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0点,白海医院2号楼3层ICU重症监护病房依旧忙碌异常,护士长丁维妮趴在值班台上,此刻,她已无力再思考、无法再走动了,耳边持续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紧张的呼喊声。
“14床,血压不升,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42床,心率加快,呼吸频率加快,快通知医生。”
“快快快,23床,肾功能衰竭……”
……
年轻的护士们在她身边不断的跑过,争分夺秒,但没有任何人去打扰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虽然领导已经勒令她必须休息,但接二连三被送进来的重症病人如井喷一般,医院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三班制改成两班12小时轮换制,取消了所有人的休假,作为护士长的她自然站在了ICU的最前面,更何况,这里也少不了她,缺不了她。
这时“草原骏马”的铃声伴随着手机的震动响起,她并未起身,用左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找着后,放在了耳边,手机中传来了男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我打几个电话了,你看看记录,你看看,你忙成这样。茜茜病了,你知道吗。她病得很重,你知道吗。你有病人,你就不管孩子了。你照顾什么病人啊,你算什么护士啊!啊?”
“邦彦,你冷静点好不好,我现在头昏脑涨的,你跟我说清楚,茜茜怎么了?什么症状?”她用胳膊支起身子,扶着站了起来。
“她要死了啊,不行了啊,滚烫滚烫的,还在吐,不停地吐,吐得胆汁都出来,我怎么办啊!”电话里男子几乎哭着在喊。
“快点带她去医院啊。”
“我就在医院里啊,全是生病的孩子,医生管不了了,排了160多个号,都等着救命啊。”
“你在虹浦医院吗?”
“你过来啊,还上什么班啊,你救别人,你女儿要死了啊!你怎么办!”
丁维妮扶着安全通道的门,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庞流下:“我来了,马上来。”她摁掉了电话,显示屏主页上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子、圆脸、翘鼻子、嘟嘟嘴的小女孩双手托着下巴幸福地望着她。她控制不住,捂着嘴,一边走向休息室一边哭着,淌着的眼泪滴落了两行。
“丁姐,丁姐。”一个年轻女护士远远地喊着,向她跑来:“事情出大了,完了,完了。”
丁维妮尚未推开休息室的门,转身倚靠在门上,木然地望着小护士的脸。
“丁姐,12床的病人,不见了。”
不见了?丁维妮顿时如短路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神情呆然,一无所措。
“丁姐,就是上午入院的病人,下午15:00左右送进ICU,严重感染引起了多器官功能衰竭,郑主任抢救的。”小护士眼神有些惊惧不定,急切地看着她。
“病人醒了?”
“21点查床的时候,还是深度昏迷,心跳105,血压85至138。”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送手术好的11床病人回房的时候,21:57左右。”
“郑怡呢?我已经和她……”
小护士已是双目含泪,夺眶欲出了,带着哭腔急急地抓住丁维妮的衣袖说:“丁姐,我该怎么办啊?我是12床的责任护士,人不见了出了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丁维妮仍有些踟蹰不决,紧紧捏着手机,目光游移,不知该望向何处。
“丁姐,这事出大了,我肯定要……要被……”
小护士“嗯——”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紧紧揪住了丁维妮的心,于是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钱玲,事情报了没有?”
“还没,我怕郑姐她……”
“这事不能瞒,赶紧得报,你马上向郑怡报告,我先去找。还有,马上去找杨师傅和梁师傅,让他们快过来帮忙,陈阿姨没走的话,也叫上她。”
钱玲急忙转身小跑着离开。
丁维妮即刻用手机回拨刚才的号码,只有等待回铃音的“嘟——嘟——”声,却始终没有人接听。她紧闭着双眼,静倚着门,思虑着,直到回铃音结束,于是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医院有急事,走不开,把孩子带来,我来安排”。
她带好口罩、手套、帽子,赶到12号床所在的病房。房间透着微弱的月光,11床的病人未脱离麻醉状态仍然沉睡着。12床上空荡荡的,被子被掀在地上卷成了一团,床边监护仪倒在了另一边,多功能呼吸机已被甩在墙边砸坏了,各种设备、管线一片狼藉。她借着手机的光照着,随手拿起病人信息牌扫了一眼,又认真检视了一下现场,自言自语轻声地嘀咕着:“插着导尿管就走了。”
走回门口,一个中等个子穿保安服双鬓霜白的中年男子,见着丁维妮忙说:“丁护士长,钱护士打电话和我都说过了,我问过医院前后门值班的老董、老何他们,都说没看见奇怪的人出门,我让老梁和陈阿姨帮忙去院子里、地下车库那些地方找找,我想你肯定先来这里,就赶过来看看。”
“总是麻烦你,杨师傅,那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我想能不能看下监控?”
