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我爷爷奶奶都还没出生的年代。
猴爪儿一个姿势睡到天亮才醒,他提了提盖在身上的破旧的毛毯,使劲儿把自己再缩得小一点儿,可三九天的寒风像个饿慌了的疯子一样,闯入猴爪儿的树屋,窜进毛毯上的破洞里,最后在他身上寻个遍,也没找到一点儿吃的东西。
猴爪儿并没有生气,因为他还沉醉在昨晚叫花子鸡的香味中。“好久都没吃这么饱了!”他伸了伸懒腰,又眯上了眼,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就像挂在天上的弯弯的月牙儿。
猴爪儿,是镇子里面的人给他起的外号,打小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一见到谁家有吃的,用手抓了就跑,所以认识他的人都提防着他,像害怕家里的东西被野猴子抢去一样。现在猴爪儿15岁了,不再抢东西吃了,有时还会有好心人把吃剩的饭菜放在他的树屋下面。
(二)
猴爪儿把毛毯紧紧的裹在身上,很不情愿地顺着一根粗绳子从树屋上爬了下来,夜里的风吹得太冷了,地上的冰又厚了一层,他落地时不小心滑了一脚,倒在约莫一尺多深的雪地里。猴爪儿可不喜欢身上粘上这些白白的“棉花”,他赶快用手拍了拍。“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也捡到一只叫花子鸡”,猴爪儿笑了笑,两个深深的酒窝里很快就被肆虐的风塞满了雪花,他拖着笨拙的步子向小镇的方向走,活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地上印出的脚印一个比一个远,又小又瘦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这片树林的边上。
到达小镇集市的时候也已经接近午时了。
猴爪儿突然听到肚子里面的饿虫“咕咕”地叫了几声,像是给正在引吭高歌的北风有节奏地打着鼓点。自打冬至以来,这虫子每天都像公鸡打鸣似的按时叫,他也懒得回应。雪下得更紧了!猴爪儿从棉衣里掏一只手裹了裹身上的毯子,又忙着缩了回去。集市上没有几个人,路旁几家店铺的伙计正在门里门外忙乎着,准备打烊了。此时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街上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几个脚印,竖直方向排列着,一直伸向集市的另一头,不一会儿,又被新雪盖上了。
猴爪儿有点失望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向离他最近的豆腐脑摊子。卖豆腐脑的老板娘是一位50多岁的寡妇,街坊邻居都叫她张妈。张妈一个人守着这作坊十几年,却也从没见她雇过什么伙计帮忙。
“猴爪儿啊,今儿这天雪下得大,没几碗生意,没啥活儿让你干,锅里还有一点半热的豆腐,你趁热都给吃了吧。” 张妈头也没太抬地说。
“我不饿!还是留给你吃吧!”说完,猴爪儿转身就跑了。
“这小子!生个可怜命,人倒是没学坏!”张妈抬头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声!
猴爪儿没读过书,平日里,靠帮人打一点儿零工,换口饭吃。偶尔要是能吃上一碗带肉沫的热汤面,就足以让他幸福地打发三五天的时光。
“今儿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看来要饿肚子了。去李大伯那儿看看!”猴爪儿说着,长长的睫毛向上挑了挑,眼神里透着一股隽秀的机灵劲儿,要是被铁匠李大伯见到了,总会说,猴爪儿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就像个书生,可这是谁家的书生哟?
雪越下越大了,路面上只留下猴爪儿一个人和他新踩出的脚印,可新的脚印刚出来,旧的脚印就没有了。
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铁匠铺。
“李大伯,今天你这儿有什么活给我干?”猴爪儿像回到自个儿家一样,把手伸出来,随意地在火炉子上烤着火取暖。
“是猴爪儿啊,”李大伯正蹲坐在炉子的另一边旁抽着长烟干儿,抬头看见他,笑了一笑,“你可有好些日子没到你大伯这里来了哟!”
猴爪儿不应声,只顾着烤火。
“唉,我这儿也几天没开张了,这大冷天的,人都躲在家睡觉呢,没人来打件儿。”
“哦!”猴爪儿仍旧聚精会神地烤着火。
“看样子你还没吃饭吧!”
李大伯把烟锅倒扣在地上,轻轻地磕了一下,顺手捡起来一个像是新打的铁铲子,起身递到猴爪儿的手里。
“这是西街赵烧饼前几日让我给他打的,风大雪大,也不见来取。正好你给送他家里吧,也说,料钱工钱一并不要了,多打些个烧饼,你带回家存着吃。”说完,大伯又往烟锅里塞了一小撮烟叶,在炉火上引一下,放进嘴里使劲儿嘬了一口。
猴爪儿迟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谢谢!” 可能是因为他太饿了,本想拒绝的话终究咽了回去。“赶明儿我多给你家干些活儿!”
猴爪儿把比铁铲子值两倍价钱的烧饼,硬是塞进身上披的破毛毯里面,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准保是又抢了谁家的东西!”
“可不是,我家二顺子的狗皮帽子,前些日子在街上玩得时候丢了,一准儿是猴爪儿偷走的!”
“我总给俺家三丫头说,离这乞丐远点,有人生没人要的种儿!”
