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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刷《妖猫传》,依然认其为华语电影年度最佳!
第一遍也觉得好看,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遍,没有了对悬念和结局的好奇,也接受了黄轩的白居易和染谷的空海,目不转睛盯着银幕想看出点别的。一瞬间,顿悟般地,我意识到这是一部东方电影——不仅讲了个东方故事,而且用了东方的叙事方式,更暗含着东方的美学理念。
那么,要充分理解它,就不能套好莱坞的标准,得用东方之眼。
想通这一点,我几乎全程带着空海同款的拈花微笑(看穿式微笑),分秒不差地沉入那个大唐梦境。
何谓东方之眼?
《妖猫传》的故事像词一样分为上下两阙。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有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其实,岂止是词。
西方文化惯于讲方法,问目的;而东方文化在目的和方法之外,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是讲层次,求境界。《妖猫传》正是继承了这个传统。
不信?来,看完你会想二刷的——
(没准儿还会再背一遍《长恨歌》)
(剧透预警!!)
影片看似由乐天和空海两人主导,其实含着明暗三条线:
诗人白乐天(白居易),手里捏着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传说,誓要完成青史留名之作《长恨歌》;
日本和尚空海,代替已圆寂的师父远赴大唐,以给皇室驱邪的名义苦求无上密法。
这是两条明线。
暗线是:幻术少年白龙,为守护杨玉环化为妖猫,一步步复仇,一步步将白居易和空海引向贵妃死亡真相。
诗歌艺术、佛门智慧、尘世爱情,三条线缺一不可,共同牵扯出玄宗时代的盛世大唐。
而每条线索上,又连缀着一长串不同境界、不同层次的人物。
艺术线,白居易牵扯出诗仙李白。白居易的初衷,是写有特定对象的爱情故事;而写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李白,写诗前压根儿没见过贵妃——“这诗不是给娘娘写的……娘娘这么说,俗了。”这是诗歌两境界;
智慧线,空海牵扯出惠果大师。从扶桑到大唐,空海驱得了邪祟、鉴得了幻术,但直面死亡依旧怕得大脑一片空白,也会被惠果扮演的瓜翁骗住;而惠果,从当年离开白龙的丹龙开始,多年苦修终寻得“不再痛苦的秘密”;这是佛门两境界;
爱情线,妖猫白龙牵扯出玄宗皇帝、叛乱者安禄山、遣唐使阿倍仲麻吕、金吾卫陈玄礼……
面对代表大唐最美意象的杨贵妃,玄宗视其为占有物,“贵妃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我还是皇帝”;安禄山想夺玄宗所好;阿倍仲麻吕爱慕她,视其为“奇女子”;陈玄礼则视其为“祸水”;而少年白龙,选择为爱牺牲。这是爱的多重层次。
在上阕故事的重重悬念中,三条线相互交织极速前进,一路裹挟各层人物,步步惊心;
到下阕,如倾注于太液池的三千斤美酒,三条线索汇聚于那场极乐之宴,说得更明确一点——聚于杨贵妃。
中国文章古法:文末收束之处需镇住前文,如同长江入海口的佘山——佘山因能镇住万里长江的滔滔气势,又名「万里石」。
以前一直不懂,杨贵妃美则美矣,何以成盛唐象征?何以成大唐万千气象的万里石?
