看到这个局面,实在见笑。”
陆惊寒看看跪着的小吏,又一瞥雷敬手里的图纸,微笑道:“大人有什么困难,不若与我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帮得上忙。”
闻言,雷敬的神色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踟蹰着开口:“按理来说,这行宫建造的事宜,本不该为难大人您,但在这个节骨眼,竟出了这事,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办了。”
经雷敬的一番叙述,原来青牛行宫的主殿按照最初的设计需要四面环水,由拱桥与地面衔接。实际上,行宫内部修建了不少水渠,占了总体的三分之一。由于行宫紧邻淮河支流,想要引水进宫是很容易的;但不知为何,就在接通宫内水渠与外部河流时,出现了意外:明明应当是很容易挖通的水道,竟无论如何也挖不通。原本工人只觉得是有巨石障碍,打算绕过继续挖水道,可接触到的仍然是坚硬的石壁。雷敬只得命令工人继续往下深挖,可一连下挖近五丈也不见底,不要提引入活水,就连那层石壁也无法突破。
然而,此前工匠在挖掘行宫内部水渠与打造地基时,未曾遇到过什么石壁。眼看时间就要超过预期,雷敬无奈,正欲想办法改道,另择引入活水的路径。此事古怪,工匠们近日都在隐隐流传,怕是挖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联想起日前的鬼怪,工人们又有些心浮气躁起来。但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修建行宫,雷敬绝不允许此刻再出什么问题,强将这些流言镇压了下来。
陆惊寒本能地感到此事并不简单。青牛行宫与辛府仅有一江之隔,按照这条线索查,说不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
思及此处,陆惊寒直言道:“雷大人,可否领在下前往那水道衔接之处一探究竟?”
雷敬巴不得陆惊寒主动说这话,忙带着她与跟随的捕快一同来到水道所在。
此处位于行宫的西南角,颇为偏僻,周边仅有空旷的水槽和水渠纵横,想必日后要引水栽木,修建假山花园的。来到问题要害,陆惊寒向坑底望去,那水道确实已很深了,不似是宫殿内水道的一般高度。坑底有数人,仍在竭力地挖着,他们面前正是一道巨型的石壁,呈青黑之色,完全看不到边际。就好像是这一面宫墙深入地底,没有尽头一样。
“雷大人,敢问这行宫的前身是什么样的建筑?”陆惊寒如是问道。
雷敬稍微思索一下,正色道:“下官初时来到此处,这里似乎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别苑,但已荒废许久了,周边的百姓也不曾见过有人住。但那别苑较之行宫的规模要小很多,但就规格而言,确实不是一般人家造得起的,比之王公贵族绰绰有余。不过下官既已领旨,便当即着人将其拆毁了。”
“那这一侧的墙面,是否是将别苑的外墙拆后重建呢?”
“非也,因为位置比较好,下官为了节约经费,便留了这一侧的外墙,在此基础上加以扩建和修葺。”雷敬的额上淌下冷汗。
与此同时,不光是雷敬,陆惊寒也是出了浑身的冷汗。心中的猜测让她不得不想到更深远、更加晦涩的问题,那些答案的可能,即使是联想都让她感到难以喘息。但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她必须想办法证实这一切。
“若雷大人信得过我,请把下头的人都撤了吧。再这么挖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陆惊寒向雷敬拱手,“陆某将亲自下水道一探,还望雷大人将工人多撤走一些,以免走漏风声。”
陆惊寒在大理寺的地位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年纪轻轻便爬上高位,未来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自三个月前除了东里长那恶贼,又引出绝世神兵啸重现江湖,她的名声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江湖之上都如雷贯耳。此时陆惊寒开口说了这话,雷敬只当是救星来了,哪有不从的道理?只笑意盈盈地谢过陆惊寒。
十三