二楼戏台的“雅云阁”里,三个“少夫人”打扮的女人正一边吃着爪子,一边透过窗户向外指指点点。
“低下头,心如醉,眼泪汪汪不敢垂。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猴爪儿停下来,转头朝“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穿戏服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他听不懂这段西厢记里的二黄原板,只觉着这戏园子很深,想着唱戏和听戏的这些个人,一定是之前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要不怎么天天不干活都有吃,也有喝……
这三九的白天真是个短命鬼,眼看着就要变暗了,猴爪儿身上火烤的暖和儿劲也被大风吹散了,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冰冷的哆嗦,便大步流星地往树林里跑去。渐渐地,小镇尽头最后一户人家的轮廓也消失在苍白的雪地里。猴爪儿又回到了熟悉的树林,虽然来时的脚印早已被风雪抹擦掉,可这儿的每一棵树,地上的每一块石头都会争着给猴爪儿引路的,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连这林子里的野兽也知道这里是他的地盘儿,所以从不敢来冒犯。
林子里的雪已经一尺来厚了,猴爪儿捡起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边走边用它在前面胡乱地挥打着,以免雪粘在裤脚上,化成水流进棉鞋里。这个时辰的林子也安静极了,静得只听见他自己的呼气声。
突然,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半空中闪了一下,瞬间把满地的雪白映成一片通红。猴爪儿吓坏了,一时间竟僵了双腿,动弹不得。他慌慌张张地用余光扫了扫四周。
“鬼?!”猴爪儿猛地咽了一口唾沫,竟也卡在喉咙里,差一点没喘上来下一口气。
这时,只见这雪地像是被划破了皮,伤口越来越大,血也越流越多,顷刻间整个林子都被染红了,看上去就像是被炉子里冒火的炭烤熟了一样。紧接着,数不清的雷鸣般的轰隆声,如同天兵降临,铺天盖地地向猴爪儿袭来,眼看就要把他的耳朵震聋了。猴爪儿是又惊又恐,怀里裹着的烧饼散落了一地,他一大步跨到最近的一棵大树后面,死死地抓住背后的树皮,手指像受了惊吓的蛀虫,拼命钻进枯木之中,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完全失去了疼痛的知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开始缓缓地落在杉树的树枝上,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凝住了猴爪儿额前发梢上就要滚下来的汗珠,猴爪儿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把脑袋偷偷地挪过大树的主干,地上的雪又恢复成了暗暗的灰白色,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猴爪儿的视线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东西正闪着红色的光,光线看起来很微弱,就要消失了,仿佛是残烛最后的喘息。人类的好奇心是会战胜一切恐惧的,他三两步就跑了过去,红光已经没有了,光秃秃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
“哇!”猴爪儿的一只手刚碰到石头的边儿,就赶紧缩了回来,放到嘴边吹了又吹。“这石头滚烫滚烫的!真是个怪事儿!”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猴爪儿好像忘了回家的事,也顾不上散落在地上的烧饼,只盯着这块石头,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起身思量着,一会儿又匍匐在雪堆里,他决定再去试一试。这次,猴爪儿俯下身子,把身上披的毛毯卷成一个漏斗形,一把抓起石头,扔了进去。散落在雪上的烧饼,也都被他一股脑儿裹进毛毯中,然后便大步流星地往树屋的方向跑去!
猴爪儿单凭一只胳膊就可以敏捷地爬上树屋,他合上门后的木销子,透过墙上木板的缝隙,把屋子外一圈一圈看了好几个来回,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块石头,放在油灯下面,又顺手将灯芯往上拨了拨,一瞬间,石头的真实面貌便跃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石头说来也怪,表面光滑的犹如一面铜镜,像是被娴熟的工匠仔细打磨过,通体被着上了黝黑的颜色,又像是风高月明的夜空,一点儿斑纹和瑕疵都找不到,这等上好的颜料也只有在浙江的瓷窑里才能偶尔见到。
“和东大街书宝斋里面卖的砚台一模一样,这是什么东西?是谁家的呢?”猴爪儿自言自语着,顺手抓起一个烧饼,猛咬了一大口,他这才想起来,肚子已经咕咕地叫了一整个下午。
“明天拿给铁匠铺的李大伯,说不定可以抵作烧饼的铜钱儿。”猴爪儿斜倚在床头的草垛上,可能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他想着想着,竟睡着了。猴爪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穿锦衣绸缎,骑着一匹白马,正准备迎娶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乐呵呵地回头看了一眼新娘坐的花轿,突然,这匹白马像受了惊吓一般,把前蹄猛抬得老高,朝天嘶吼了一声,猴爪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
天亮了,雪也停了。一夜的大雪足以掩盖住这个世界的所有瑕疵,让所有黑暗的,肮脏的,腐烂的东西都穿上圣洁的外衣。银白色的晨曦像一把把刚刚开刃的利剑,从树屋的缝隙里插进来,狠狠地刺在猴爪儿的身上。猴爪儿打了一个冷战,半眯着眼,移了移脑袋,以躲开这杀人的锋芒。他突然想到什么,赶紧起身看了一眼那块石头,才放下心来。
猴爪儿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子前,使劲儿推开已经被冻住的窗户框,在外面窥视了一夜的狂风便 “ 嗖” 地一声钻进来,一把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清了清嗓子,看到天上挂着的银灰色的太阳,心里竟油然而生出一阵暖意,想着梦里的新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猴爪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吃完两个烧饼,这烧饼冻得比简直比昨晚捡到的石头还要硬。然后他把这石头揣进怀里,匆匆忙忙地爬下了树屋,朝着李大伯的铁匠铺走去了,这时,雪地上又出现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小镇大街上依旧像昨天一样,没有几个人,他们大都披着厚厚的黑黑的用好几种布料拼凑成的衣服,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街上的各个角落,衬着这雪做的底子,远远看去,活像一张白静的脸上长得许多难看的麻子。
“李大伯,早安!”
