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章说茶渍,曰《茶渍记》和《茶渍又记》。
车前子是夜猫子,喝茶往往喝到凌晨。瞌睡来了,懒得去倒残茶,茶具里便有了茶渍。结果发现茶渍好看,有些舍不得洗掉。有时索性隔夜留些茶汤在茶盏里。
“一次我喝岩茶,四只茶盏里的茶汤没泼干净,明天醒转来一看,有只茶盏里的茶渍尤其好,由于倾斜,茶盏底部沾上几片茶叶的缘故,茶汤就在一侧形成浓重的茶渍,逶迤,高耸;低眉退身,而另一侧淡然。茶盏里已经不是茶渍了,好,乾坤佳山水,又恰有岩茶的碎片浮沉茶汤,看得见扁舟一叶出没风波,而舟上人须发逆风,秋江万里。可遇不可求。”
别忘了,车前子本来就是画家。“扁舟一叶出没风波,而舟上人须发逆风,秋江万里”。在他眼里,这哪里是茶渍,分明就是一幅大写意的国画。在日常生活中,我也常常有这种体验:窗帘上,明明是波浪纹,在光线的作用下,有时能看出来某种动物,有时那动物又变成的人像。所看到的动物和人物,一律显得比较稚拙,比较夸张。看得出了神,人或动物便会蠢蠢欲动。当然,我家的窗帘远不如车前子的茶渍好看。
“岩茶茶汤一夜之间在白净的瓷茶盏里写意而出的茶渍是浅绛色的。这种浅绛色,极其靠近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不,还要偏浓一些,没有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来得寂静,但茶渍自有湿度,此时动人滋润,正是:秋山雾起行春雨,一衣朱丹带水青。”
你看,白净的瓷茶盏壁,浅绛色的山水画写意而出,季节也随之变幻,脱口而出的则是诗。对了,忘了介绍,车前子同时还是一位诗人。颗芥粒米,万水千山,茶汤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茶渍。他在紫砂壶、白瓷盖碗和玻璃杯留下的茶渍上读到了李商隐,李益,李白和李贺。怪了,他读到的诗人全姓李。
在车前子眼里,茶渍的画面也是不断变幻的:
“我起先以为是老虎,转动一下,又是大象了。皮毛的变化使我多年盲目。我忽然生出诡异之心,认出一个人舞蹈,长着猫脸。正因为长着猫脸,也就跳出人类。说什么性别!我看清楚猫脸的两只耳朵,没有胡须。它既然没有胡须我也就忽略胡须,我更依赖于那两只耳朵。猫脸如麻的纤维,如麻,纤维,带着,响声。猫脸也飞白。接着是碧螺春的茶渍,一轮满月里的兔子头。”
画面怎么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会“认”。说不定你看了半天,啥也没认出来,茶渍还是茶渍。说到这儿,我想起了远在西昌的朋友蔡应律。应律兄这段时间外出,一律埋了头,专注于脚板底下,迎面来人只能看到他的满头银发,说不定会以为他丢失了什么。他的脚下是地砖。地砖历经风吹,雨打,人踩,车轮碾压,同样留下了“渍”,同样“渍”出了画。人物,动物,景物,或形似,或神似,林林总总,百态千姿。更有趣的是,应律兄在地砖上还看到了进入一级防护的医护人员,学到了戴口罩的正确方式。应律兄今年七十有五,却干着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想必一旦“认”出了什么,便会洋洋得意。他把这些画儿命名为《脚板下的艺术风景》,在QQ空间里一一展示,居然从之一之到十四。
于是我想,应律兄身上一定有某种内在的东西与车前子想通。他们,习惯用好奇的目光审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并从中发现美。或者说,他们是以审美的目光来解释人们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事物。一抹茶渍,一块地砖,隐藏着的,是五彩缤纷、千变万化的世界。他们,对万事万物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其兴趣源于不泯的童心。
你喝过茶,且一定见过茶渍;你散过步,且一定踩踏过地砖上的花纹。那么,茶渍和地砖上所呈现的形象,你认得出来那是什么吗?
2021年12月1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