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怡园与沧浪亭》和《在紫金庵喝茶》,说的是过去的事情,而且都是趣事。
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名人还是普通人,记忆里都藏着过去的事情。回忆过去,四川话叫摆老龙门阵。好听的,叫“味道长”;不好听,不说难听,说“白眉白眼”或者“没盐没味”。“没”,读作“莫”。问题来了,同一个故事,本来应该味道很长,不同的人讲出来却完全两样。张三讲时,听的人往往竖起耳朵、张开嘴巴,跟着张三一惊一乍。听李四讲,也有人张嘴巴——那是方便打鼾,早就睡得呼呀呼的了。
味道长就是有趣。
写文章和摆龙门阵一样,首先得让人感兴趣。毫无疑问,车前子便是个中高手。
“在怡园与沧浪亭里,会大半天遇不到一个人。要遇到的话,又常常两个。两个人躲在假山洞里谈恋爱。”
车前子摆的是老龙门阵,那时候的社会风气不允许公开谈恋爱,在外头谈恋爱的女人叫野鸡,男人叫阿飞。假山洞里有尿骚臭,但好歹可以藏在里面亲热。“正经”青年男女,不敢公开谈恋爱,得在家里,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眼皮底下谈。
“姐姐的对象来了(那时候没谈恋爱这一说,称之为轧朋友或搞对象),两个人跑到厨房里去轧朋友搞对象,妈妈在客厅做针线,隔几分钟就让妹妹去厨房转一下,看看情况。”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姐姐与男友在厨房里出了点状况,妈妈赶紧前去制止。就这么点事,车前子的写法,可谓妙趣横生:
“他们在做什么?”“说话。”
“他们又在做什么?”“那个人在给姐姐挠痒。”
“姐姐哪里痒?”“姐姐说胸口痒。”
妈妈扔下针线,亲自下厨。
什么叫语言艺术?这就是了。三问三答,简单的对话加上妈妈的动作(扔下针线,亲自下厨),姐姐和男友的鬼鬼祟祟,妹妹的少不更事,妈妈的提心吊胆、心急火燎,一一跃然纸上。语言干净,洗练,含蓄,潜台词无比丰富。读到“妈妈扔下针线,亲自下厨”时,不禁笑出声来。还补充了一句:“糟了,来不及了!”且想起了关公斩华雄,不写正面交战,写酒。关公放着温好的酒不喝,斩将归来,其酒尚温。
我当年谈恋爱也是在家里,主要内容是给父亲包饺子。不包饺子的时候便在我的房间里说话。门敞开着,我妈就在门外做针线,假装补一双应该扔掉的袜子。那时女儿家的清白太重要了,我妈怕坏了自家门风,完全是在替别人家的女儿站岗。别说在重要部位挠痒,离得稍微近点,我妈便会使劲咳嗽,如果不拉开距离,便会咳得死去活来,边咳边吩咐我去倒开水。所以,还是包饺子安逸,可以把很多不可告人的想法包到饺子里。
由谈恋爱联想到五四青年:
“于是顿时感到院墙外面的风雨,于是顿时感到国家命运的不济,于是顿时感到青春岁月的压抑,于是顿时就想出去闹革命,到安源到延安或者到井冈山。”
跳跃性思维,表面上不相干,却有着内存联系。然而男女爱恋与革命毕竟风马牛不相及,二者牵扯,是另一种幽默。
又说当年在紫金庵喝茶。茶是上等好茶碧螺春,泡茶用的却是很大的饭碗。大雅之事,成了大俗。且看下文:
“我交了钱,茶馆负责人递给我一小纸包碧螺春,好心地朝我喊道,怕我听不见:‘自己拿只饭碗头过去!’饭碗在苏州话里叫‘饭碗头’。饭碗一摞,摞在柜台上,听到他这么一喊,一摞饭碗也嗡嗡作响,岂止嗡嗡作响,一摞饭碗在柜台上吧嗒吧嗒跳着。我先把这一摞饭碗按紧了,然后拿起一只,它还在我手指间吴牛喘月,绕梁三日。”
泡碧螺春用大碗,相当于用矿泉水瓶子装茅台。服务员的大吼,震得来茶碗都险些按不住。一个人独坐方桌,手捧饭碗,桌上还有一只竹壳热水瓶......这样的画风是不是特别喜感?原来,在经济被计划着的时代,碧螺春不敢随便卖,生产队便偷偷开了家茶馆,变相地卖。竹壳热水瓶里,装的是村里人的秘密的喜悦。至于用饭碗泡茶,实在是不得已之举。
“村里流动资金只有七八元钱。他们带了七八元钱去苏州,跑了十几家商店——货比货,看谁便宜,终于大浪淘沙,淘到处理货,一元零六分的竹壳热水瓶,他们买了四只,花去四元两毛四分钱。玻璃杯不便宜,瓷盖杯更贵,会计灵机一动,说我们在家喝水,不都用饭碗喝的么!买四十只饭碗(一只碗不到三分钱)转去开茶馆,城里人来一吃,觉得有特色。真被会计说中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当初因为没钱买不起玻璃杯和瓷盖杯,用饭碗将就,竟然在后来引发泡碧螺春到底是用饭碗来泡还是用茶杯来泡的争论,以至分出两大流派——‘饭碗派’和‘茶杯派’,而‘茶杯派’里又分出‘玻璃杯派’和‘瓷盖杯派’这两个支派,近来又有‘茶壶派’,三足鼎立......现在紫金庵已经被文物部门接管,紫金庵茶馆也早不用饭碗泡碧螺春了。”
与前面介绍男女恋爱相比,这一段文字显得非常“啰嗦”,买多少只热水瓶,多少只碗,花了多少钱,为什么;泡碧螺春形成的流派,流派中又产生了新流派等等,一五一十道来。这,便是黑色幽默了。用大饭碗泡茶的前因后果,就是要写清楚,其中的趣味,就含蓄在当年开茶馆的囧境和后世高雅的误会之中。
对了,作者前面有交待,紫金庵最早是庵,庵里曾有过尼姑,是文物不是茶馆。
2021年12月13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