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 ,受华欧服饰公司王总委托,临阵受命,和马丰良老师一道,被排调到安徽黄山一处分管公司做车间质检。马丰良在当地裁缝行当算得上鸟中鸾凤,手艺上他站出来称当老二,恐怕没有人敢出来争占第一。名气久了,人送雅号“马裁缝”。这马裁缝中等个头,生的浓眉大眼,手艺虽说精悍,为人上却憨厚顿拙些。眼下白白的逝了四十有二的岁年,不曾婚娶, 平日里倒也勾搭三五相好之人,多是蜻蜓点水,沾下边就溜,图些吃喝罢了。
车到黄山市区,天色已暮,等候在屯溪街的几个分公司人员忙跑过来,分提了我们的行礼,一行人说笑着走进了一家餐馆。我是真饿了,一股烧辣子的呛劲钻进鼻孔,足以让口水滑溜了舌尖,在喉处泛起咕嘟。
接风洗尘的话免不了的一番,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臭鳜鱼,毛豆腐,葫芦鸭子…,来,来 ,来,小郭,酒是他们的,咱俩个敞开了肚皮吃,来, 尝尝这些个当地名菜…”。一个挨着我坐的老先生不住的往我盘子里夹菜。
“唉,叨着呢”。我忙起身,礼貌性的取壶,为他续了续茶水。
“你坐你的,不要客气,”他一边吃,一边忙摆手叫我坐下来。
“小伙子呀,听说你给公司搞了份企划案,让王总的利润翻了几倍, 好,年轻有为,了不起,了不起啊…”
老头往上托了托眼镜,嘴里送进块鸭肉,嚼的吧唧有声。我的脸啪顷就闪过了一道红,这细节恐怕就是烂到肚里, 我不吱声,你们谁又知其中一二呢?企划案,我是整整熬在网吧几个通宵,从网上东拼西凑弄出来的 。歪打正着,王总采用了,正和他公司发展思路对接。
“王总昨个电话里特别交待,你不饮酒,席上拦着点;平日里爱琢磨个文字,叫我给你安排个敞亮安静的宿舍,我考虑了一宿,没个合适独处地啊。顶层宽敞明静些,怕是你爬楼吃不消的。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不如和我同住在二楼区域,上下又方便,地方老宽亮。你看如何呢…”
我受封似的点头,从内心觉得,第一次遇见,这样心肠好的让我给逮着了。老头满脸红光,一团和气。我想,在这皖浙交界,三省通衢的圣地,我该着了升财?
残羹剩菜之后,马裁缝和那几个伙计频频夹菜,酒劲大作,喝的够呛。相互搬着肩膀头在一旁互捧。手里倒多少酒,抖落多少酒,整个人都是抖的。舌头根像嚼着根棍 ,一屋子的酒气加上口气,向屋外蔓延着:“大哥,我说…就…咱…咱俩这交情…回头大哥给你找一个…好说…”
“我姓黄,祖上随了这座山脉的姓,叫我老黄就可以 ,托王总的福 ,平日里,监管着这个分厂。”老头冲我微笑着说道。
“哦,黄主任,以后多照顾 ,多照顾。”
我不懂客套,在老家时,父亲交给我的几句话 ,如今排了用场。
黄主任摆了摆手;“都说了 ,不要客气,日后在一起吃住长着呢,这样客气怕是你忙不过来。”我想想,也是。其实,对于眼前的老头,我倒觉得称黄先生更为恰当,但又想,这不是学校,也非文学组织,这样叫,倒惹人笑话咱。还是黄主任罢。
“”早就听说你的歌唱的准,善使吉他,可曾玩过二胡么?黄老饭已饱,精神抖擞的问我。
“瞎唱着玩,二胡过于专业,我不太懂。”
“嘿嘿,好学,好学,我闲着时就爱摸索这二胡音色,以后没事了我教教你”。
“那大好,如此,我先谢谢您了…”我忙起身,给黄主任夹了片葫芦鸭子。
饭毕,一行人热热闹闹的走在大街上,夜风一丝丝的从大山脉深处跑来,贴着行人的脸,无论处在那个年龄段的人,都会有春光明媚的舒适。来接风的人员中有叫晓丽的一女子,趁着酒意,打趣的道;