趁雷敬撤人的功夫,陆惊寒连忙去寻萧令。这呈祥也不知将他拉到哪里去了,找了一圈竟连个影子也没有。所幸呈祥身上要务在身,白天当值的时候再怎么犯浑也出不了行宫。终于,问了不少人,陆惊寒来到了个简易的木棚子,还没进屋便嗅到一阵浓郁的酒气,此时呈祥正在屋内的小榻上酣睡,萧令正随手翻阅着书架上的传记。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卷提步走来,冲陆惊寒拜了一拜,“陆兄,实在抱歉,呈祥公公诚邀在下鉴酒,归根结底还是在避风塘那日,公公心中烦闷,在下为让公公放宽心些才夸下海口。”
陆惊寒对他们两个的事情并不甚在意,只摆了摆手道:“我在行宫的进水口发现了些不寻常,怀疑与徐先生说的那件事有关。等下你同我一道下那水道探探,希望能有所收获。”
“难道是黑龙?”萧令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陆惊寒从湖心亭回来以后,便把徐顺要她杀掉黑龙的事情告诉了萧令,看似萧令尽管与徐顺相识,却并不知他的目的。今日带他来到这里,陆惊寒并没想到会意外发现那道石壁,不过歪打正着,萧令在这里也算多一分保障。
陆惊寒点了点头,发觉萧令的面色非常冷峻,这与他平时的温和截然不同。但此时此刻,陆惊寒也是心乱如麻,她并无心追究萧令的想法。
“呈祥呢?”陆惊寒的目光越过萧令,望向屋内。
“公公不胜酒力,那‘醉云烟’后劲十足,想来一时半会是不能清醒的。”萧令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呈祥这一醉倒是方便了陆惊寒,她本就不想让呈祥知道这些,免得他又要趁乱横插一脚。所幸就带着萧令回到行宫的西南角,此时已是日落西沉的时刻,天边掠过几只孤鸿,隐入薄云之中。暮光将沟渠照得金黄,隐隐有些泛红,水道及两侧已没有工匠,只雷敬带着侍从立在一侧。见陆惊寒与萧令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走来,便迎了上去:“正要派人通传大人,正巧您就来了。”
“既然大人已安排妥当,那么我便下去了。”
雷敬抬头看看天色,似乎有些犹疑:“天色不早了,大人确定要现在下水渠?”
雷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离天完全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等天色暗下来,想要调查石壁是很艰难的。但此时此刻,陆惊寒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必须抓紧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找到可能的线索。
“多谢大人关心,不过疏通水渠的事情要紧,在下也想赶快了结此事。还请大人放心,我已安排我的人在这里接应,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便吹响口哨,六扇门的人自会设法营救。”
雷敬看向周围,确实如陆惊寒所说,围了不少六扇门的捕快。为首的那个向前两步,忧心忡忡地向陆惊寒道:“头儿,要不要我带两个……”
陆惊寒用眼神止了陈升的话头,“只是下去简单调查,我去去就回,你只需在上头接应。”带的人手太多,反而放不开手脚,一旦确认这石壁真与那黑龙的所在有关,免不了要牵连无辜。
陈升却孤疑地瞥了一眼萧令,低声对陆惊寒道:“头儿,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那萧公子。他人虽怪好的,可总有点不对劲……”
陆惊寒看向萧令,他正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清,不知在思考什么。陆惊寒想了一想,最终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带他下去,自有我的用意。”
就这样,陆惊寒与萧令用一根绳子放了下去,两人深入水道的最底部。由于石壁附近一直被不停深挖,最深的地方目测与地面相离六丈左右,一眼根本望不到上头,上面的人要想在夜色中观测渠底也非常困难。
陆惊寒和萧令打起火折子,一步步走向那道石壁。白天在地面上离得远,直到现在,陆惊寒才看清那石壁的具体状态。
其实要说是石壁,也不太恰当,那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材料,却比石头要软一些,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黑的颜色。陆惊寒拂开泥土,发现墙壁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凹凸不平,似乎是自带的。她与萧令仔仔细细将墙壁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丝裂隙。
