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落户宜昌数十年的“外乡人”,我对曾因命运作弄而被贬三峡的历史文化名人,总是心怀敬意。欧阳修即是我非常崇敬的先辈。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是北宋文学变革的领军人物。他提携了王安石、苏轼等一大批政坛、文坛精英。富于社会责任感的欧阳修,在政治上提倡“宽简”的“庆历革新”,在文学上则以韩愈为宗,扫除晚唐五代至宋初文学的哀靡之风。
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朝廷大臣范仲淹由于直言谏事被贬,身为宣德郎的欧阳修为之鸣不平,因此也被贬夷陵县令。当时夷陵属峡州管,欧阳修被贬后写给峡州判官丁元珍的一首诗,表现出他在困难和挫折面前决不屈服的顽强精神。
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欧阳修于景佑三年十月二十六日从京城开封到达峡州夷陵,时任知州的朱庆基是欧阳修的旧友,便在州府东边为欧阳修建了一所新房。欧阳修把寓居夷陵贬所的室命名为“至喜堂”,意即至而后喜,并作《夷陵县至喜堂记》,真实地记载了夷陵的历史面貌。
欧阳修写道:长江从夷陵开始变得平旷,经过三峡险道的人,到此就像得到了重生。朱公作亭,“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为行人之喜幸。此一喜也”。“夷陵固为下州,廪与奉皆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意,《诗》所谓‘恺悌君子’者矣。”在逆境中乐而忘忧,这何尝不是欧阳修的夫子之道。
诗人初到,即游览了南津关附近的重要的关塞下牢溪,作诗云:
依依下牢口,古戍郁嵯峨。
入峡江渐曲,转滩山更多。
白沙飞白鸟,青峰合青萝。
迁容初经比,愁词作楚歌。
可见,流淌在诗人心中的,是屈原的长歌。在昭君故里,诗人作有《再和明妃曲》。他称赞明妃“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指斥汉元帝“虽能杀画工,于事竞何益”,慨叹“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昏昧的君王总是不辨忠奸,不分美丑,又何能定国安邦!“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现实使人伤怀,但诗人是不会沉沦的。
欧阳修由峡州上溯长江,游览了今日称作葛洲坝的松门岛:
鸟屿松门敕里长,悬岩对峙碧峰双。
可怜胜境当穷塞,翻使流人恋此邦。
乱石惊滩喧醉枕,浅沙明月入船舱。
因游始觉南来远,行到荆江见蜀江。
诗人爱上了这江中绿洲,虽然乱石暄呼,明月入窗,醉眼难眠,但这美丽的世外桃源抚平了他心中的忧郁。游览了著名的三游洞,诗人的心情更加愉悦轻扬。为了探究人间的奥秘,他“漾楫诉清川,舍舟缘翠岭。探奇冒层险,因以穷人境”。面对三游洞的奇绝,诗人神思邈邈:
弄舟终日爱云山,徒见青苍杳霭间。
谁知一室烟霞里,乳窦云腴凝石髓。
苍岩一径横小渡,翠壁千寻当户起。
昔日心赏为谁留,人去山阿迹更幽。
青梦绿挂何岑寂,山鸟哆哆不惊客。
松鸣漳底自生风,月出要间来照席。
仙境难寻复易迷,山回转路几人知。
诗人的三峡诗语言浅近自然,对景物观察体验细腻,气脉完足,亲切自然,在内蕴上,却十分丰厚,确实显示了一代文宗的雄健笔力。西陵峡的贬谪生涯,涵养着诗人的心志。春花终将盛开,溪流前路正长,诗人吸取了三峡的天地灵气,必将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欧阳修县令眼中的夷陵,当年是个什么模样呀?但见驿码头石级陡且曲,绕城江岸。除驿码头外,再无固定的泊舟地点。一些巴、湘、楚帆舟商船,到处零乱停泊。船上装载的都是山货土产,较多的是生漆、峡州纸、梗稻米、茶叶、柑橘之类。