“这麻烦啥,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事,走,走。”
丁维妮跟着杨师傅走在了去监控值班室的路上,一边掏出手机看着,并没有任何短消息的回复,也没有未接来电的显示,屏幕上那张女儿可爱乖巧的脸直直的望着她,似乎会动起来、喊出声。“丁护士长?我们到了。”在她走神之时,竟已走过了监控室,杨师傅开着门,喊了她一声。
进入房间后,杨师傅在监控显示屏上调出了12床房间附近的监控录像,在通道尽头112号监控位的录像中,发现21:39时,一身蓝色手术服的人影从12床房间里闪出,旋即进了安全通道。
“杨师傅,帮忙调出该出口各楼层的录像。”
“诶,好。”
这时,“草原骏马”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丁维妮忙接起,只听传来了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女子声音:“丁姐啊,郑姐已经上报领导了,说是无论如何要找到人,她让我也帮忙找,你说我该怎么办?”听到是钱玲的声音,她的目光略有些暗淡,旋即回复道:“钱玲,你先到监控室来,我们还在看录像。”
“好,丁姐,我马上过来。”
调出了底层至十八层安全通道出口的录像,一一回放进行了查看,在底层的监控位中,终于发现了踪影,病人披头散发,遮住了脸,以奇怪的姿势,半扭着身体,吃力地扶着墙,从安全通道出来后,直接左转,亦步亦趋走出了2号楼后门,从监控位的镜头中消失了。
“其他机位看得到吗?”
“2号楼后门外还有一个机位,最近坏了,报上去还没来修,只有医院前后门还有监控。”
“底楼不是梁师傅值班吗,好像镜头没见着他人。”
“他靠得住?就好喽。”
“董师傅、何师傅说他们也没看到,那只可能在院子里或地下车库了,这里也挺大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窜到其他楼去,梁师傅和陈阿姨也都没消息。这样杨师傅你还在这里通过监控探头找,看看其他楼进口的监控录像里有没有,钱玲你往北面庭院找,我去南面庭院里。”
钱玲抓住了她的手,皱着眉头忸怩不安,欲言又止。丁维妮双手揉了揉钱玲冰凉的手,安慰着:“没事的,我们抓紧时间找,最重要是别让病人出事,医院虽然大,但也就这么点地方,只要病人没有出医院大门,就有希望。我会陪着你的,好吗。”她轻轻地把钱玲揽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抚慰:“我们的小灵精,大家都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是护士长,有事我担着。”
“丁姐,对不起……我又要拖累大家了……每次都是我不好……我觉得好没用啊……”
丁维妮看上去40岁不到的模样,却是有20年经验的护士了,钱玲这样刚毕业的女孩,才刚20出头,嫩的像出水的芙蓉一样,嘴上称自己为姐,却是当做自己的小辈一样亲切对待。此刻,她自己心里说不清的苦楚又有谁来替她分担,她想要抱着钱玲一起痛哭一场,但此刻怀中的女孩,更需要自己替她撑起脊梁。
“我们一起下去吧,顺便和我说说12床的情况。”
丁维妮拉着钱玲的手,走出了监控值班室。
“丁姐,12床的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人长得瘦瘦高高的,留着一头齐肩长发,说是和人打架,受了伤,后来没注意,感染了,送过来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了。”
“破伤风?”
“也不像,没有肌肉痉挛的症状,病人持续高热,眼底、牙龈出血,发汗,郑主任也说不清,就是先保守治疗,维持生命,然后请专家会诊。我想着会不会新闻里说的那个病啊。”
“别胡思乱想的,都没确诊呢。不是说感染吗,血液样本检验下来都没看出个准来?”
“检验报告都在郑主任那里呢,他说抓紧时间琢磨一下,等专家到了好报告。”
“那病人最后的状态怎么样?”
“经过紧急抢救后,用设备维持基本生命体征,采用特别护理,也没有什么大的指标变化。”
丁维妮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喃喃地低语:“怎么动的呢?”