“呦!猴爪儿又来了!”
李大伯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今天给街头杂耍儿王胖子铸长刀,这可是一个大件儿,猴爪儿,把炉子里的碳灰都给掏出去扔了!”
“李大伯,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待会儿再看,忙着呢!给我倒上一大碗水!”
“是个值钱的玩意儿!”
李大伯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猴爪儿手里的东西,便将正忙乎的活儿一并撂在炉子的边上。
“给我!”他一把抓过石头,在眼前不断地翻转把弄着。
“从哪儿得来的?”
“捡的!”
“莫不是偷来的?” 李大伯偷偷瞄了他一眼。
“才不是!”这句话说得短促而有力气,带着本能的愤怒和反抗,像是岩浆冲破了山石的禁锢,一时间喷涌而出,竟着实吓了李大伯一跳。他没敢再追问下去,把玩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没见过,这不像普通的石头,也不是打铁,打铜的料子。” 他掂了掂,“轻得很!”,放在地上用铁锤敲了敲,“也硬得很!”,又放在火炉中烤上许久,见状后,李大伯显得惊诧万分,“就算是个铁块,在我这火上待一会儿,都要变得些脸色,这家伙儿可不怕热啊!”
“是我昨天晚上在树林子里捡的,我走着走着,突然......” 猴爪儿回忆着昨晚惊心动魄的一幕,脸上还留有一丝恐惧的神情。
“等等!你是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像是的。”
“这个……难道,就是我祖爷爷说的,从月亮上掉下来的石头!” 李大伯一把揪住猴爪儿的胳膊,“孩子,这可捡着个宝贝啊!能买一个大宅子!不!不!还能娶一房媳妇!哈哈!” 他又惊又喜地说着,仰面大笑起来。
“能娶一房媳妇!”猴爪儿忽然想起了昨晚做的梦,想起了梦里的白马和花轿。“你说的是真的吗?李大伯。”他呆呆地望着这块石头,一时间憧憬着许多就要在眼跟前儿发生的事,迟迟回不过神儿来。
“赶紧收起来!不!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记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大伯去给你找买家!” 李大伯说着,把石头硬塞进猴爪儿的衣服,使劲把他往门外推,“快去!”
“李大伯,这个我想给......”
“快去吧!”
猴爪儿本念着将这块石头抵上烧饼的铜钱儿,可他转眼想起李大伯口中的大宅子和媳妇,刚到嘴边儿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记得大伯要他把宝贝赶快藏起来,便大步流星地往树林子里跑去。
“从月亮上掉下来的石头!是个宝贝!还能买个大宅子!”此时,铁匠铺门口的拐角正立着一个彪形大汉,他被刚才无意间传进耳朵里的一席话惊得僵住了脚步,过了大约一刻钟,才又记起今天本是来告诉铁匠老李,要再给他打一副锤子。“刚才那娃一定是林子里的猴爪儿!这下我可要发大财了!”只见他那两个又黑又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个圈,仿佛就要从眼眶里冲出来一样,他也顾不上打锤子的事,便寻着雪地上的脚印紧紧地跟了上去......
王胖子是个外乡人,平常日子里,他靠街头巷尾耍把式吃饭,却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街坊邻里都认识,可怜他还要赡养一个年近90的老娘,每次见他把弄兵器件儿,都会扔些个碎银子。镇子里的达官贵人庆生日,也偶尔请他到家生热闹,每回席上的剩菜只允许他一个人打包带走,够过上半个月的。只是近些时日,天寒地冻,就算初一十五逢小镇的集市,出来凑热闹逛街的人也寥寥无几,自然王胖子也就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路之上,他像往常一样,见人就打招呼,只是今天这一副笑面里藏着一把开过刃的刀,此刻没人会看得出他心里正盘算的勾当,“若直接给了我,便不伤他性命!”