看了极乐之宴和马嵬驿兵变那两场戏明白了。
我们看她对李白的态度。李白何许人也?用他自己的诗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所以当别人把他的诗和贵妃相联系时,他不屑地说“俗了”。而杨贵妃却能回眸一句:“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她并不计较李白对她的态度,也不在意这诗到底是不是为她而写。她有赏人之眼光,也有容人之肚量。所以她说完那句话,李白会意味深长地望其背影兀自念叨:“云想衣裳,花想容呗……”(好的吧你这么棒,非说那诗是写你也阔以……)
反观唐玄宗,一面说着重重赏,一面又要把占尽风头的李白,赶出长安。
再看杨贵妃对两位白鹤少年。得知白龙身世,她说自己“从小也没有父母,在叔父家长大,但正因寄人篱下,别人点滴的好,都想报答。”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者有心。很多人无法理解白龙为啥爱上杨贵妃,甚至愿意为爱牺牲,这就是原点。
白龙是谁?无父无母,师傅黄鹤想来也对他不好,遇见贵妃前,丹龙是唯一爱护他的人——“除了我,你还有谁?” 但贵妃那句安慰,让他从第二个人、也是人生中第一位女性身上感受到温暖和爱意——成长中有多缺爱,遇见爱后就有多执着,失去后就有多难割舍。
何况,他是个少年。少年者,少不更事者也。尚未耽溺于俗事,尚未算计于权谋,还有无尽的天真和勇气,还相信真爱。
再看马嵬驿兵变。杨贵妃明知自己的命运已被安排,明知尸解大法就是要活埋她的骗局,明知大唐陨落不是她的错。但在那个节点,她没有挣扎,没有揭穿,没有反抗。
学佛但尚年轻的空海面临死亡还会崩溃大哭,但杨贵妃接受了——当然有泪水和悲凉,但她依然从容赴死,安祥的面容“比活着时还要美丽”。她接受了这个命运,保护住玄宗的自尊,承担下平息叛乱的责任。
为什么能接受?老实说,不知道。因为我们没走到她那一步。主观上,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是善良正直的,希特勒还觉得自己是欧洲的救星呢。但只有面对真正的生死抉择,人,才会显出其本性。
不分尊卑的极乐之宴、和李白的对话、对少年的安慰,都只是铺垫,马嵬驿这场生死戏,才显露出杨贵妃的深层次和高境界来——
美,只是表层;她的深层底色,是可以包容一切的爱。
因为美,她引无数人爱慕,也被宣布为“祸水”;但因为爱,她散发出面对生死的勇气和智慧,揭开“不再痛苦的秘密”。
从诗歌上说,她的美是天然之景,她的爱是人之深情,情景交融,她注定是代表盛唐的完美意象,美或爱,多一分少一寸都不行。
最终,牵引盛唐线索的那三个——求意境的诗人、求智慧的和尚、求真爱的少年,也都在她的生死中找到所求之物的高层境界,她当然是那颗「万里石」。
何谓盛唐气象?不正是如杨贵妃这般的极大包容性!这样的包容,才会允许人将自己从务实权谋的泥地里拔出来,才会有对美与爱的极致欣赏,才会有诗歌的繁荣和佛法的鼎盛。
这种对多层次多境界的包容性,不仅体现在影片叙事上,也体现在视觉上——是的,视觉表现来自作品的内在性格,而我们却往往只见表面。
谁也无法否认,《妖猫传》的摄影实在太美了,像中国画一样充满诗意,又具有西洋画的透视感,清晰、锐利、通透。摄影指导曹郁说,摄影设计其实是融合了中国画、日本浮世绘、以及受浮世绘影响的西方后印象派画三种元素。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如此丰富又通透的层次。
这与同样描绘大唐风情的《聂隐娘》不同。《聂隐娘》也像中国画,但表现的是江湖侠气和孤独性,在透视上弱化很多。
其实,不管是叙事还是视觉,这种境界对照层次递进的叙述方式,影片开场不久就有暗示。
还记得卖幻术的瓜翁么?
第一次变瓜,包括白乐天在内的吃瓜群众欢欣鼓舞,这叫「看瓜是瓜」;这时空海喃喃:“是幻术。”卖瓜翁赞赏他没中术,送了只瓜,走着走着变成鱼头,这叫「看瓜不是瓜」;待正要扔掉“鱼头”又变回瓜,这是「看瓜还是瓜」。
用我们都听过的话就是: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影片中所有不同境界的对照设置、主角的层次递进皆从此出发。
有点玄乎,以白居易为例——
一开始,他看见的,是他愿意相信的爱情故事;随着悬念揭开,他看到玄宗爱情的虚伪成分,说自己的诗该烧了;最后看到守了贵妃三十年的白龙,他又说“一字不改”,因为“情是真的”。
什么是有境界?《人间词话》又有云:“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或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核心在于“真”字。
所见之景叫「实」,心中之景称「虚」,虚不代表假,虚只是不能以肉眼观之。在“真”的前提下,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正是东方的美学和哲学根基。若套用西方审美标准,注定无法理解——你能用西方艺术体系审视中国书法绘画吗?显然不能。
其实凯歌导演的电影一直都挺东方的——从故事、到叙述方式、到核心理念。以前看《荆轲刺秦王》和《道士下山》觉得有些费解,原来我是在西方好莱坞审美的幻术下,遗忘了自身的幽深传统,以致当其现身时竟难以辨认!
“看不懂就说烂”,就像万圣节“不给糖就捣蛋”一样方便,但损失是我们自己的。
陈凯歌:“我们不能让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被“汉堡包文化”所取代。我们的文化影响遍及亚洲,如果在我们手里完全丧失掉,我很伤心。我觉得我负有某种文化使命。”
想通这一点,突然也就看明白了他之前几部评分不高的东方作品——当然不敢说都懂,东方美学境界的玄妙正在于:深者见深,浅者见浅。
而能拍出这种玄妙作品的中国导演,一只手数得过来。感谢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