医院白天熙熙攘攘的模样,到了晚上却是一片寂寥、苍白、阴冷,走道里两人急急前行的步伐声,回荡在整个楼层。
她俩出了底层安全通道,转到2号楼后门口,见着一个中年佝偻着背的保安,正叼着根香烟,抖着脚,哼哼着红透大江南北的广场舞歌曲。
丁维妮上前打了个招呼:“梁师傅。”
那保安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回应:“丁护士长好啊。”
“真不好意思,那么晚麻烦你了,院子里找下来有什么情况?”
“黑灯瞎火的,瞧了一圈,没见半个鬼影。”
“地下车库看见什么没?”
“那鬼地方谁去啊,让老杨看看监控不就行了。”
“哦,这样啊,那陈阿姨人见着没?”
“她啊,回家了吧,快10点半了,留着干嘛。”
“哦,那真麻烦你了。”丁维妮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梁师傅抽完烟,把烟屁股在门上摁灭了,扔在了花坛里,背着手进去了。
钱玲拉着她的衣袖,轻声地问:“那我们还找嘛?”
“找啊,估计他也就外面随便绕了一圈。”
“哼,真是牛气的很。仗着外甥,有什么了不起。”钱玲撅着嘴,远远地狠狠地瞪了梁师傅一眼。
“还是靠自己吧,我们抓紧时间,分头找。”
两人在2号楼后门口分开了。
医院的围墙内长着些银杏、悬铃木、构树,枝叶茂盛,连绵成荫,随风枝叶婆娑,一片光影斑驳,而灌木组成的长廊,圈着成片的草坪,各类矮木、花卉分布的错落有致。虽秋高云疏,却月细星稀,只有道路两边昏暗的行道灯,稍远,就已阴郁不可辨。
丁维妮顺着院内小路走了一圈,一无所获,除了风摇影动,不见活人的身影,她欲转身回去,但想着钱玲哭丧的模样,就又鼓着劲,徐步走进了树林子里。夜深人静,夜隐人踪,鸟雀无声,秋虫聒噪,除此之外,只有自己的脚步踏过绿草的沙沙声,衣服擦过灌木的窸窣声,偶尔踩断一根枝条,便会觉得提到嗓子眼的心欲要跳出来了。
她紧紧地拽着手中的手机,想要用那微弱的一丝光芒扫清前方的路,然而影影绰绰的树木都好像活物似得,总觉得藏着、掖着,有什么东西躲着。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丁维妮身子像是冷得抽筋似得一颤,一下子哽住了不能动弹。她强按住鼓槌般击打胸口砰砰乱跳的心,深呼吸了一口气,屏幕上显示着钱玲的号码。
“钱玲,你那有什么消息吗?嗯——嗯——我这还没发现什么,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去地下车库?嗯,要小心点啊,那里我总觉得,特别是晚上,挺吓人的。哦,杨师傅陪着啊,嗯,好,好。”摁掉电话,丁维妮长舒了一口气。
在医院南门出口靠东面围墙的一株银杏树旁,有一团影子挤在草地上。丁维妮瞧着像是人影,但也想着是不是自己把一团花木错看了。于是用手机照着,小心翼翼地走近,瞧着又不似花草,一团深色的物体挤成了一堆。
她觉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冷得直颤栗,像要按捺不住的干呕。直到走到近旁,看清楚了,是蓝色的手术服,下面似盖着什么的。她撞着胆,弯下身子,用手机照着,衣服上被鲜血染红了一片,新鲜的,黏黏的,虽然作为护士见多了血,此时见着了,不免也有些害怕。
她猛地拉开了衣服,下面只是盖了几团草罢了。顿时,这颗悬着的心,缓缓地坠了下来。她想,见着了衣服,人也该在附近了,但出了那么多血,也不会是好事。她琢磨着该拨个电话,让杨师傅、钱玲过来帮着找。
此时,一滴鲜血滴在了手机屏幕上,一滴,又一滴,染红了屏幕上女儿的脸,她仰头一看,顺着手机的光,挂在树枝上一张满脸皱纹惨白扭曲的脸跃入眼中,那银杏树的枝条从后背刺入,又从脖子处穿出,滴滴鲜血,从那刺穿的脖颈中,淌出,流下,滴落在她脸上。
丁维妮整个人一软,眼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