猴爪儿一路小跑进了树林,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窝”,他把方圆几里的地方一处一处地搜寻个遍,都没有找到自认为安全的藏匿之处。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不远处的土堆后面,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正准备随时恶狠狠地扑向他。
王胖子不敢大口呼气,像一只猫一样低着身体,压在雪地上,两只眼睛则左右不停地扫视着猎物和周围的一切,一片落叶的摆动都会引起他的警觉,他屏住呼吸,紧紧握住拳头,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脚步......突然,一阵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刹那间打破了宁静,紧接着,几辆拉煤的马车陆陆续续缓慢地从不远处经过,“这是搁哪儿冒出来的! 可坏了我的大事儿!”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狠狠地骂了一句。“看样还是得晚上来,白天太碍事儿”,王胖子琢磨了片刻,便把身子往后收起来,转身悄悄地离开了树林。
猴爪儿从小就在树屋里长大,所以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的家最安全。“能买一个大宅子!还能娶一房媳妇!” 他一边美滋滋地回味着李大伯说过的话,一边在树屋里一圈一圈地转悠,他决定要在屋里挖上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就这样忙乎了半日,猴爪儿起身拍了拍粘在手上的,身上的木屑,脸上露出了幸福的模样,因为他把石头藏在了一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到的地方。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猴爪儿躺在木板床上,也许是太累了,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寒冬天里,白日短,黑夜长,一眨眼,天就又暗了下来。要不是肚子咕咕地叫醒了他,猴爪儿还沉浸在自己甜美的梦里。
“今晚要有鸡吃就好了!以后会天天有鸡吃吗?” 阴沉灰暗的暮色也难掩他嘴角挂起的笑容,像是一盏油灯,把树屋四周点得通亮,从远处看,仿佛是残夜上空中的一颗闪闪的星星。
“噗通!”树屋下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响声......
“是谁!”猴爪儿一脚把门踹开,这一声吼显得很急促,但充满着力量,就像一颗火炮瞬间击中了目标!
“猴爪儿,这是俺亲手做的叫花子鸡,刚出土的,还热着咧!”这声音他听起来却很熟悉。
“你是.....赵婶儿!”猴爪儿猛地松了一口气。
“孩儿啊,快下来尝尝,香着咧!热着咧!”
说这话的是小镇烧饼铺赵大哥的媳妇,40岁左右,但人长得甜美,皮肤也像这冬天的雪绒一样白,四邻都说她不是干粗活儿的人,上辈子一定是官宦家的女儿,现世投胎落魄了,嫁给了赵烧饼。
“有叫花子鸡吃喽!”猴爪儿高兴极了,“噌”地一声跳到树屋的粗绳上,溜了半个圈就滑了下来。“谢谢赵婶儿!”,一边说着,一边捧起整只鸡使劲儿往嘴里塞!
“慢着点儿!瞧这娃娃的吃相,像是要一口气给吞了一样,准保是饿坏了吧!”赵婶儿在一旁仔细地端量着,眼里的泪水却如这雨后的山泉,顺着眼角一直流到深深的酒窝里,她心里像是比猴爪儿还要美呢!
“赵婶儿,上个月......有人给俺送一只烧鸡......难不成也是你给的?” 猴爪儿的嘴被撑得越来越大,说话也不瞧一眼赵婶儿,只想着赶快把鸡嚼烂好咽到肚子里去。
“是........婶子送的” ,赵婶儿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眼泪,“赶明儿猴爪儿想吃啥,只记得给婶子说一声......”
“婶儿对俺可真好!将来俺要报答你!” 猴爪儿还是津津有味地只顾着吃。
可这句话却如同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把赵婶儿多年来冰封藏匿的那一颗心彻底熔化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又怕被猴爪儿看到,便赶紧用双手掩住面颊,转过身子,背朝着他。
“婶子要走了,不能久待在这儿。还有,千万不能跟人提起我来过,更不能说鸡是我给你送的!可要记住!”
“哦...... 可到底为啥啊?” 猴爪儿以前听赵婶儿说过这番话,总搞不明白它的意思,却也习以为常了,今天突然想到要问一问,可转头一望,她的背影已经离树屋很远了。
天又暗下来许多,猴爪儿此刻一定还不知道,心里挂念他的可不止赵婶儿一个人。
借着一丝还没有完全消尽的余晖,赵婶儿正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从树屋到烧饼铺的路,这几年她白天黑夜,来来回回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次,平日里,自然也不会觉得害,可是今天,赵婶儿边走边左右顾盼着,总感觉这空旷的林子里时不时会闪出一个不知人影还是树影的东西!
“今儿是怎么了?!左眼皮子从半晌午就开始跳,莫不是要惹什么祸事?” 赵婶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觉得只有走出这片林子,回到自己的烧饼铺才算安心。
突然,又一个黑影闪了过去,好像比刚才近了一些,清楚了一些,又好像这个黑影有意躲着赵婶儿一样,总在她刚反应过来,又消无影踪了。这一次,赵婶儿停下了脚步,莫名的恐惧感反倒令她十分警醒,她悄悄地蹲伏在身边的一颗矮树下,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她定要看一看究竟。果不其然,这个黑影又出现了,他绕开刚才赵婶儿走过的路,忽闪忽现地径直朝着猴爪儿的树屋方向跑了过去。
“猴爪儿!” 赵婶儿被自己嘴里突然蹦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东西莫不是要害孩子!”她越想越担心,便容不得片刻耽搁,起身追着刚才的黑影,一路紧跟了过去.......
