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也无          by表面有很多水的木卫二         

这篇《也有也无》，我给它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是想写写关于这部《妖猫传》中我所理解的道。

1.空海与白乐天

空海是自倭国远渡重洋匍匐而来的和尚，而乐天，正如你所想，是唐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香山居士白居易。他们的相遇，该归结于一只着了魔到处害人的猫。

空海这个懂少许幻术的和尚，看出宫中皇帝与储君之死，与陈云樵家的诡异皆同一妖猫所为的门道。找到时值六品的行止小官白居易(专门记录帝王言论与行状的官职)共探究竟。而当时白居易正为《长恨歌》寤寐思服，苦于忧思不得。空海对《长恨歌》的怀疑引起了白居易的愤怒。

于是比较有趣的一幕发生了。空海与乐天共游长安街市，见一卖瓜翁，空海看出瓜翁用了幻术，瓜翁自知被识破，便执意送瓜。瓜到了空海手里就现了形——一只死鱼头，然而，当乐天正要把死鱼头丢弃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死鱼头竟又变成了半块烂西瓜。

空海叹服瓜翁的幻术实在高深。他自以为看到了真相，识破了幻术，“西瓜”是“假”，“死鱼头”才是“真”。而实际上“死鱼头”亦假，“半块烂西瓜”才是“真”。终于领悟瓜翁留下的那句“也有也无，真真假假”。

2.陈云樵与春琴

陈云樵和春琴这对夫妇很具现实感。妖猫找春琴讨食物，并告知树下埋有钱财，夫妻俩甚至对这份意外之财未生半分犹疑便欣欣然接受。

床第之间的陈云樵百般讨好，而转了个身就去胡玉楼大肆挥霍。胡玉楼发生命案，陈云樵家中亦不太平，夜深，陈云樵冷冷地对春琴吐了句“祸可都是你惹的”。

而后，春琴被妖猫附了身，中了邪的春琴瘆瘆地念叨着“极乐之宴”。借春琴之口言道“皇上本该和我相伴终老，不想一场战祸，他竟然抛下我一个人，逃命去了。”

我很喜欢春琴这里的声音，是充满邪恶与怨念的媚。这哪里还是还是人?分明就是个妖!

3.唐玄宗

我并不想用形容词来概括，他是一个怎样怎样的人，或是他是一个如何如何的君王。这部电影里的唐玄宗就是唐史里的玄宗，可也不是史里的玄宗。

古往今来的皇帝，只要不是智力有问题，他们都有一个通病——独。这个独是居于万人之巅的孤独，也是不容许任何异物挑衅的狠毒。这些异物既是被捋顺了毛的宠物，也是碍着了皇帝脚的石头。

李隆基早年历经韦氏祸乱后宫，太平公主策反这些暂且不表，玄宗朝起初还一副圣君临天下，四海拜天都模样。李隆基勤劳也勤劳了，战斗也战斗了，眼看大唐走出泥泞，是时候炫耀炫耀自己的劳苦功高了。

只是这时，恰好出现了一个杨玉环，一个可以用来装饰大唐和锦上添花的杨玉环。她是富贵人家庭院屏风上金镶着玉的纹案，外人领会，即便这屏风不开，里面也定是满堂彩。

4.杨玉环

杨玉环只是个美学符号。

人人尽言玉环美，可玉环究竟有多美?李白写她“云想衣裳花想容”。

贵妃有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容颜，与全天下最强大男人的宠爱，她有资本，她有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资本。可她很自卑，或许是身世，或许是权力斗争早已令她难以喘息，或许她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符号的意义，又或许想不明白。

所以，白龙道出自己是被父亲赌债欠钱卖给黄鹤后，她脸上满是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所以，她明知黄鹤所谓的尸解之术无异于活埋也未曾动气责罚。

所以，她清楚地预料玄宗只想保全权力威严，甚至看出这个口口声声要同她“白头偕老”的郎君不过是个虚伪小人，也只是满目淡然，可我的的确确在这双似有泪实无情的眼睛里看见一抹轻蔑的笑。