陆惊寒将手中的火折子架在一边,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配剑,手中真气流转,寒意从剑迸发,吭地一声,陆惊寒试图将剑钉入墙内,却被震得脱了手,剑一下子掉在地上。
“这墙很有古怪。”陆惊寒皱眉,刚才她分明感到,这墙壁在她举剑刺入的同时,突然间变得异常坚硬,但之后却又恢复了正常。
萧令见状,也抽出剑来仿效陆惊寒,在墙壁另一处同样刺入,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萧令与陆惊寒对视一眼,看来他也感到了这墙壁的不同寻常。
萧令捡起地上的剑,转而走近墙壁,用剑柄敲了敲墙壁,并倾身听墙壁的动静。
“墙内是中空的。”
陆惊寒点了点头,“既然里边别有洞天,就一定有路可走。”
萧令若有所思道:“陆兄且慢,这墙壁让我想到一卷曾于山中阅过的典籍,其所记载与此物有几分相似之处。”
“卷中所述,宋朝一道人云游至一山脚,却见林木青草之下皆是青黑之色,细细察看还有些细密的纹路。道人好奇,便俯身贴近那青黑色的山丘,竟感到山丘自身上下起伏,状若呼吸。那道人寻至附近一户人家,向其打听那青黑石山,原来那山有名,唤龙背山。相传南海龙王老得一子,对其宠爱有加,一日龙子烧毁天庭神龛,触怒天神,老龙王为替子受过,伏在山下甘愿受天雷所击。龙子深受触动,欲救其父,老龙王便触金刚壁而死。自此,龙王的尸身化作龙背山,岁岁年年盘踞于此。此山虽小,却是此地有名的神山,常常有人上山祭拜龙王,所求皆为亲人平安顺遂,子孙福寿绵延。”
陆惊寒抚摸着墙壁的纹路,“这石壁与那龙背山确有相似,不过,龙背山可是远郊的一座山,又怎会在这深邃的地底?”
萧令道:“陆兄可还记得那‘金刚壁’?”
“这其中又有什么说法?”
“那金刚壁为老龙王所触,沾染了龙王鲜血,也发生了变化,原本金刚不坏的墙壁被龙王撞出了一道裂隙,质地也随着这一撞渐渐变成了与龙背山相似的青黑色。传闻天神见此壁已破,便丢在了凡间,成为了人间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墙壁。史上曾有王公贵族将此壁带入墓葬之中,保护棺椁。一旦设下金刚壁,用外力是无法打开的,陆兄可知其中奥妙?”
陆惊寒示意萧令继续说下去,萧令顿了顿道:“金刚壁如龙背山,虽是死物,却似活物。这壁沉寂千万年,设置金刚壁的主人在这石壁上设下一道血咒,只有用至亲之血浇灌,方可使金刚壁重焕新生。趁此时机,金刚壁的裂隙会在一瞬之间打开,而突破金刚壁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至亲之血?”陆惊寒回想起龙背山的故事,内心唏嘘不已。突然间,她福至心灵,脑中又浮现徐顺的那句话。
“只有您能查到所有的真相,也只有您才能杀死那条龙。”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只有她?
鬼使神差地,陆惊寒手起刀落,在掌中划出一道血痕,连眼也没眨一眨。她猛地将划破的手掌对准青黑的石壁一击——
轰地一声巨响,宛如猛兽的嘶吼。四周鸟鸣不断,陆惊寒感到墙壁之内散发出一阵强烈的热气,几欲将她灼伤。陆惊寒的视线一片模糊,不得不狼狈地翻滚到后边的土堆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呼啸的风声渐停,她才从土堆后走了出来。
此时此刻,陆惊寒才感到脸颊和手上皮肤传来的巨痛。或许是被刚才的热气冲到了,但她并没有心情去理会。因为在她的面前,那青黑的坚硬石壁,竟然出现了一道深长的裂隙,裂缝之中还隐隐散发着白烟。
她迈开脚步,一边伸出手,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裂隙。却听一声闷响,脑后一记重击,在陆惊寒失去知觉之前,她听见萧令的轻言细语。
“陆兄,多谢。”
十四
呈祥清醒过来的时候,木棚内一片漆黑。
他挣扎着坐起来,晃了晃脑袋,伴随的是一阵晕眩和疼痛。记忆涌现,他白日似乎是拉着萧令来鉴那该死的‘醉云烟’,之后,之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情状,莫非自己吃了两杯便醉了?