“今日戏园子有正脸戏呢, 《贵妃醉酒》,听说是省团的专场,唱的好着呢,今个欢迎新同事,黄主任不请咱听一场么…”
“好 ,我正有此意呢。”黄主任回头就冲我笑着道:“小郭啊,你是有文化人,来咱这地了,去听听咱地方性的徽剧,包涵的文学价值高着呢。”
“那是,那是,听说在古,皇帝才有资格听得调门…”马裁缝闭着眼睛,被人架着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吟着…
戏场里自然是高朋满座,都是识戏的人,我被黄主任让到前排带茶几的座,脸一下子烫到了脖子跟,要不是园子里暗淡的光遮掩着,我这个滥竽充数的看客该是怎样的扭捏…我不敢想。
舞台五颜六色,台下掌声如雷,影影绰绰中,二黄调的板打的炉火纯青。一“花衫”手拿折扇半遮颜,微微,扇子移开,露出一俊俏娘子脸,眼神迷离,开口唱得:“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钱坤分外明,皎月当空…”。
“这就是贵妃,醉酒醉的春光明媚啊…”
晓丽兴奋的站起来叫好,我回头推了推马裁缝的头,这倒好,手耷拉在桌子底下,呼呼的睡熟了。
那夜,月光很亮。
从此就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混沌中,一日三餐,都在厂子里吃喝。中间是机械似的干活 ,太阳机械似的落了又起,手头的活是忙完又来…
偶尔,和六组的组长小蒋姑娘开个玩笑,心情一下子舒展好些。小蒋二十多岁,生的端庄大方样,一笑,便有小酒窝印出,我常常逗她笑,看她一排洁齿被一抹红唇包裹着,若玩笑说过了头,她便眉头一皱,转过身不再搭理你,但是从来不见她真得会生气。
唯有下了班,大家才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蹦跳着,疯狂着,在厂子里打个转,“嗡”的一下子全飞了,有三五个一群栖在田间草梗,有三两个一道挤在网吧。顿时清净了起来。
黄主任的惯例,早早的上楼去,先招呼我去洗澡,自己提了垃圾去倒。回来,把整个房间,过道里外认真拖洗一遍;打开窗,让新鲜空气走进屋,这才换双拖鞋,坐在床头,顺手取下挂在上铺上的二胡 ,手指拨弄两三下,整个人一下子精神就焕发了。
这时,我也洗罢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往他身边一坐,彼此都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黄老左手握住琴杆,右手拿起了弓子,眼睛就半闭了起来。定了定弦,上下摆弄一番,低沉悠扬的调子忽高忽低的便进了耳朵。一会如泣如诉,一会儿欢快明亮 。单见得他:左手揉音,吟音,颤音,滑音,泛音是五音俱全,来回切换;右手持弓:连弓,分弓,顿弓,跳弓,颤弓,飞弓是弓弓切换自如,犹如将军在沙场厮杀。
一曲末了,黄老眼睛全闭,我知道他是如戏了, 便大气也不敢出,屏起呼吸贴着他坐。
又一个曲子来了,低沉委屈,好像这音色从他秃顶的头皮底下钻出来的,隐隐约约中,我就看到瞎子阿炳就站在他的眼睛里,但他眼睛是全闭的。
曲子饱含哀怨,又觉得宛如在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身上抽丝,一根一根的抽,抽得老头咙口卡痰 ,奄奄一息…
有时候,我半睡半醒中,这种抽丝感恍惚着就上了身,我竟然感到一阵阵抽搐。
有一天下午,公司休息,我应邀去了黄主任家做客。进了们 ,便看到黄老在宅子里站着等我。我四周环顾,院子不大,收拾的挺干净,应着大门口,一排粉淡的小花爬满了小窗。
