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回末,探春与凤姐的插手,使得贾母房内,化剑弩为宴宴,变怒氛为欢快,恢复到往日的祥和。不过欢快归欢快,确实真心的欢乐,却绝不是皆大欢喜,而且轻浅的欢乐之下,也还“别有居心”。
邢夫人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主要矛盾暂时是解决消弭了,可脸面人情、心里的不如意可不会倏来倏去,它们可能只是停留一阵子,也可能停留一辈子。阴暗的东西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终有一天会逸出来,撺掇是非。
讨鸳鸯这件事的过程中,东奔西走的邢夫人委实尴尬,四十六回回目中的尴尬人难免尴尬事,所谓的尴尬人说的就是这老邢了。那时候的尴尬还只是私底下,知道内情的也不会说什么,就算说也不敢当着明面说,自己其实没觉得有多少尴尬。可这个时候贾母已经知道了,核心成员也都知道了,那可就面上无光、羞愧难当了。
这种场合,谁留下谁尴尬,而且越是多添一个人在场,那老邢就越尴尬,你瞧身份敏感的凤姐跑得多快。一个人在得意时,一心要向全世界人分享喜悦,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和肯定,但在失意的时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没有半分光彩,唯恐被人发现自己的难堪。
但是邢夫人也没法子,本来该尴尬的是她老头子才对,谁叫实际经手的是你,只能老了面皮担下。事情要能成还好,大家遂意,事情不能成,第一个尴尬的就是你邢夫人。你尴尬也就罢了,一圈子人都得跟着尴尬,凤姐跑得快,薛姨妈王夫人也不能留下,公子小姐们也不能留下,给贾母和邢夫人腾下私人的空间,这叫眼力见和留余地。
贾母私下里不管说什么,那就都还好,两人是婆媳关系,邢夫人虽然知天命的年纪,无论训斥什么话,她心里也能接受,就算不愿意接受,也不敢有怨言。贾母是极有见地心肠宽厚的人,只要不是在盛怒的气头上,不会过分的。一番话说得情也感人,理也公道,也并没有上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仍旧留了情面。
这老太太说了半日,心里舒坦多了,但气性还在,这个时候的邢夫人就难了。她们一团和气,又是打牌,又是说笑,邢夫人却只有站在跟前,自己独个没脸的份儿。相形则见绌,在一群欢声笑语之人的边缘,那才叫又羞又愧呢。你道她们姑娘夫人们想要见到这种场面吗?这个时候夹在中间,只能顾此失彼,顾得了老太太,顾不了太太,贾母不放话,谁也没办法。
这个时候不是没人能站出来,而是不可以站出来。原因在于,其一,贾母仍在气头上,这是显见的事实,要不不会由着邢夫人遭罪;
其二,我这里拿凤姐举例,她是邢夫人的儿媳妇,论理说婆婆受罪,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吧?但这个时候的情况,由不得她不这样,为什么?有鉴于邢夫人的不堪秉性。王凤姐是小辈,你站出来替她求了情,邢夫人承情都是小事,但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因为凤姐求情而得到宽免,会显得她邢夫人尚要靠着小辈行事,她堂堂一个太太,在一大群人跟前,比不上自己儿媳妇的脸面,会显得她邢夫人更加不堪。同理,在认为王夫人是大度不记仇的情况下,就跟凤姐的处境一模一样,没法劝。
至于众人与鸳鸯私下里的情分,是不够格拿在台面上的,她是仆人,远没尊重到足以跟太太掰手腕子的地步。
平儿忙笑道:“(邢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了些。”
贾琏道:“况且与我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
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
邢夫人还在受罪,贾琏也来触霉头了。他吃的也是一口人际关系饭,在人群之中,也是个弄潮的,但他比自家婆娘差了点意思。不过他这时也尴尬,跟邢夫人一样,两头不讨好,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贾母这头终归还是要好多了。这时候的凤姐站出来了,表现很不凡,不单单为贾母凑趣,还为自己婆婆和丈夫做了些贡献。
王熙凤素来有这样超凡的才能,在各个派别之间来回摆动,游刃有余,这是她身上异常亮眼的地方。她使眼色儿提醒丈夫和婆婆,这叫暗中提醒,跟把话明着说出来,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情况。邢夫人虽然没法离开,但儿媳妇的信息传达到了,那不单单是一份信息,更是一份为她着想的好心意。使眼色儿暗中传递,就不会有上述原因中的问题。这才是凤姐机敏的地方,叫执事保全,万分难得。
贾琏来到这头为的什么,贾母心里一清二楚,骂了一顿尚且不行,还把以往不堪的偷腥儿事给抖了出来,贾琏这倒霉孩子,碰了一鼻子灰,么得办法。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正说着,只见那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
邢夫人和贾琏心里也十分的委屈,但能如何?只能憋在心里。心里憋着火气伤身子,但发泄出来,被贾老儿逮到了,也同样伤身子(一顿打骂是跑不掉的)。这也便是人情之中让人无奈的地方,夹在两个难以妥协的派别中间,不能自由,难以转圜,无论怎么做,自己都逃不脱起码一场委屈。
人情世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群人的心思,想要个个保全,就像那已然谢世的秦可儿,难比登天。可你要什么都不顾忌了,像那颦儿晴雯,终究讨不了好。每一个人,只能在不自由的路上,尽可能地做到自由如意,苦中作乐罢了,像那袭姑娘。
在这场风波之中,贾赦不如意,邢夫人不如意,贾琏不如意,难道鸳鸯如意吗?王夫人如意吗?贾母如意吗?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如意的,只有一个凤姐是个例外。她本就是靠着人际关系成活的,不管谁如意谁不如意,只要在这些事情当中,她就已然如意了。
一大家子的不如意,源头当然在于老儿贾赦,像他这种影响力大的人,但凡起了一点心思,后面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情,有了他这种小人存在,也是他们在劫难逃。他们都在贾家的气运笼罩之中,人力难抗,但气运是什么,还不是这一个个成员合力造就的局面?可知便如黛玉说的那样,“一还一报,不爽不错”。
其实我们普通人,在生活中,跟他们是完全一样的,看起来好像没有贾赦那么大的影响力,但无形之中不知影响了多少人,只是因为时间短,力度轻,不曾显现,没被发觉。时过境迁,善善恶恶,该有的结果,一个都逃不掉。化解的办法,只有自身持正,以抗诸邪。逃避终归不是办法,你也许可以跑到没人的地方,安度余生,可在内心世界,无处可逃。
这场人情世故中,我百分可怜一个鸳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本本分分,宽以待人,就因为一个心思,白白受了无妄之灾。自己的家人,又那副让人绝望的恶心嘴脸,整个世界上,也就贾母一个重要的可靠之人。悲伤之中,有一线火光,只这一线就足以暖热肺肠,可这光亮也终将熄灭,而那不远的尽头,满布悲伤。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彼鸳鸯非鸳鸯,此鸳鸯难鸳鸯。她这份白头到老幸福心,终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空空一梦。秋月春风,恍惚回首,只剩了悲壮回肠,不朽不灭。
不免怜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