他呈祥虽然酒量不好,可还没差到三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那萧令似乎也没少喝,可他又去了哪?现在又是什么时间了?隐约记得,自己是被一声巨响吵醒的,离过年还早着,谁家放了炮竹?却也奇怪,就是那一声,之后便消停了,听响声似乎就在这行宫里!难道行宫里有人图谋不轨,刚才是炸药的声音吗?现在外头究竟怎么样了?要是真的出什么乱子,他的项上人头可铁定保不住了。
呈祥越想越不对,冷汗顺着脑门滑了下来,他再顾不得什么仪容,连口水都没喝就跑了出去,循声一路跑到了水道口。眼见那边火光冲天,周围围满了人,呈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扶了扶官帽,向雷敬道:“出什么事了?”
雷敬此刻也急得满头是汗,“一个时辰前陆大人和他身边那位萧公子一起下去查看那石壁,许久没有动静,却听那石壁下方处突然一声巨响,如今天色昏暗,火光照不到那里去,那两人无论怎么叫也不应,我们也不知下头是什么情况了。”
“简直是胡闹!”呈祥心头窜起两把火,“这么大的事,他带一个人就敢下去?还偏偏挑夜里,万一行宫毁坏了,他可担不起这个责!”
“公公,您就别再说什么风凉话了,如今找到大人才是要紧!”陈升压抑着心头的恼火,对呈祥没好气道。
呈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对身后的内侍道:“选几个好手,跟咱家一同下去看看。”
“不可!”雷敬一把拽住呈祥的袍子,“此时烟雾未散,陆大人和萧公子生死未卜,这时候您再下去,万一下头真有什么危险,小人孤身一人却无法坐镇呐!”
无论呈祥如何一意孤行,一向恭谨的雷敬却死活也不撒手,就是不放人。就在这焦灼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轻喝。
“此处有我,二位大人可放心否?”
远方一道青色身影,悠然端坐于滑竿上,被四人簇拥抬着,如鬼魅般悄然而至,身后跟着无数青衣侍卫,阵势之大,宛若从地狱来到人间的玉面阎罗。
“恭迎平春君。”
识清来人,雷敬率先弓腰作揖,紧接着是呈祥,其余人纷纷匍匐于地,俯首于那夜色里的幽灵。
平春君从容地从滑竿走下,一把扶起了雷敬和呈祥,温润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大人不必多礼。春知此时已到了关键时刻,下去救人是刻不容缓的,就怕行宫人手不够,无人坐镇,便不请自来了,还望二位大人莫怪。”
青年虽没有高大强壮的身躯,声音也飘渺,却像一朵盛放于池中的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他那独有的摄人心魄的眼神仿佛能够穿透一切。他站在这里,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即是最强大的庇佑,最稳重的主心骨。在此之前,行宫已经乱作一锅粥,可却因平春君的到来复归平静,因为没有一个人没有听说过平春君的传奇,也没有一个人认为他那“天下无双”的御赐牌匾只是空言。
雷敬见平春君亲自下来扶他,甚是激动,心想如今平春君来了,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喜道:“有平春君在此坐镇,小人和呈祥公公也能放开手脚……”
不待雷敬说完,平春君便摆摆手道:“非也。雷大人才是这里唯一的主心骨,春来到此处一是为您增派些人手周转,二呢,”他一指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大坑,“便要同呈祥公公一起下去看看。”
“这……万万不可啊!”雷敬一颤,放声说道。
呈祥也被平春君吓了一跳,毕恭毕敬道:“平春君大人大驾,还是在上头安歇着好。这等腌臜活,理应交给小人去办。”
“春知二位大人是替春着想。”平春君淡淡一笑,“不过不妨事,望二位不要再劝,春如此决断,必有不可不去的理由。”
平春君放了这话,雷敬和呈祥哪里还有不从的道理?只得带了十几个东厂侍卫顺着绳子滑到水渠底部。呈祥见平春君孤身一人下来,竟一个人也没带,心中纳罕,竟引得平春君亲自孤军深入,这石壁必有古怪。
一行人在久久不散去的浓烟中打着火把缓慢前进,行了一刻钟,听到最前的内侍叫道:“前边是石壁!”