赵婶儿像瞬间被什么力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快跑起来身轻如燕,踏雪无痕,一口气跟到树屋开外大约一里地的一颗大树下。这时,黑影突然止住不动了,赵婶儿也顺势将身子侧到一旁的树干后面躲起来,只留半只眼镜死死地盯着他。这个黑影缓缓躬下身子,从背后抽出一把短柄的铁刀,高举在头后。这开过刃的刀口像是一面镜子,映着余晖下雪白色的银光,如一道闪电,射到赵婶儿的眼睛里,惊得她一身冷汗。
“这个人是谁?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赵婶儿焦急地四下里张望,心里却慌得没了主意。她摒住呼吸朝着刚才的黑影又望了一眼,这时, 只见一张侧脸在这刀面微弱的光影中若影若现,她仿佛一下子认出了这个人。
“王胖子!” 赵婶儿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他莫不是要对猴爪儿有歹意!”
想到这儿,再容不得片刻思索,她像一只伺机扑食的猎豹一样俯身向前面冲了过去。
“你想干啥!” 这一声惊吼,突然从王胖子身后窜出来,可把他吓了个半死,转念一想,这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便又举起刀,转过身来。
“什么人!” 他厉声喝到。
“王胖子!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对猴爪儿做什么!” 赵婶儿这时虽然赤手空拳,却看起来浑身是胆,活像个半路杀出来的绿林好汉。
王胖子也很快就认出了她,“你是赵烧饼的媳妇儿!你一个女人,这般时辰,来这树林作甚!” 说着,他竟猥琐地一笑,嘴角使劲往上挑,眼看就要碰到了眉梢。“莫不是来偷男人吧!........”
“快说!你要对这孩子如何!”赵婶儿打断了他的话。
王胖子见这女人咄咄不休,一下子火冒三丈,便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快滚开!别惹祸上身,这没你什么事!快给我滚远点儿!”
“有我在,你休想伤猴爪儿一根汗毛!”赵婶儿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摆出一副拼了命的架势。
“再不走,连你一起宰了!”王胖子瞪大了眼珠,猛向前迈了一大步。
不想赵婶儿顺势一把揪住了王胖子的衣领,“我,我是他娘!”
王胖子一下子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他娘! 胡说!你分明是赵烧饼的媳妇儿!”
“我就是猴爪儿的亲娘!”
这时,王胖子趁赵婶儿不备,猛地把她推倒在地,俯身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不管你是谁!别当我的财路!今天我是来取猴爪儿身上的宝石!若知趣给我,则留他一条命!要不然,送你们一起上黄泉路!”
“他可是个苦命娃儿,哪里有什么你说的宝石,求求你!饶了这孩子吧!” 赵婶儿看眼前敌不过王胖子,便想求他可怜,放过猴爪儿。可她却不知,王胖子此时满脑子里都是李大伯说到的大宅子,早就被利欲熏黑了心,那悲天悯人的良知也已寻遍不着了!
“少啰嗦!你走还是不走!我这刀可不长眼!” 说罢,王胖子将刀把儿死死地卡在赵婶儿的脖子上,她稍一动禅就会割出一道血痕,王胖子额头上挤出的豆子大小的汗珠一滴一滴流到赵婶儿带血的脖子上……
“你这恶人!我这就去告官,捕快自会拿你入狱!你逃不掉的!” 赵婶儿见求之无果,便索性硬气起来,这一番话本想能吓走王胖子,却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王胖子自幼家境贫寒,随同乡的一位师傅学武,但因懒惰成性,终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15岁便被逐出师门,后来索性自立门户,干起了街头耍把式的行当。这些年来,王胖子虽一直不甘这贫苦的生活,却也不敢干杀人抢劫的勾当。今日,他铁了心要拿走猴爪儿身上的宝石,不曾想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你却不识好歹,挡我财路!既然事已败露,你也休想活着出这林子!”王胖子面露恶相,话音里带着一股杀气!
“你可放了我,我叫猴爪儿将那宝石给你!若我食言,再杀我不迟!”赵婶儿见状,已无力回天,索性使上个计谋,好给猴爪儿通风报信,让他赶快逃走!这话正中了王胖子下怀,其实他只图谋财,却绝没有杀人的胆量!
“别耍花招!我就跟在你后面!”
“放开我!”赵婶儿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了王胖子的束缚。她蹒跚着向前踱步,王就像一个影子,紧紧随行。赵婶儿心里正琢磨着,如何才能让猴爪儿在王胖子靠近树屋之前就逃之夭夭,可就在她的余光里,王胖子正攥着短刀,如同一只饿狼,对着就要到嘴边的食物跃跃欲试。
突然,赵婶儿朝着树屋的方向加快了脚步,“猴爪儿!快逃! 猴爪儿!快逃!有人要害你!........” 她一边向前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这吼声像仲夏夜的惊雷,响彻在整个林子里,连积雪上的枯叶也被震得飞了起来!