这个“县楼朝见虎,官舍夜闻呺”的荒邑小县,四周无城墙,没有成型的街道,道路又窄又脏,车马不能通行。市面多是小摊小贩,没有百货买卖,更无大户商贾。民众生活艰苦,嗜好腌鱼。住房窄小,一堂之中,楼上住人,楼下养猪。居舍单一,且厨房、天井、谷仓都挤在一起。屋宇全是竹子、木板、茅草构成。由是,欧阳修积极推崇州守朱庆基的倡导,在城区植树,在山上造林。拆茅屋,建瓦房,人畜分居,厨房与谷仓分开,改变简风陋习。他勤政为民,经常深入百姓家,调查研究。
抚今追昔,欧阳修贬任夷陵县令虽然已近千年了,至今夷陵人还在谈论他,并引以自豪。古往今来,在夷陵做官的不少,唯独欧阳修的事迹流传最多最广。
欧阳修集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金石学家、目录学家、经学家于一身,尤以文学成就最高,是继承唐代古文运动而有所创新的北宋文坛盟主。他在仕途40余年,历任知县、知州、馆阁校勘、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等职,享年66岁。去世后被谥“文忠”。他先后著书153卷,其中诗赋24卷,还有《新唐书》、《新五代史》和《六一诗话》等专著传世。《六一诗话》开历代“诗话”之先河。
《欧阳文忠公全集》766篇诗文中,直接涉及夷陵的达140篇之多,占全集篇目的20%以上。其中在夷陵贬所写诗歌近50首,文章近30篇。欧阳修为神奇秀美的夷陵山川形胜所吸引,常与峡州判官丁元珍等友人出游,或独自前往,遍游了夷陵的古寺、奇洞、清溪、名峡,写景抒情,情景交融,留下不朽的佳篇。如《夷陵九咏》、《黄杨树子赋》、《夷陵县至喜堂记》、《峡州至喜亭记》等作品。
欧阳修在夷陵呆了一年零三个月,夷陵人怀念他,在城内建了“六一书院”。院内设有讲堂和圣殿。可惜欧阳修当年在夷陵的遗迹,无论是至喜堂、甘泉寺,还是至喜亭等碑刻,早已荡然无迹。唯有三游洞中“景佑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欧阳永叔和判官丁同行刻石”,存为了永久的纪念。
相传欧阳修在京都汴京任馆阁校勘时,他的好友——在峡州任判官的丁元珍曾到汴京看他。丁元珍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与欧阳修一起到西陵峡黄陵庙,在禹王神像下进香。欧阳修刚下拜,禹王神像就点头回礼,邀欧阳修上神台就坐,在欧阳修耳边小声谈了好一会儿。出得大殿,门口一只耳石马忽而醒来,又与欧阳修讲了许多话。元珍心想,禹王神像也如世俗之人一样礼待馆阁欧阳修,真是神异的礼遇啊!
不久,欧阳修被贬为夷陵县令。来后,好友丁元珍也因故被削官为吏。政务之暇,欧阳修由丁元珍引导入峡观黄陵庙。一进禹王殿,欧阳修大吃一惊!一切如丁元珍所说的那个梦一样。禹王神像真的点头回礼,似请欧阳修上神台细语天机。大殿门口的只耳石马见欧阳修如遇知己,脉脉含情,难可离舍。欧阳修与丁元珍走出庙门,见前来敬香拜神的人越来越多。他想,禹王神像显灵虽然至此,但黄牛神助大禹开江治水毕竟是个传说而已,毫无真实的依据。人们居然如此这般信以为真,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虔诚祭拜,实在是一种“淫祀”。他无限感慨,吟下《黄牛峡祠》诗且题碑:“大川虽有神,淫祀本风俗。石马系祠前,山鸦噪丛木。潭潭村鼓隔溪闻,楚巫歌舞迎送神……”后来欧阳修回到京都任职不久,对自己擢拔的如意门生苏轼讲述了上述故事。
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被贬黄州,他应峡州宜都令朱君嗣之邀入峡观黄陵庙。进禹王殿后,见禹王神像真能点头回礼,殿门口果然有只耳石马。他读了欧阳修题于墙上的诗《黄牛峡祠》,想起了欧阳修给他讲述过的禹王神像显灵及只耳石马的故事,从只耳石马联想到恩师欧阳修与自己的被贬谪,不禁感慨系之。经宜都令朱君嗣的提议,苏轼把上述听闻和感慨熔铸成一篇短文《欧阳文忠公入黄牛庙》,刻石于庙,最早记下了禹王神像显灵及只耳石马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