十几人从纵队改为横列,贴着墙壁行进,却与那墙壁保持着一定距离。一路上,没有陆惊寒和萧令的半个影子。不多时,又听队伍前方有人喊道:“这里被炸开一个大洞!”
带呈祥护送着平春君来到那洞口,却发觉那洞比想象中要小不少,洞口还不断地冒着热气,边缘就像被扯开的牛皮袋子,丝丝粘连。呈祥举着火把大胆照过去,看见那洞口边缘似乎蜘蛛吐丝一般,不断地自我修复,洞口在缓慢地闭合。呈祥倒吸一口冷气,莫非这墙是活的!他手一抖,差点扔出火把。下一刻,手却被一份冰凉覆盖,呈祥扭头,原来平春君就在他身后,此时替他握紧了火把。
“此物畏火,公公可要拿好火把。”
呈祥一头雾水,只得点头称是。不料平春君却独自举着火把,一下钻进了洞口。呈祥即便心中有一百个疑问,此时也一刻不敢耽搁,向后招呼一声,带着人随平春君钻进了那漆黑的洞里。
十五
陆惊寒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四周是空无一物,附近好像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到脑后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便一片模糊。双手被束缚在背后,陆惊寒尝试挣脱,却发现那绳索牢固得很,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根本无法应对。
待适应了这里的环境,陆惊寒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来到了墙壁之后,现在正狼狈地躺在地上。这里似乎是条漆黑的廊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忍着头部的疼痛,一点点缓慢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移动。
拐过一个弯道之后,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火光。
陆惊寒尽量放慢自己的动作,悄悄来到那火光的所在,她巧妙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原来那火光的正中,是萧令手中的火把,此刻他正半蹲在地上,目光哀戚地注视着面前的东西。看到那东西,陆惊寒不禁心悸起来,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没想到有今日犯怵的时候。
那东西形状似人,却又非人,身长八九尺,身后却长了一条尾巴。它的皮肤无一不被青黑色的鳞甲覆盖,此刻正倒在地上,很难分辨它此刻是否具有意识。陆惊寒紧紧盯着那东西,发现它的手也远比常人大许多,长长的指甲蜷曲着,很像什么野兽的爪子。
但这并不是令陆惊寒最为震惊的一瞬。紧接着,萧令将火把插在墙上,竟面色严肃地跪拜于地,冲那东西磕了三个响头。
“师叔,是我来迟了。”
陆惊寒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莫非那东西竟是个人?既然是萧令的师叔,那么他也曾是三秋山的弟子不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这样?
不等陆惊寒思索那一系列的疑惑,萧令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拎起那东西的胳膊,想要将他往外拖。
他这是要干什么?陆惊寒紧张起来,如果萧令出去之后发现自己失踪,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这地方狭小,早晚会找到她。待到那时,自己即将迎来的又会是什么?
转变的时机只发生在一瞬间。
“你果真在此地。”洞口一袭青衣翩翩而至,阻挡了萧令的前路。
“萧令,怎么是你?陆惊寒呢?”呈祥跟随着平春君赶了过来,向其中四处张望,发现了他身后那物,尖声道:“你后头有个怪物!”