而这些，只是为了保持她的高贵，不是作为贵妃的高贵，而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的高贵。

有首歌名为《山在虚无缥缈间》，词里有句“枉作相思梦”。或许世间人哀恸贵妃与玄宗的痴情，所以即便贵妃死，也要化身成仙飞去蓬莱，叹息往日恩爱，做着有朝一日得以重聚的白日梦。

好多人看完《妖猫传》，说这是一部人人爱上杨玉环的玛丽苏，这样的理解我实在不能接受。

杨玉环这个角色明明是整个电影里最悲哀的角色!有那么多人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对杨玉环的爱，对她美丽的臣服，可实际上呢？

李白一首清平调，贵妃美貌华服声动天下，他未尝为贵妃倾倒，倒是为自己的才情没酒也醉。

白发宫女爱惜玉环美貌，织了一块用来上吊的白绫给她。

晁衡日记里字字玉环是最爱，玄宗与黄鹤演出那场骗玉环自尽的戏码，他可是连个屁都没敢放。

安禄山兵变打着“得到贵妃”的旗号，可他是真要得到贵妃，还是想借这个金镶玉的符号挑衅，得到天下呢？

还有那个高力士，他可没偷偷把贵妃送到倭国，他主子把勒死贵妃的罪责强加于他时，他可是配合得很呢，末了还要演一出誓死护卫吾主的忠心耿耿。

更别提玄宗，他决心杀死贵妃保全自己掌控皇权，又怕天下人笑他薄情寡义，装模作样迟迟不肯交出贵妃人头，痛打高力士一顿倒是让天下人都信了“高力士勒死贵妃忠心护主”。可即便这样都不够，他要玉环死都为他死得心甘情愿，要玉环赴死都怀揣着对他的爱，也不知把这种凉薄到骨髓里还美其名曰“情深意重”的东西送给别人，别人会不会要?

贵妃死，史书上至多点缀些死于兵变马嵬驿。

5.李白与白乐天

李白和白乐天是同一类人，都是疯子，写诗的疯子。

李白写诗，要高力士为他脱靴，要在酒池子中醉生梦死一回。他才不管什么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管什么同僚之间的勾心斗角。所以，高力士引着贵妃见李白，李白甚至连个像样的圆场都不打，这种对皇权的蔑视倒是气得玄宗“不得回京”一声令下，放了李白自由。

所以，贵妃说“大唐有了你才真了不起”。是啊，没有那个包容开放的大唐，李白便不会是那个狂放不羁的李白，他会是郁郁不得志的嵇康，会是饮酒寻死的刘伶，会是穷途痛哭的阮籍。

白居易是个尊崇疯子的疯子，写不出诗，就要在漫漫雪地中落寞，落寞到雪染白头，落寞到天地化为一物，落寞到逼出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灵感和才情。白居易的眼中，万事万物皆如梭而过，诗才永恒。

所以，当他发现清平调本非为贵妃而作，当他发现《长恨歌》里玄宗与贵妃的爱情本就是虚妄荒诞时，根本无法接受。

他们都着了魔，中了诗魔。

他们心里很干净。

6.白龙与丹龙

电影看到这里，应该可以猜出，陈云樵和晁衡是唐玄宗的影，春琴和胡姬玉莲是杨玉环的影。

春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别埋我，地下冷”。

唐玄宗杀玉环，就像陈云樵杀春琴。

玉莲错喝妖猫送给陈云樵的毒酒中蛊，就像黄鹤用尸解之术骗杨玉环喝毒酒中蛊。

晁衡眼睁睁看着玉环送死不作为，就像玄宗算计玉环被生生活埋不作为。

一样的路数，一样的冷漠。原来真相，导演早就在电影的上部分给你了呀。

但我觉得导演的目的并不在单单告诉你真相，也不是制造一种笼罩全身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极乐之宴，贵妃初识白鹤少年。

