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年励志
第二十三节 缅怀老父亲
父亲生于1916年，属龙。兄妹五人，排行老五，身上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十二岁那年，爷爷去世。奶奶为了养活这个家，就去船厂（吉林市）给有钱的人家吃捞金（佣人），挣钱供父亲读私塾。家里的生活也紧紧巴巴，私塾勉强读了两年。
两年后的一天，父亲险些丢了这条命，从此学业也中止了。事情就从这里开始。
爷爷的病时好时孬，全身浮肿，特别是他的两条腿，肿的更是铮明瓦亮，铁青色，好象用针一扎，身体里的水就像喷泉，不断的涌出来，肚子肿的象大鼓一样，经常处于深昏迷状态。奶奶日夜守护在身边，时间不长，爷爷的病情加重就离开了他们。
爸爸那时才十二岁，正在私塾念书。他特别聪明，读书用功，识很多字。他说他在私塾学习那两年，晚上做梦，梦里总是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教他读书识字，他学习的很多东西都是在梦里学到的。
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大儿子和二儿子就同妈妈商量，让她去船厂亲戚家串个门，换换环境，缓解一下沉痛的心境。这也正和奶奶的心思，奶奶就对两个儿子说：“你阿妈走啦，你们哥俩也已经分家另过了，老三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连个信儿也没有，我就不放心老疙瘩，他太小，才十二岁，我把他托付给你们，赶明儿我要到船厂你舅爷家串个门，散散心，你们当哥嫂的在家要好声照顾好老疙瘩”。
第二天，二大爷赶马车，把奶奶送到船厂舅爷家。
船厂是吉林市的前身，那时的主要城区，集中在现在船营区和昌邑区的地域内，城里商业繁荣，路陆和水陆都很发达，店铺商贾林立。舅爷家住在东关。其实奶奶去舅爷家串门只是个托词，主要是想托舅爷找个吃捞金（佣人）的事做，挣点辛苦钱养活在家读私塾的老儿子….。
奶奶当佣人这家姓陈，先生是个生意人，媳妇居家照顾三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女孩都两岁了，刚开始冒话儿，奶奶到人家当保姆，吃住在人家，干些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的事，还要帮女主人带孩子，再干些乱七八糟的零碎活。每天起早贪晚，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女主人待奶奶还好，吃喝也不差她一个人，每个月都能及时领到工钱。
奶奶离家进城以后，一直也没有回来，在城里当保姆做佣人都快两年了，只是经常能收到她往家里捎的钱，钱到了哥哥嫂子的手里，就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这可就苦了十多岁的父亲，钱到不了他手，私塾也念到头了，只好给人家放猪，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从小没离开过娘，现在娘不在身边，委屈了，受气了就偷着哭，他想娘啊，实在太小，又没能耐，还不抗硬，船厂太遥远了，上哪儿去寻找娘呢，他想娘想的经常在梦里哭醒，二哥心痛他，对他也最好，他总是央求着二哥出门带上他去找妈妈，可二哥哪有时间那，一个庄稼把式，一年四季的庄稼活干也干不完，哪有闲工夫啊！
冬天来了，天地混沌了，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一片白芒芒，苍茫的云海在天地间翻腾，寒冬里雾气糟糟，冬季的寒冷，天地间无情的雪色，应景了爸爸思念奶奶的心情，他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缓解思念母亲的心痛。想妈妈就跑到下坎没人的地方哭….。
有一天，他想妈妈又一次来到下坎，对着冰封的小河哭泣，河岸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呼嚎的风雪抚平了沟壑沙丘，伤心哭泣的风声，相伴着他。他哭的双眼迷离，哭得头昏脑胀，哭够了擦干了泪水，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冰面，一帮穿红肚袋的孩子们在打出溜坡，你推我搡，好不快活，他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就在他们之中，忙摆了摆手，大喊一声“躲开”我来了，一个箭步从陡峭的坎上一越而下，三天后才慢慢的苏醒过来，把脑袋摔得像个大葫芦，身上好多地方受伤，把两个哥哥吓坏了。妈妈离开家前，把两个成家立业的儿子，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俩好好照顾这个小弟弟，可现在好悬出了人命。奶奶离开家，离开自己的老儿子，每个月辛辛苦苦的给人家扛捞金，把钱捎回来，就是让他们好生照顾他，你们不但不供他上学堂，还让他去放猪干活，还把他弄成这样。哥俩想想都自责心愧，这事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把弟弟将养了一段时间，他终于能下地了，伤痛也逐渐的好起了。这是爸爸第一次与生死擦肩而过。