萧令皱了皱眉,“公公慎言。”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几枚箭矢便冲着萧令的方向射来,他只得松开那东西,抽剑出鞘,连斩数箭。
平春君的声音比平时要冷上几分,“你一个人无法带着他活着离开这里。”
“平春君,你还是食言了。”萧令的语气更加没有温度。
“你明知道我的谎言,却还是假意配合,为的便是这一刻吧。”平春君垂眸,“我竟不知,你们三秋山的人究竟该说是聪明还是愚蠢了。可惜,你若执意如此,只怕要白白丢了性命。”
眼看二人之间的气势变得剑拔弩张,呈祥却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这局面。他怕那怪物怕得要命,全身心都在戒备,连忙招呼身后的东厂内侍将那东西和萧令一同围起来。一众内侍哪里见过这场面?但也不敢不从呈祥的命令,纷纷战战兢兢地将那两人合围。
萧令默默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只听平春君叹了口气说道:“萧令公子,你不是春的敌人,我本不欲伤你,可你竟为了你们师徒间的情分如此执迷不悟……你可知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半晌,萧令道:“我知道师叔是罪无可赦之人,然三秋山有规矩,凡是三秋山的人或物,皆要落叶归根。我带他回三秋山后,自有人会惩罚。”
“我不明白,”平春君的双眼里是无尽的悲戚,似乎在怜悯他面前的那个人,“他已是将死之人,死在谁的手中,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非我山门之人,不会懂得个中要义,即使是平春君你,也是一样。”萧令仿佛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若您非要阻拦我不可,那便动手吧。”
“不,我不会的,”平春君苦笑,“你如今仍是八声甘州的离字位杀手临江仙,我曾立誓于你们,此生绝不对任何一人刀剑相向。”
“只是,我有我的苦衷。屠龙行动是箭在弦上,势在必得;事关江山社稷,我不能让此事有任何差池。若被那头抢先,只怕要出大乱。”
“什么屠龙?什么社稷?”呈祥浸淫深宫多年,对这等事甚是敏感。即便此刻慌张不已,也听出此事的非比寻常。
平春君对呈祥直言道:“呈祥公公,如你所见,萧令公子身后那青黑之物并非怪物,而是他的师叔,二十年前失踪的樵云仙。当年他参与了沈家之乱,窃走传国玉玺,一众高手奈他不得,最终由当时的沈家主沈氏用啸奏出‘风雷引’,樵云仙最终伏法,化作罪龙,被囚禁于此。先帝曾下达口谕,若今后他再现于世,倾尽一切也要将其就地诛杀。你们一脉向来只效忠于皇家,此刻该如何做,万望公公决断。”
这一番话说出口,在场所有人都静默了。呈祥难以置信地望着平春君,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年前的沈家之乱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干爹每回训斥他都要旧事重提,令他引以为戒,樵云仙这三个字更是不陌生,因此,当平春君说出此人此事,呈祥便知这并非谎言。
“萧令,你也知道这些事?”半晌,呈祥盯着人群中的萧令问道。
萧令垂眸不语,呈祥继续说道:“你为了将你的师叔带回三秋山,不仅加入了八声甘州成为临江仙,还主动要求以三秋山弟子的身份来到扬州帮六扇门抓鬼,若我不是个痴傻的,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公公的话没有半分差错。我那日在摘星楼被丑奴儿群起而攻之,恐怕也是因着漏出马脚,为平春君所知悉,派来废了我,故而令您和陆大人为了救我身陷险境。二位大人之恩,我此生难报,师门有令,我不得不从;如今已不求大人宽恕,只愿下辈子为二位大人当牛做马,护大人周全。”
“住口,咱家不敢用你,只怕哪天被反咬一口,平白丢了性命!”呈祥因气愤不已,胸口上下起伏,“原来我诚心诚意待你,竟是这个结局。”
他阴毒地咧开嘴一笑,“谨遵先帝口谕,就地诛杀樵云仙,若有哪个不要命的上前阻拦,一并杀了!”