他们是那样美好而俊俏的少年，到处捣乱找酒吃，偷拾贵妃的发簪藏了又藏，高兴就倏忽一下借助幻术变成白鹤。见到贵妃，也是两张欣喜而单纯的面庞。

白鹤少年对贵妃的感情不是爱，是一种对美油然而生的喜悦。白龙道出身世，贵妃感同身受，这样的惺惺相惜对白龙而言，是逃不开的缘分。如果说之前白龙对贵妃只是单纯容貌的喜欢，而这份惺惺相惜，便足够让他心甘情愿跌落在命运早已安排好的陷阱中。于是，白龙在玄宗与黄鹤共演的那出戏中毫无犹疑地驳斥，声嘶力竭也不让贵妃接受尸解之术。

可白龙的力量在这个政治博弈中简直微不足道，他的声音轻而易举便被那些虚伪嘈杂的呼声湮没。

一心要救贵妃活命的白鹤少年重回贵妃墓，棺木上带血的指尖刮擦的痕迹，中蛊后尸体的血迹斑斑，原是玄宗心爱宝贝的猫不安躁动....

丹龙的隐瞒致使白龙同他决裂，独留墓室的白龙听见那么多天玉环绝望无助的求救，往日里的暗害，欺骗，算计历历在目，如影重现。

白龙要报恩，白龙吸走了贵妃体内的蛊毒。

白龙要复仇，做不成人，也要做猫，猫身被害死，也要幻化成妖出来作祟。

白龙他爱，爱那个使牡丹也娇羞的玉环，爱那个同他生命仿若一人的玉环，爱那个赴死亦决绝胜过好些男儿的玉环。

白龙他恨，恨李隆基的虚伪暗害，所以他谋杀李氏三代帝王，恨陈玄礼的阴谋诡计，所以他要搅得陈云樵家永远不得安生，恨天下人冷漠无情，所以他要挖出那些心存歹意冷眼旁观天下人的眼珠。

至此，所有谜团已然揭开。

正如前面所言，我认为，白龙初识贵妃并不是爱情，是少年满怀着的喜悦。而后贵妃的感同身受，对白龙而言更是知遇之恩。可故事继续发展，还能认为白龙对贵妃的感情不是爱情吗？不能!

只有爱，才会把复仇的欲望转化成执念，支持他三十多年都不得排遣的杀戮与愤恨。而这种爱不可能被世间理解和接受，世人只看到了变成妖猫后白龙犯下种种罪行，却不曾换位思考，若是他们放在心尖尖儿上的爱人被害，是不是也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回爱人的生命?是不是也会不顾任何法度道德，不惜背上万夫指责与千古骂名，也要取到仇人性命以慰亡魂?

白龙的爱太深沉，早就刻在他缕缕魂魄之中了。魂魄里有这样不掺一丝杂念的爱，旁人去叫他，是叫不醒的。

所以不管白龙曾经如何善良，如何单纯，不管白龙是否已经良心发现，他复仇的步伐都不会停止，他也不会后悔杀死那么多人，他还是会迁怒于隐瞒真相的丹龙。

唯有白龙真正死去，才能停止。

7.回归主题

还记得开头那个“也有也无，真真假假”吗？我认为，这才是导演最终想传递给我们的。

空海在来大唐的海上遇到风暴，浪打船身几近毁灭，而旁边妇人怀中的孩提却睡得相当安稳，妇人说“孩子睡熟了，我就很安心”。空海说他被卷入海水中时极度害怕，那些铭记于心的经文通通忘光了。

所以，白乐天看见的空海是真是假呢？

极乐之宴，花萼相间楼满目春风，那里的花似乎永远都开不败，唐玄宗大笔挥下“极乐之乐”四个大字，那是一个帝王对天下的睥睨。只有他，才有资格享用这盛世繁华，只有他给的爱情，才配得上绝世美人杨贵妃。他要让全天下人羡慕，却不敢