黄主任的老伴干净利索的做了几个菜,我正要和黄主任以茶代水的碰杯,大门口跑来一个七八岁光景的男孩来。手里提了把玩具枪。进门就被黄老太太抱在了怀里 ,亲孙子亲宝贝的叫着。小孩不老实,一蹭就从奶奶怀抱里窜到爷爷这来了。我忙从盘子里拿个鸡腿递给他,小孩子不吃,缠着爷爷出去玩打鬼子。爷爷倔不过他的性子,抱他到了院子里玩。我忙起身,跟着逗他。
小孩子正玩的气劲,就冲老黄喊叫:“爷爷,爷爷,您趴下演个鬼子吧,我拿枪指着你,你就举手投降…”
这下子黄主任的脸立马沉了起来:“小兔崽子,谁教你的?啊,再这样瞎闹小心你屁股…”
孩子不依了,坐在地上就哭开了。黄老太太这下也急了:“一辈子死脑筋,哄孩子玩都能给他哄哭…”
“胡说,老子多久投降过?啊,越南反击战中,老子孤身甩开一个连 ,打到枪管子烫的像锅底,一枪毙掉两鬼子 ,叫我演鬼子, 休想…”
老黄眼珠子瞪的滚圆,脖子青筋一爆一爆的,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恼的压根子咯吱咯吱的响。
“一辈子也就这光荣挂在嘴边。”老伴“腾”地乐了 ,抱起孙子出去了,兴许孩子淘气惯了 ,还一个劲蹬腿,不愿意呢 。
我看着老黄,无端的像看着一幅画。蓦然心里泛起了两种感触;感觉到他既可爱,又让人心生敬佩。
两人进屋,慢吃慢喝着。不多会,老黄气也消了,话也多了起来 ,端起了茶杯冲我叫:“来 兄弟, 干一个。”我手捏着杯子,斜瞅着老头的样子暗暗好笑:“这都整的什么辈呢…”
夜,我躺在宿舍半睡 ,老黄的二胡声丝丝的灌进耳朵,当紧时:风骤雨急,如蟒蛇穿林;柔和处:春水缓走,似婴儿吮奶…
月光投了一丁点过来,印的老黄脑门铮亮,二胡拉的如痴如醉,我晕晕乎乎,如同那年坐在洛阳王城公园的高空索道上…
又一月有余,家中老父亲打来电话,言说表叔在省会办了所学院,叫我过去管理微机房。我听了,觉得推脱不掉的事,逐给王总那边说明了情况。深夜下的班来,打齐了包裹,准备第二天就辞职。
当晚,马丰良盛情款待了我,席间,他喝高,就趴在我耳朵根,手拧着我的胳膊:“我只等收了秋把我的全套手艺传授给你,看来你这个徒弟我是无福享用的”。一句话,令我喉处哽咽,心头百般难受。
我又向老黄告别,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睛里就有泪水在睫毛下打转。老黄把筷子一放,一个劲的握我的手 ,握了再握:“小郭啊,我学过看麻衣相,从你眉宇间看,你是晚婚的人,发财应该在西北方向的,喜酒之日,望你万万告知于我啊…”
我苦笑着。只道是老黄的一片苦心安慰罢了 ,怕我腿脚不好,担心打光棍吧。
宴散,各自跟跟呛呛的回到住处, 一夜无话,睡至天亮。
要赶车了 ,我提了包慢悠悠的在后,老黄走前,拖着满满的行李 ,脸上便没了往日笑呵呵的样 。
深秋,不时的有黄叶飘起,荡在老黄的肩头。进到站台,把行李交给了“小红帽”(义务志愿服务),我和老黄隔着验票口挥手作别。我让自己尽量不哭,老黄努力的为我挤出那么一丁点笑,鼻子呛得红通糊涂。
车行,我扒着窗口向外望,想把我在这座小城发生的故事一并带了去。远远的,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二胡声:调子宛转悠扬 ,含着不舍;曲折动情处,“嗖 ,嗖 ”两段爆弦,琴胡声忽忽悠悠直冲天际,“砰”的一个趔趄 ,和白云撞个细碎;飘飘洒洒,散的漫山遍野 ,蔓延在黄山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