进了腊月，天气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刮的跟吹哨似的，顶风顺风都能吹得你个前仰后合，就在这样的鬼天气里，爸爸想奶奶已经想到了极限。他平时听哥哥隐隐约约的说，奶奶扛捞金的地方在德胜门。有一天夜里，他偷偷爬起来，躲到人家往城里送谷草的马车里，钻进谷草里藏起来。鸡叫三遍，车把式套上车，进城了。躲进送草车里的爸爸，胆战心惊，不敢露出声色。十冬腊月一个小孩子要不是在草堆里，早冻的半死不活了，送草的车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天也亮了，太阳也出来了，谷草送到了地方了，他觉得车停了，车老板子与人家说话的当口，他偷偷的爬出了草垛。
钻出车里，他这回可蒙了，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么寛的马路，这么高的城墙，这么多的店铺，这么热闹的地方，他饿着肚子，盼望见到妈妈的心情驱使着他，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他定了定神，顾不得卖呆儿，找额娘要紧，他沿着城墙走啊走，边走边打听，直到天黑了，也没找到妈妈，他连冻带饿，焦虑不安，坐在一个大院套的脚门哭了起耒，也许是爸爸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妈妈和儿子的心是相通的。奶奶推开脚门出来倒灰，突然发现坐在门旁的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母子相见，抱头痛哭，两年不见她的老儿子，奶奶也是痛在心，牵挂在心。儿子还那样，没长个子还是在家时那么瘦弱。奶奶把爸爸领进屋，见过东家，太太。这家太太心眼真好，赶紧催着奶奶给爸爸做点好吃的，还让爸爸别急着回去，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
爸爸在东家住了下来，每天都围在妈妈身边当个小搭，陪着少爷小姐玩耍。东家大小姐有七八岁，小少爷有五六岁，二小姐有两三岁。
城里的生活，就是比乡下有滋有味，城里有电影院，有戏园子，农村看回二人转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倒是每年正月里大户人家办秧歌，乡亲们一起参与，东家去拜年，西家去串门，弄得个人人乐呵….。
有一天，东家回来的早，乐呵呵的招呼太太，手里还拿着戏票，“今儿早点吃饭，晚上你领孩子和刚来的小亲亲去戏园子看戏”。爸爸听说还带着他去听戏乐的不得了，他长这么大没看过戏，也没进过戏园子，吃过饭就盼着天黑，盼着早点去看戏。天终于慢慢的黑下来了，太太领着三个孩子和我爸爸坐着自己家的马车去看戏。据后来爸爸回忆，那个戏园子是城里唯一的大剧院。
戏园子真大呀，门前挤满了等着看戏的人，戏园子的门打开了，开始检票，人们陆陆续续往里走，这时太太怀抱着的小女孩，突然开始烦躁起来，哭闹不止怎么哄，怎么说也无具与事，说啥就是不进门，抱住太太的脖子吵着闹着要回家，太太耐心的哄着她说，我们进去看一会儿就回家好不好，孩子说啥就是闹人，还手指着戏园子里的人说，那里的人没脑袋，脖子上都拴着铁链子，让人往里拽呢。太太这回实在没法了，只好把孩子交给我爸爸，让他抱孩子回家。然后叫上车夫嘱咐了一番。爸爸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上车了。说来也怪，这小孩儿平时谁也不跟，今晚却乖乖的坐在爸爸的怀里不哭也不闹，到家以后，东家很奇怪，“太太，少爷，大小姐怎么没回来”？爸爸把事情经过学了一遍，奶奶接过孩子哄她睡觉去了。第二天听说剧场半夜着火了，火光映红了船厂半个天空。东家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信后，差点没晕过去。赶忙奔向剧场。
这里成了一片焦土，哪还有剧场啊！只剩下断壁残墙，遍地是烧焦的尸体，惨不忍睹。据说有二百多人葬身火海。现场凄惨无比，一片悲痛的哭声喊声和叫声。