心存丝毫非分之想。可实际上，物极必反，亢龙有悔，极乐之宴后十天，安禄山就反了。

而那个杨贵妃，就像屏风上的金玉纹饰，盛世便被玄宗拿来炫耀，乱世却是要连屏风一体都赶紧抛弃的，末了，玄宗还要假惺惺装出一副爱惜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片尾空海劝诫白龙勿再执念，白龙说“我不在那个身体里已经很久了”，白龙的归宿是带着对玉环的爱和复仇的恨沉沉坠入无边的黑暗。躯壳同躯壳的厮守是奖赏，而死，则是解脱。

丹龙断发入了佛门，或许他看清了世间的真假，或许参悟了其中的有无。

白乐天还是要留下《长恨歌》的，只不过他知道《长恨歌》写得不是唐玄宗与杨贵妃，而是白龙与玉环，那个明媚美好的少年与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孩。而在世俗眼中，另一个并非君王的少年哪里有资格爱上贵妃呢？罢了罢了，你们想看的，我写下了，但你们也只会看到你们想看到的罢了。

历史是没有感情的。那些曾经发生在城门外的流血標橹在厚厚的史书里不过是一串数字；那些家徒四壁饥寒交迫的儒生在史官的笔下不过是个人的不得志；那些位极人臣极尽富贵的奴才或是忠良，或是奸佞；而他们的主子则或是明君，或是昏君；那些被赋予了诸如“明艳动人”这类词汇的女人便曾拥有过不可一世的宠爱；而那些拥有过所谓“不可见光”情感的女子便是祸水，要绑在耻辱柱被天下唾骂。

历史由活下来的那些所谓“强者”书写，他们写下自己想叫世人看见的，世人也欣然看到他们想看见的，其乐融融。所以白龙要挖出旁观者的眼睛，因为世人皆是有眼无珠啊!

历史才是真正的幻术的大师。

8.其他的零零碎碎

不知读到这里的你有没有想到《红楼梦》中的一个情节。贾瑞淫乱心窍，痴迷王熙凤不得便患了重病，云游和尚送给他一面镜子，一面是凤姐美貌，另一面则是阴森白骨。道士告诉贾瑞只看镜子正面，里面的凤姐面含笑意朝他招手，便可治好他的怪病，贾瑞好奇，又翻看背面，一翻便被阴森白骨吓死了。

和尚可没叫贾瑞翻背面，就像编故事的人没教听者学习故事里的反面人物做坏事一样。

人人皆言妖怪害人，所以穷凶极恶必是相貌丑陋，言行不堪，他们把这些个体归结为妖魔。所以附身到猫身上的白龙便成了做尽坏事，人人得而诛之的妖怪。

可要说起人的恶，恐怕连妖怪都自叹不如，人恶起来，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的。不知白龙做坏事，谁人又是始作俑者?人太聪明，连使用恶意都这样狡黠，没有人愿意担负杀死贵妃的罪名，他们都是有情有义但实在无可奈何之人。

恐怕连妖怪自己都怕这些无奈之人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妖怪，毕竟比他们练级更高的同类加入了队伍，自己的饭碗保不住可怎么办呢?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根本不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所以那些挑剔贵妃装扮长相的人，你们省省吧。这也不是空海和白乐天探秘的故事，所以那些挑剔空海这个日本人好像开了外挂似的人，你们也消停消停吧。

这是白龙复仇的故事，白龙复仇的路上，浸满了他痛苦的血泪。

陈凯歌夫妇似乎对大唐有着一种极为浓厚不同寻常的感情，他们对于美的领悟是毋庸置疑的。二十年前的一部《大明宫词》，今日，陈红阿姨是《妖猫传》的制片人。好喜欢陈氏夫妇这种开夫妻店的电影模式，一个是导演，一个是制片，一起创造一个共同的想往已久的梦。

看电影时我没有哭，很认真，一帧画面都不想错过，一句台词都不想落下。

可我写这篇《也有也无》时的确哭了，开始还可以控制自己，到玉环和白龙的部分实在难以忍住，我自己写着写着，好像把故事里曾经发生的事，都真真切切地亲身经历了一遍。画面在脑海中回闪，也犹疑真假有无，可也只是至此了，那种痛苦的感觉，真是再都不想回味。

我觉得这部电影是17年我看过的最好的国产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