得了命令,十数东厂内侍抽出刀,一齐上前,萧令紧紧护住樵云仙,与之缠斗起来。刀光剑影,即使是萧令这样的好手,遇上东厂的绝顶高手,加之上回被丑奴儿中伤的旧伤复发,令他渐渐落了下风。但他面色坚定,目光锐利如雄鹰,出剑速度也是一剑比一剑快,下手更狠,仿佛是护着珍宝的猛兽一般,不让他人接触到樵云仙分毫。
连斩三四人后,其余内侍均被萧令一瞬迸发的狠劲吓退两步。就在此时,呈祥袖中出针,毫不犹豫向樵云仙掷去,萧令赶来不及,就在此时,漆黑的洞里温度骤降,黑暗里散发一阵冲天的寒气,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飞掷过来,将呈祥的数根银针击落。
“陆惊寒!”呈祥凄厉地声音回荡在洞里,这熟悉的招法令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一直躲藏在黑暗中的人。
分明的脚步声传来,黑暗中走出的正是陆惊寒。她的双手已被解开,此时面色从容,眼中精光四射,周身气场十足,无人敢近身。
“陆惊寒,你敢抗旨?”呈祥气急败坏地叫道。
陆惊寒在萧令身旁站定,冷冷说道:“不,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些事。”
呈祥正要回嘴,却被平春君摁下,“既然陆大人才是专门破解奇难怪案的官员,不妨让陆大人调查清楚后做个证人,回头也好复命。”
萧令惊讶且警惕地盯着陆惊寒,她却丝毫没理会,而是低头审视了一番仍未清醒的樵云仙,“平春君方才提起先帝口谕,内容可否再次重复一遍?”
“当然可以,”平春君泉水击石般透澈的声音响起,“若今后樵云仙再现于世,倾尽一切也要将其就地诛杀。”
“呈祥公公,他说得可有差错?”
“咱家自小听这故事长大,自然是没错。”呈祥冷哼道。
“那便有问题了。”陆惊寒疑惑道,“诛杀樵云仙的条件是他再现于世,可若非今日误打误撞进了这墙壁,他决计没有可能再现于世。换句话说,今日并非是他主动再现于世,而是我们寻到了他。”
呈祥怒道,“那又怎么样?无论如何,他已经暴露在世人面前,你难道要我们收手不成?”
陆惊寒摇了摇头,“敢问平春君和呈祥公公,当年有谁知道樵云仙化为罪龙后被囚禁在这里,又是谁将他囚禁在这里?”
呈祥陷入思索,一时间被问懵了;平春君却饶有兴趣地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望着陆惊寒,未置一词。
“各位,难道这樵云仙就囚禁在青牛行宫的地底,仅仅是巧合而已吗?在杀了他之前,我想先搞清这些问题。事关皇家,不得不谨慎。平春君,您说是这样吧?”
闻言,平春君未见恼意,回之一笑道:“陆大人说得在理。青牛行宫乃是当今圣上选址,且力排众议硬要在此修建,陆大人所担心的应当是这件事吧?”
陆惊寒一愣,没想到平春君直接将话点明了,一时间不知他是什么路数,“正是。依我的看法,不如先将其押解回京,由皇上作出决断。”
“来不及了。”平春君打断陆惊寒的话,他紧盯着她,“陆大人应当知晓,此物乃是邪祟,若不就地诛杀,恐怕夜长梦多,招来什么毒蛇猛兽也是未可知的。”
陆惊寒默了默,最终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做吧。”
话落,陆惊寒旋身抽剑,真气凝聚于臂,正欲对准樵云仙猛刺。就在此时,平春君大呼:“呈祥公公!”
呈祥心领神会,飞身奋力向前,双袖间又飞出数根毒针,欲抢在陆惊寒之前了解那命悬一线的樵云仙的性命。
不料,那樵云仙猛地睁开血红的双眼,巨大的爪子猛击于地,另一只爪子挟着萧令跳出数丈。
众人都想不到樵云仙竟醒了过来,眼见那怪物飞驰,即将跳出洞口,呈祥大叫道:“快拦住他们,绝对不能让樵云仙跑出去!”