他踉踉跄跄的在尸体堆里寻找着太太和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太太，已经面目全非了，只是手上带着的金镯子让东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脸色铁青，眼睛瞪的大大的，手指攥的格嘣蹦响，照着太太的尸体狠狠的踢了两脚，“你这该死的鬼，你的瘾咋那么大，你死还不算，还搭上闺女儿子，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呀”！东家仰天长嚎。
这一场大火带走了多少冤魂，拆散了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多少悲痛，多少伤痕，多少悔恨都难以磨灭。这就是船厂历史上有名的火烧关东大剧院。我爸爸错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剧场的机会，可捡回来一条七十三年的生命，这是他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是一次偶然，是必然，还是天意。
东家陈先生大病了一场，美满殷实的家庭，转瞬之间，阴阳两重天，他无法继续生活在这个悲伤的地方，他恨这个留下终生阴影不寒而栗痛不欲生的地方，他辞退了奶奶，变卖了家产，带着太太留下来的生命走了。
爸爸从此以后还怎么能够走进学堂。开始自己养活自己，给本族地主七爷家当半拉子，和两个哥哥一同起五更爬半夜，开始养活家，挣钱养活奶奶。
十六岁那年，去安达幕姥姥家，回来时在南兰村头的大榆树下迷路了，走了半宿倒地睡到天明，不知是惊吓还是风寒，大病一场。险些夺走他的生命，这是第三次躲过死神。
一九三八年，爸爸二十二岁，应征入伍是国兵，在新京宫内府当差。据他自己说，是给伪满洲国政府皇帝溥仪当外勤侍卫。
这个被日本鬼子扶持起来的傀儡政府，经历了十多年就风雨飘摇，（伪满洲国1932年3月1日～1945年8月18日），最后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那个时候一个满族孩子能够被选征国兵，那可是一个家族的光荣和幸运。他有一个最特殊的优先条件，就是必需是纯满族血统，在旗人。那时满族家庭降生的孩子，无论男女，朝廷都会给赏钱。女孩儿是胭脂钱，男孩儿是当差的钱，所以男孩儿一生下来就有当兵的义务。
爸爸在新京伪满洲国政府当差八年（1938年～1945年8月），在那个兵荒马乱，军阀割据的社会环境下，一个当兵的心里演变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脑袋别在裤腰沿上，他的生存理念就是活一天，就及时行乐一天。
爸爸所在的警卫连连长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胞弟溥杰。溥杰的妻子是日本皇族的女儿，她虽然出身名门贵族，但是对溥杰毕恭毕敬，俯首帖耳，每天都要亲自开车接送溥杰，回宫还得给溥杰脱靴子，跪在蒲团上斟茶倒水，据历史记载，溥杰身边的这个日本女人，实际就是日本军方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特工人员。
别看溥杰是连长，在宫内府里享受着很高規格的待遇。
一九四零年左右，溥仪东渡日本，爸爸也随警卫部队一同前往，担负警卫任务，大船在海上颠簸几天，终于靠岸了。可是日本方面禁止伪皇帝溥仪下船，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岸上，却是迎接贵宾的热烈场面，他更是摸不着头脑，此时，却看到连长溥杰威风凛凛的缓缓走下旋梯，岸上顿时音乐响起，日本方面首先隆重接待的是驸马。虽然自以为皇帝身份的溥仪也只能屈尊第二。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们的国土，杀害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资源，连他们扶植起来的伪政府皇帝也一样被剥夺尊严。
爸爸在长春宫内府当差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光复之后才回家种地。返乡回家以后爸爸才得知妈妈早已过世。二哥二嫂因为伤寒双双离世，留下十二岁的儿子景忠和十四岁的女儿瑞青。被大哥收养。大哥的大女儿大儿子也因病死去，剩下三丫和小儿子文清。
日本投降后，国共两党打内战，国民党到处抓壮丁抓劳工，当地地主七爷的儿子上了壮丁的名单，他们家有钱有势力啊，哪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当炮灰送死呢，那时候当兵多数是有去无回，他的儿子和我的大爷是同名同姓，就让大爷顶替他儿子去当兵。大爷大娘知道这事后又急又气又恨，哪儿说理去啊！还是大娘心眼多活分就和大爷说，“倒不如让老疙瘩去替你当兵，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 。大爷说“我怎么好张开口同他说，老弟刚当兵回来，还去让他送死啊”。大娘说“这事儿我跟他老叔商量商量，你就甭管了”。大娘哭天抹泪的同爸爸说起了这事儿，爸爸二话没说“大嫂你放心，我和我哥赐一个肩膀头来的，一奶同胞，手足之情，我替我哥哥去当兵，我一个人死到哪埋到哪，无牵无挂，只是我走以后，你和大哥要好好善待四丫和景忠，那是二哥的根啊，没爹没妈的就指望哥嫂了”。
