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实在不喜欢张孝祥的名字,觉得这名字拘谨、保守,带着头巾气,连带他的词也读得不多。但就是这样,还是记住了一首《念奴娇》——“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其实,这首词也没有惊人的句子,但整首吟咏下来,确是身心洞明,万籁俱寂,“肝胆皆冰雪”。
我从小其实比较喜欢偏豪放派的词,或是朴素清新的小令,婉约派的长调一直不喜,比如柳永的《雨霖铃》,我一直说不上欣赏。现在我的喜好仍然如此,但对于一类故作豪语的词却较为反感了——比如刘过的一些词,看似势磅礴,其实斧凿太过,失却填词的法度,倒是他那首唐多令,清新沉郁,反让我觉得历久弥新。
这次重读宋词选,最大的收获是重读张孝祥的词——苏辛之外,他的词算得上是真豪放,但其实“放”字太过,是豪迈,而张孝祥尤其与众不同的,还有豪迈中的镇定、高洁和俊逸。
例如,《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的上阕,真是气势阔朗,读后心胸为之一开。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
剪烛看吴钩。
胜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正值风雨飘摇、河山沦陷之际,此时张孝祥的豪迈,不是虚妄的自大,而是力战后的欣慰,明净而高远,宏阔而自信,悲与喜,都十分确定。“胜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浑然天成,令人击节称叹。只是这首词的上阕太好,以致下阕显得平常了。“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都有拼凑的痕迹。
张孝祥的词好句比比皆是,但有好几首都是下阕不灵,比如《水调歌头(泛湘江)》: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
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
不如买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
六月下沧浪。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
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
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
还与日争光。
莫使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上阕多么飘逸潇洒,如行云流水,一字不语高洁,却让人油然而生高洁的向往。下阕的用典却肤浅而生硬,简直像先生上课,“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此句尤甚。屈子有知,大概也不以为然。然而,这些都遮盖不住最为华彩的乐章——“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此句不须多加评点,宋词之所以美,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句子存在。
再看这首《水调歌头(金山观月)》的上阕:
“江山自雄丽,风露举高寒。
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动摇,
海气夜漫漫。
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这首也是上阙好,除了“月姊”两字有点不协调。“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动摇,海气夜漫漫”,我读后全身寒意上涌,如此奇丽、壮阔而神秘,如临神话世界。“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心中的一丝颤栗立刻得到了舒缓,月亮不再寒冷,而是明光浩荡,气势非凡。
“江山自雄丽”这句话,可做张孝祥词的注解。填词的人都知道,“雄”、“丽”二者难以兼得,张孝祥庶几得之,确为词人中的翘楚。其实,观宋史,知道他一直处于矛盾的焦点,为岳飞上书抗辩,被倾轧,被贬谪,被猜忌,被排斥,然而他的词却无一丝“贬谪气”,十分难得。张孝祥的词力当然不敌苏辛,但我觉得,论胸襟他其实更胜一筹。苏词是想开之后的豁达,辛词则常有平生意气不得舒张的憾恨,张孝祥却从来镇定自若,悲喜只为家国,从不为个人际遇感叹,甚至也不强调自己的正义与忠直。属于他个人世界的,只有精神的审美,心灵的追求——“江山自雄丽”的壮阔,“六月下沧浪”的潇洒,“孤光自照”的高洁,“肝胆皆冰雪”的通透,“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的哲思,“尽挹西江,细斟北斗”的悠然。他只是扣舷独啸,无一句励志抒怀,却立起了人格与精神的丰碑。
最后,还是这首“洞庭青草,近中秋”,最能体现他的孤光自照、悠然心会——
《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是的,西江为酒,北斗为樽,“万象为宾客”——他并不需要俗世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