眼看离树屋越来越近,王胖子一下子慌了神,怕临近的好事坏在这个女人手里,一时间怒火冲天,他便卯足了劲儿,猛虎扑食似的将她撞倒在地,赵婶儿随手抓起一块石头,起身向王胖子的头猛砸过去,王则伸出手臂和刀来掩护,千钧一发之际,赵婶儿的肩膀和脖子不偏不倚地划到了刀刃上,鲜血顿时像山泉似的涌了出来,吓得王胖子一直往后退缩了好几步。
赵婶儿倒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便不再作声了。王胖子眼盯着自己的手上,胳膊上,刀上沾满了还在冒热气的鲜血,一下子像发了疯一样,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拼了命地往回跑,一路上他跑一步跌一跤,一会儿又仰头朝天胡乱地叫着,“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猴爪儿从树屋里走了出来,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可一转眼功夫又悄然无声了。他使劲儿咬了一大口还热乎乎的叫花子鸡,又回到屋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树林子里又静了下来,一阵阵北风像往常一样地呼啸而过,只是今天更多了些悲切的哀叹,更像是诅咒。此时,天彻底黑了,没有人会看见就在离树屋不远的地上,洁白的雪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
(五)
“猴爪儿!快过来!”一大清早,张妈老远就看到他一个人正站在街口东张西望,便朝他招了招手,好像早知道猴爪儿会这个时候来一样。
张妈做了十几年吆喝的生意,嗓门一开就像那清脆的炮竹声,把几里路以外东湖的野鸭子都惊得振了振翅膀。
猴爪儿一溜烟儿似的跑了过来。 “先把这碗豆腐脑吃了!今天镇上逢集,看这天儿也不错,想必会有许多人来吃,你就帮我打打下手吧。 ”
“太好了,张妈!正好我也不知要做点啥事!”猴爪儿高兴坏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时不时用手指抹掉嘴边的豆腐渣,又放到舌头尖上添几下,咽进了肚子里。“张妈,我一大早就看到有许多像官府的兵丁,见人一把就抓到跟前,非得看上几眼才罢。出了啥事吗?”
“孩子,你可不知道啊!就在昨天夜里,烧饼铺掌柜的媳妇让人给杀了!死得惨哟,听说发现的时候浑身都是血!” 张妈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手里的葫芦舀子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碰着豆腐缸的内壁,发出“铛铛铛”的声音。“这世道啊,好人总没有好命......” 她咽了一口唾沫,又继续忙活起来。
一听说是赵烧饼的媳妇,正大口大口吃豆腐的猴爪儿突然惊得睁大了双眼,“张妈,你是说赵婶儿吗?她昨天晚上可是去跟俺送叫花子鸡吃!她,她走得时候还跟俺说话哩.......” 说着,猴爪儿竟嚎啕大哭起来,嘴里的豆腐脑溅得满桌子都是,“是俺害了赵婶儿!她是为俺才给坏人害死的!”
“这孩子!可别胡说!”张妈慌得脸的都变了色,转身用巴掌一把堵住猴爪儿的嘴,“这话若是让官家的人听到了,可是会连累到你的!” 可此时猴爪儿的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把张妈手上粘的豆腐渣冲得一干二净。
她把猴爪儿搂在怀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这个时候,她其实心里最清楚,赵婶儿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毕竟临终前又见了一次自己亲生的儿子。15年了,赵婶儿一直都不敢认这个私生子,却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终日不得安宁。无数次,她发疯似的一个人跑到林子里,要领着猴爪儿去找那个赶考的负心男人,她恨他,更狠自己这么多年的懦弱和虚荣。如今也落得个罪有应得,也该安心了。
“哎,可怜的娃!” 张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天变得越来越亮堂了,小镇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冬日的宁静被渐渐打破,四下里又开始有了吵吵嚷嚷的人声,牲畜声。各种不同调式的叫卖,辱骂和咯咯的女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幅活了的清明上河图,而人们的生活里好像没有一丁点儿刚刚发生的谋杀案的阴影,一切变得如旧,如故。一夜的时间,林子里地上的鲜血也被风吹过的新雪厚厚地掩盖住了,已经没有人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儿了。
可对于铁匠铺的李大伯来说,除了忙碌的生计之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帮猴爪儿找到宝石的买家。李大伯的铁匠铺在这条街上有半辈子的历史了,也认识不少达官显贵和来往经商的外乡人,因为害怕走漏了风声,给猴爪儿招惹是非,他始终不敢大肆放出消息,只捡自己信得过的几个人说了此事,可不曾想这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渐渐地,猴爪儿捡到一块月亮上的宝石这事儿,很快就在小镇上四下传开了,他此时还不知道,命运竟会因此发生天翻地覆得变化。
如今,猴爪儿成了小镇里妇孺皆知的人物。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可平日里身边的那些人却仿佛都变了模样。
这天晌午,阳光慵懒地躺在又厚又软的积雪上,映射出斑斑点点的光,直晃得人眼睛发晕。各家各户屋顶上的烟囱也悠然自在地吐着烟圈打盹儿。猴爪儿正蹲坐在一个捏糖人的身后,他双手紧紧地插在棉衣袖筒里,挡在嘴和鼻子前面,好让风不那么轻易地溜进去。捏糖人的师傅正小心翼翼地从木箱子里扯出一块散着热气的,像浆糊一样的东西,一边朝它吹几口气,一边在两个手掌心里不停地捏搓,一会儿功夫便成了一个模样。
这时,从屋后角跑出来一群六七岁大小的孩子,他们一见到猴爪儿,就立马围了上来。
“听别人说,你捡到一块宝石,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一个打头的孩子指着他,大声地说。
“是啊,拿出来看看!”其他孩子都跟着附和。
“他,哪里有什么宝石?”捏糖人的师傅向后瞥了一眼,鄙弃地撇了撇嘴唇,“快到我这儿来看看糖人,又好吃,可又好玩儿啊!”