村里的保长把名单报上去，爸爸又离开了家。只是这次是国民党兵。因为爸爸上过两年私塾，还有点文化，又有充军的经历，就一直留在连队当通信兵，他跟随部队参加过大小战役无数，索性没有遇到大难。
著名的黑山阻击战，那是辽沈战役前共产党和国民党在黑山地区的一场重要争夺战，这是一场硬仗，打的相当惨烈。这场战斗让爸爸终生难忘。激烈的战斗，使得他在战场上负伤了，子弹穿透了他的大腿根部，成了共军的俘虏
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双方争夺制高点，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爸爸往山上送信。陡峭的山路已经无法骑马了，只好牵着走。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他全然不顾，到了山上，别人告诉他，“老赵，你挂花了”！爸爸低头一看，整个左腿跟血葫芦似的，一下就瘫倒在地，什么时候挂的花他全然不知。他可真幸运，这是他第四次远离生离死别。
黑山阻击战国民党全线崩溃，爸爸被俘了，被送到医院，他是贯通伤，差一点点就伤到股动脉。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和治疗他的伤情痊愈了。出院以后，解放军首长给他们被俘的国民党官兵开动员大会。宣传党的政策，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的，跟着部队走，马上编入队伍南下参加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斗争中，不愿意继续充军的可以解甲归田，发路费回家参加土改。让每个人自由选择。多年的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再加上受伤让他对当兵早已厌烦，他还判断不清天下究竟是谁的，只想快一点回家，过安稳日子，所以他选择了后者。
他当了整整三年国民党兵，回来的时候东北已经解放了，他主动向政府交待了前半生的所有历史问题，因为他有文化，被优待安排在供销社当营业员。
我们同村和他一起当国民党兵的，被俘后，因为选择了前者都成了荣军，转业后每月享受国家的荣军补贴。而他却成了历史反革命。他一直为当时自己的错误选择而自责。
他35岁才遇到母亲，四次大难不死，成婚后他的生活才安定下来，才有了家，后来才有了我和妹妹。
他的一生坎坎坷坷，几次大难不死，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先后两次当兵十一年，没倒在战场上，囫囵身的回到故乡也算是奇迹了，可是一把好牌让他打的稀碎。当营业员因为差账，险些成为贪污犯，一气之下，离职不干了，不然也应该是离休老干部了。在生产队做出纳，队里的肥缺，迷恋小纸牌，无心管好账目，结果欠款数年无法还清。媳妇也没情受住，恩爱夫妻半路离别，先他而去走进天堂。从此他迷茫了，泄气了，失望了，走投无路了，他也确实糊涂透顶了。今天耍，明天做，帮继子成家，送继女结婚，剩下两个小郎当，要不是我酷爱读书，要不是有老师和邻居们的无私拯救，要不是有那么多的好心人的支撑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懦弱的小妹妹让他耽误一辈子。小妹妹刚上初中一年级就被他哄下来干农活，后来找个倒插门女婿成婚养活他，他一直到一九八八年去世，都在享受着晚年的清闲。依然是酷爱着自己的终身嗜好，小牌不离手，亏欠人家就赊账，老姑爷子会定期不定期的把账还上。而姑爷子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好吃好喝好恭敬。
我给他办了铁路家属证，看病，乘火车半费。
他晚年在妹妹家和我家轮换住。主要是在妹妹家常住，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人亲土亲，在那里看牌更自由，在那里老亲故友乡邻乡亲。他虽然一生水深火热，跌荡起伏，背井离乡，生活艰辛，但他也算有福的老人。
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八年的一年时间里，他有病住院三次，我和妹妹轮流护理，尽最大的努力让他少受折磨，直到去世时七十三岁。结束了可怜，可悲，可叹，可恨，又可谅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