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者, 蒙人也, 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 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 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 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 以诋訾孔子之徒, 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 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 指事类情, 用剽剥儒、墨, 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 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 使使厚币迎之, 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 “千金, 重利; 卿相, 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 养食之数岁, 衣以文绣, 以入大庙。当是之时, 虽欲为孤豚, 岂可得乎? 子亟去, 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 无为有国者所羁, 终身不仕, 以快吾志焉。”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1.
“今天又吃面。”庄周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是呀,不然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庄太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昨日你还拒了人家送来的干鹿肉!”
“嘘——说这个做什么,那些东西收不得的~”
“什么收不得?你看人家果园那边,多少好东西都收得!一会儿干鹿肉,一会儿腊海鱼。就你,死脑筋……”眼看庄太越来越气愤,声音开始高八度。
“妈妈,我想吃鱼。”庄小周也凑热闹。
“够了,吃你的面,吵什么吵!”庄太马上吼了小周一句,把小周委屈得哭了。一边抽噎一边吃面,差点把面条吸进了鼻孔。
庄周默默地继续吃面。清汤寡水。毕竟也能裹腹。人要是不需食粮,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吧。老子也说过,人之患在有其身也。这个身体老是需要进食,真是麻烦。关于怎么吃饱饭,这位导师却从来不提,光是关注些吃饱了饭才能考虑的事情。“实其腹而虚其心。”
庄周这一代人,从小就饱受饥饿的折磨,吃饱的感觉已经是跟天堂差可比拟的了。别的,哪里顾得上。
并且,有得吃,哪里还顾得吃相难看。看人家果园那边……
眼看着老婆孩子跟着自己没肉吃,庄周也感到抱歉。但对于他来说,有些事情比吃还重要,只是不好要求别人,只能要求自己。
漆园吏,这个小小的职位却也不是那样“区区”,食无肉,至少一家人不会饿死就是了。这几年官粮配给发放基本稳定,就只是——除了家中老小,庄周还要接济一下老家的伯父一家、叔父一家——这样一来,口粮就常常捉襟见肘,有时竟然还断炊,或者一家吃野菜,大人没什么,小周吃得水肿起来了……
“人家果园”呢,虽然是季节性的有收获,看园人在淡季也会帮一些人搞点营生,例如园中除草、剪枝、积粪、除虫、挖坑搬土等活计,承包这各种活计就能养活一堆人大致十天半个月无饥馑,因此来求看园人的也时常有,并且带来干鹿肉、腊鱼干、老豆腐等土物儿以示好。
而漆园有什么呢?一年两次采漆胶,都是上面派人来,庄周没有对外发包的权力。那些主管采漆的小吏还暗示庄周要给予好招待,好吃好喝几天总得有的,可是庄周连这个经费都没有,也就无法“好好招待”了。说到底,一个看园子的,除了倒腾一下园中物,又能上哪儿渔利去呢?
不过,当初做上这个职位,也只是图个清闲,事儿少。平常镇日无事,关门喝酒,与弟子们吹吹牛皮,一天也就过去了。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庄周想。所以,不须抱怨。只是苦了家人。所以庄太无论怎么高腔大气,庄周只是默不做声。他自己心里有愧啊。七尺之躯,不能供养老小,岂能不愧。
懂得他心情的,大概就是园子里的一排排高大的漆树了。暮色中,默然站立的漆树们。庄周有时候,在它们面前一站就是一个早上,或一个晚上。
漆树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树,自己生长,任人宰割(采漆),做成精美的漆器。宋国的漆,贸易远及楚国,楚国的漆器成品经过贸易回到漆树的家乡时,身价岂止翻倍,是翻了几百倍呀。精美的漆器,庄周家都用不上,那是有身份的人家能用的,自家不配。但身为漆园管理员,家中好歹还是收有两三件的,那是采漆队领头的长官留下来的物事,庄周用了,不算贪。
有时不由要问,假如这些漆树不产漆,是不是合该砍倒,采作柴薪?让它们生存于世上的,正是有点用处,能时时被利用,又不至于因有大用而被采伐,或因毫无用处而被灭掉。做人当如漆树啊,做个对社会有点用处的人,不要做栋梁,也不要做废柴,正好合适就得了。此乃生存之道,乱世犹甚。
只有在内心深处,在庄周的精神故乡,“无何有之乡”,才生长着最自然的大树,或者竟就是“樗”,不为任何人所利用,自立于天地之间。小鸟可以在它身上筑巢,雷电可以把它的枝叶劈开,雨水可以让它洗个痛快,而它的世界里,永不会有斧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