紧接着,呈祥脚尖用力点地,回身借力飞针,竟被樵云仙的尾巴一甩,皆飞落在地。陆惊寒已跃至樵云仙身后,她飞身一跳,正踩在樵云仙背上。那樵云仙一声哀叫,萧令持剑挡住了陆惊寒的重击,手中剑却被震得差点脱手。陆惊寒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正对他胸腹又是一掌,被樵云仙挟着,萧令闪躲不及,被击了个正中,当即吐了一口鲜血。陆惊寒趁机挥剑刺入樵云仙的头顶,只听他悲鸣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待陆惊寒从樵云仙背上下来,去探他的气息,他已逝去多时了。
“子炎,幸不辱命。”
陆惊寒单膝跪于平阳君面前,恭谨地垂首。平阳君却什么也没说,望着陆惊寒的眸底一片寒凉。
忽地,一阵轻风而过,在场十数东厂内侍皆倒在地上,连声响都没有。
“平春君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呈祥惊叫道,离他身边最近的一个内侍倒在地上,面容安详,却已没了声息。
平春君似乎只是掸了掸衣袖,“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还请公公通融通融吧。”
尾声
十日后,陆惊寒宣布扬州一案已结,带着一众六扇门捕快乘船原路返京。与之同行的还有东厂,原本呈祥要在扬州监督到青牛行宫落成,但因八日前行宫突遭意外,有歹人在行宫主殿埋下炸药,将大部分地基炸了个粉碎,建行宫一事只得暂且作罢,只待回京由圣上决断。
然而,另有喜事一件,东厂竟头一回与六扇门合作,揪出了那设下炸药之人,那人自称来自“封侯山庄”。陆惊寒与呈祥带头顺着这条线索查出了封侯山庄,原来那山庄竟是由苏浙一带的贪官污吏牵头而建,只因此番修建青牛行宫劳民伤财,触动了其中几位高官的根基,便敢大逆不道,竟设法炸毁行宫。继续深挖才知,原来扬州鬼祸也是人为,竟是封侯山庄遣人扮鬼,只为拖慢行宫进度,从中聚敛赃款。
回京后陆惊寒将此事事无巨细报与皇帝,帝闻之大怒,下令命仍在扬州处理后续事务的平春君彻查苏浙贪污一案,将扬州知府宋诚及一众地方官员下狱,查处贪官大大小小数十,抄出赃款三千万两有余,史称“青牛案”。
从殿中走出来,陆惊寒长舒了一口气。初冬的皇城内萧瑟无比,一路走来除了飘零的落叶竟没什么人。行至一条偏僻的宫道,忽然有一人伸手,将陆惊寒拽进死角,将手中的字条塞给她,“阅后即焚。”
陆惊寒草草打开字条看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樵云仙的尸身送到三秋山了么?”
“除了头以外好好送回去了。那日果真惊险,你执意带萧令进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早怀疑他另有身份,只怕我父亲当年的事情与重云门脱不了干系。”
那人半晌没有接话,陆惊寒又道:“有机会替我跟萧令道个歉吧,另外还要多谢他,从始至终没有暴露我的身份。”
“他如今在山中闭门不出,只怕心结难消。”
“那便也没办法了。叔父他们如今可算安顿好了?”
“承运局消了号,现在应已进了湖广,有专人看管着,不妨事。”
“平春君就不再查此事了?”
“他如今明面上不掀风浪,但暗地耳目众多,手眼通天的人自然难说。”
“宫中进出不易,你且小心着。”
“不用担心,一有大人的消息,我自然会设法传达与你。”
“多谢。”
陆惊寒辞别那人,刚拐出那宫道,便迎面撞上一杏衣小监,不是呈祥又是谁?
他自打回京以后,行宫没建成,属他办事不力;却因青牛案侦破立了头功,性命虽是保住了,却惨遭弹劾,官位连降几等,如今不过是个尚衣监的总管。他风风火火地跑来,满脸是汗,双目通红,也顾不得那许多礼数,见来人是陆惊寒,只念叨着“来得正好”,便扯着她往外走。
“呈祥,到底怎么了?”呈祥自那日陆惊寒杀了樵云仙后一直对陆惊寒颇有意见,总对她不是扭头就走就是冷嘲热讽。如今这情状,陆惊寒被扯得有些恼了,厉声诘问道。
“没时间了,”呈祥喘着粗气大步向前,他一回头,竟是满脸的无助和哀莫,“干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