“我们没见过你!” 一个孩子说。
“他就是有宝石,是俺娘告诉俺的!”另一个孩子气嘟嘟地噘着嘴。
“我可没有什么宝石!” 猴爪儿不耐烦地站起身,扭头就走开了。
“ 快拿东西打他!” 又是打头的那个孩子,说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使出全身的劲儿朝猴爪儿扔了过去,其他孩子也都跟着模仿。可猴爪儿竟头也不回地只顾着往前走。一溜烟儿时间,就从南街走到了东街,又从东街串到了北街。一路之上,猴爪儿都把头缩进棉袄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可在他的余光里总会发现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耳朵里总能传来带着他名字的讥笑和咒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猴爪儿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了,只盼着李大伯说的买家能够快点儿来找他。
“猴爪儿!”
他一下子被这声音绊住了脚步,扭头一看,原来刚好经过“欧阳神仙”的算命摊子!这位欧阳神仙,可是镇子里面出了名的千事通,方圆二十里地之内没有他说不出的人和事,可惜晚年得了严重的眼疾,落得个双目失明。
“是俺!”
“你这小儿可修了天大的福气,可曾捡到一块宝石?!”
“没有!”猴爪儿镇定自若的回答。
“哈哈!这天底下哪有瞒得过我的事!”欧阳神仙捋了捋打着圈儿的胡须,咧着嘴笑了起来。
猴爪儿真信了他的话,便着急忙慌地走向前问道:“你果然这么厉害,那你告诉我,什么日子会有人来买我的石头?”
“哎!如今人人得知你有一物在手,你竟一点儿不想自己的性命攸关,岂不怕惨死在图财害命的恶人手中?还敢在此做这状元美梦!”神仙突然本了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话可让猴爪儿一下子慌了神儿,“那,那该如何?”
这时,只见欧阳神仙又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不紧不慢地说,“快快将它送与有缘人吧!方能破了此劫难!”
“那可不行!李大伯说这石头能换得一间大宅子,还能娶一房媳妇呢!” 猴爪儿皱了皱眉头,一脸的不情愿。
“命中无此物,切莫太执着!大院深宅,哪比得上你逍遥自在!”说罢,神仙竟大笑了起来。
猴爪儿若有所思的离开了。欧阳神仙的话他好像听懂了一点儿,可又觉得全然不解。
这天傍晚的时候,猴爪儿躺在树屋的木板床上,又想起今天神仙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明天还是把石头给赵婶儿家送去吧,她是为了给我送叫花子鸡才被坏人杀死了,这石头算是我报答她了!”猴爪儿想着想着,脸上又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六)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黑夜早已经落下它的帷幕,树屋好像也被这夜着了色,消失在月影婆娑之中。猴爪儿正梦见自己飞到了天上,在最远处的星象里,他走进了一个皇宫一般的大宅子,推开两扇硕大的朱门,就见一条蜿蜒曲折的游廊一直伸到正房,廊下五色的鹅卵石错落有致地点缀着甬道,廊上桃花满枝,绕梁向上而开,游廊两旁山石错落,各显姿态。整个宅子犹如世外桃源,清新雅致。此时猴爪儿则身着一袭苏绣红色锦袍,腰系五彩蚕丝白玉带,面如满月,身旁依偎着一位玲珑似玉,闭月羞花的新娘......
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这声音里仿佛有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子,还混着乐器奏出的各种有节奏的调子,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分不清自己究竟还在不在刚才的梦里。可是没到一眨眼功夫,只听得这声音离树屋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猴爪儿猛然坐起身来,使劲儿揉了揉眼皮,一把推开了屋门。这时,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不由不觉得,自己可能又进入了另一个虚幻的梦境。
离树屋下面不远的地方,竟天兵下凡似的涌现出两队人马,有四五十之众。最前面六个人手举着火把骑在马背上,火苗在半空中熊熊燃烧,把周遭的树屋和林子映得胀红了脸。紧跟在后面的是一群迎亲奏乐的喇叭匠子,一路之上不停地吹吹打打,欢快的乐曲声震碎了往日的平静。队伍最后面还有一些老人,妇人和孩童,他们正围在一顶红色帷帐的大轿子旁边看热闹。此刻,猴爪儿开始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他隐隐地感到这群人好像是为自己而来。
“你就是猴爪儿吗?!”最前面马背上的那个人把手中的火把往头上举了举,大声喝道。
“是我。”猴爪儿诺诺的回答。
“快快下来吧,你就是我们家老爷失散了十五年的公子,府上已备好了酒菜,老爷正准备祭祖认亲,款待八方四邻呢!” 说罢,这几个人就下马走到树屋的下面候着。
这一番话可把猴爪儿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小就在这树屋里吃百家饭长大,从不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长辈。但见眼下这状况也由不得他,便只能匆匆地爬下了树屋,随即就被脱去了破旧的棉衣,更换上了一身新的厚皮衣,硬是推进了等在队伍后面的轿子。在一阵充满恭维,嫉妒和嘲讽的欢闹声中,这顶红色帷帐的轿子被抬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四个轿夫一刻也不敢耽搁,朝着位于小镇中心的戏园子一路小跑而去。
话说这位正等着当猴爪儿亲爹的老爷,姓钱,前些日子刚过了知天命之年,他可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乡绅,有宅院数间,良田百亩,家底颇丰,又因为和皇帝的奶妈沾点亲戚,更是没人敢惹,刚提到的镇子上唯一的老戏园子就是他家的产业。因为钱老爷的府邸和戏园子挨在一起,这平日里,戏园子自然成了钱府的客堂,常常是高朋满座,闲来听戏的人多是一些本地的达官贵富,来这儿一半是为了消磨时间,一半是为能够结交些“大人物” ,谋求个发财升官之道。就在近日与人闲谈之中,钱老板无意中得知猴爪儿手里竟有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物,便一心想要占为己有,整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最后竟想出了这样一条“精囊妙计”——认猴爪儿为亲,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宝物收入囊中。
再说猴爪儿,他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四人抬的大轿子,不过现在却也是无暇及此,从下了树屋那一刻,就糊里糊涂地被一路抬进了戏园子。今晚的戏园子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到处张灯结彩,肉香四溢,仅仅一天的时间,钱大老爷给能告知的贵客都一一下了帖子,那些猴爪儿见过或没见过的人都演练好了似的,一个个接连着向他拱手道贺,巧语逢迎。
“猴爪儿那小子看样是拜了真菩萨,烧了高香,才修来这般福气!”
“啧啧啧,可不是,这钱大老爷膝下无子,如此这般,可把整个家业都给了猴爪儿一个人!”
这些声音因强烈的嫉恨而微微地颤抖着,二楼戏台“雅云阁”里的三位少夫人,此时正凶神恶煞般瞥着楼下雅座上的猴爪儿,恨不得将他含在嘴里,嚼个粉身碎骨!
钱老爷一见猴爪儿被无恙地带进戏园子,便觉得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像田鼠突然发现了谷仓,心里乐开了花,连连与四邻宾客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可奇怪的是,这酒却怎么喝也喝不醉,因为钱老爷知道,还有一件大事没做,糊涂不得。那晚月上中天的时候,等所有客人都走了,钱老爷一个人端坐在正堂之中,吩咐猴爪儿前来见他。
“猴爪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钱家之子,你高兴否?” 钱大老爷使劲儿挤出一脸的慈祥,却掩不住匿藏在他眼睛里的那只邪恶的怪兽,这贪婪的目光就像一双粗壮的爪子,一直伸到猴爪儿的脖子根。猴爪儿突然觉得有点窒息,却也不敢吱声,只是诺诺地点了点头。
“ 好!好!好!听说你手里有一块从月亮上掉下来的石头”,钱老爷紧紧地盯着猴爪儿的眼睛,“我如今既已是你父,而你尚未成家立业,这宝石理当交由为父为你暂时保管。”
猴爪儿没想到此时钱老爷会问石头的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只好默不作声。
“怎么!你想违抗父命!”钱老爷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来,面露横肉地瞪着猴爪儿!
猴爪儿吓得不禁后退了两步,“给!给你!”
“快快交于我!”
“石头,石头被我藏起来了,平日不敢带在身上,我,我去给你取来!” 猴爪儿低着头说。
“藏在哪里!”
“树屋!”
“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
钱老爷用手捋了捋胡子,斜着眼盯着房梁,眼珠子一圈一圈转得快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心里暗想:今日四邻皆是心知肚明,一个个只等着看收场戏,倘若现在就出去,必然会引人耳目,节外生枝。便对猴爪儿说道,“这样吧,明日一早,我派一个随从跟你去树屋,就说是去取回你平日的物品!你且下去休息吧!”
那天晚上,猴爪儿被仆人带到少东家房间里休息。这间卧房提前就布置好了,屋里生着炉子,木桌子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瓜子和滚烫的茶水,被褥全是新的。猴爪儿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他躺在又暖又软的床上,美美的回味着宴席上一辈子都没吃过的山珍海味,突然觉得这里就是他梦里走进去的那个宫殿......
(七)
第二天一大早,猴爪儿就被宅子里的各种尖叫声吵醒了,他推开房门,看见屋子外面的东西和人都乱糟糟一片,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便一把抓住一个仆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仆人一脸惊愕的神情,慌慌张张地说,“少爷!出大事了!老爷昨夜被人掠走杀死了,就死在东面的野河里,听说,听说是被街上耍大刀的王胖子给杀的,王胖子也被老爷给打死了!少爷,这下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猴爪儿听了这话,却表现出异乎寻常得平静,他心里想着:王胖子死了,赵婶儿的仇就算报了!
这天是入冬以来天气最坏的一天,狂风任意卷着地上的泥浆和枯枝,疯狂地肆虐着整个小镇,仿佛势要把这人间吹个底儿朝天!此刻,小镇里的人都还在惊魂未定之中,唯有欧阳神仙正镇定自若地盘坐在他的那把“大仙椅”上,喃喃自叹道:“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