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笔记48:为什么是周公时代
孟子讲:“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意思是说,五百年左右的时光里,一定会有贤明王者开创一个时代,其间,也一定会有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杰出人才出现。因为“名世者”的出现,这个时代的坐标起止点都会变得模糊,很可能“名世者”生前、死后的相当长的时间段,都会以他的时代命名。
笔者之所以停更《尚书》笔记,就是对这种现象感到困顿,虞书、夏书、商书,凸显的无不是作为天下共主的“君王”或者成就“君王”的关键事件,唯独到了《周书》,除了《泰誓》《牧誓》《武成》《洪范》几篇,其他篇章完全就是“周公”的“天下”。尤其奇怪的是除了此后的《周书》,居然有一个统一的格调——许文王而避谈武王——按理说武王才是周天下的创立者,这一天,的确让人费解。
结合《论语》中,孔子对周公的称道与赞许——“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评论家的一句轻飘飘的评论算不了什么,孔子说这话,分量却大有不同。他可是系统整理、删“六经”的第一人,孔子之后能够看到《尚书》《春秋》面目的,只剩下孔子想让他们看到的那部分了。这样一个人,日里夜里全是周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从周王朝建立之初,到孔子称为“名世者”的时代,周公是唯一的“名世者”,这个时代叫作“周公时代”。
周公金滕祈祷换来周初的短暂安宁,文王死后他果断辅政年幼的成王,发动东征平定“三监”叛乱,处死纣王的儿子武庚,封微子到宋地,封自己的弟弟康叔到殷地管理殷民,成功在洛邑营建新的都城,奠定周王朝稳固的管理格局。周公的武功固然是可圈可点的,他在思想领域的贡献更加的了不起,可以说是奠定了此后数千年的文明格局。
为什么会是“周公时代”呢?在《尚书·周书·蔡仲之命》中,隐隐然看到其中玄机和气象。
蔡仲,名胡,是蔡叔的儿子。周公东征平定“三监”叛乱后,囚禁了蔡叔——至死不赦——相当于今天的无期徒刑。因为蔡叔是趁成王年幼,罔顾血缘之情联合纣的儿子武庚发动“三监”叛乱的主谋之一。爹归爹,娃归娃,一码说一码。蔡叔的儿子蔡仲贤明敬德,周公丝毫不避讳请命成王,册封蔡仲为蔡国国君。史官记录了这一册命,这便是《尚书·周书·蔡仲之命》。
试问今天的我们,真正能如周公一般地能有几人——判人老爹无期徒刑又起用斯人到重要岗位?在册命文书中,周公代成王对蔡仲讲“尔尚盖前人之愆,惟忠惟孝”——你应当以自身德性的日生日长逐步隐去前人的罪过,时时谨守忠、孝。这话说起来容易,于蔡仲而言又何其难也,从孝的角度出发,很难不对周公当年代表成王对自己老爹的出发产生怨忿;从忠的角度出发,很难不对自己老爹当年的糊涂事感到羞惭。古人讲“忠孝自古两难全”,大概便是对蔡仲状态的最贴切形容。这种状态下的蔡仲,倘若不能真正做到“惟忠惟孝”,便是对成王,对周公美意的最大辜负。
此时的蔡仲,像是逢春的枯木。如果不能尽快摆脱腐朽枯木的束缚,尽快获得蓬勃向上的力量,便会彻底枯萎掉。如果只是一味求向上,罔顾枯木原有的营养供给系统,便会马上枯萎掉。一方面要充分借助枯木尚未彻底腐朽的部分,另一方面还要尽快摆脱枯木腐朽部分的影响,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来。或许,这才是周公代成王作《尚书·周书·蔡仲之命》的关键。
于周公而言,同样面临着两难。东征平叛,判处自己的弟弟蔡叔终身监禁,这叫“大义灭亲”;安排自己的侄子蔡仲上任,谆谆交代他“盖前人之愆”,这叫“亲亲相隐”。如果“大义灭亲”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劝人“亲亲相隐”,如果“亲亲相隐”是对的,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那样做,一定要“大义灭亲”?
圣贤的伟大,说到底就是心中怀揣两种以上完全冲突的思想,还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地正常行事。从两件事的结果来看,东征平叛,周公做得很成功,奠定了周初中央政权的稳定基础。任命蔡仲这件事,做得也很成功,加强了周人贵族内部的血脉联系,同时也让天下的治理格局更为生态。
周公是如何跳出两难的?或者说,周公决策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平叛囚禁蔡叔,周公和他的决策团队考虑的是天下太平,考虑的是天下的长治久安,牺牲的是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册命蔡仲,周公和他的决策团队考虑的是文王血脉、姬姓内部的“亲亲”之情。孟子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倘若连“亲亲”都不讲了,还讲什么仁爱天下?也就是说,在不涉及天下太平、百姓安泰的情况下,“亲亲”是第一位的。一旦涉及天下太平、百姓安泰的问题,“亲亲”也要让位于天命,让位于天下百姓。
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一层,蔡仲所面临的两难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篇《尚书·周书·蔡仲之命》很有文采,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不要像纣那样傻乎乎地相信“我生不有命在天”,皇天不会特别亲近任何人,只会辅佑那些有贤明德行的人。民心也不会永远追随任何人,只会天然地归附于仁惠之人。善言善行有不同的方式和表现,最终都指向于安和之治。恶言恶行也有不同的方式和表现,最终都会指向于秩序动乱。
在这封册命中,周公代成王重申了在多个场合讲过的“慎始善终”问题,他说:“慎厥初,惟厥终,终以不困;不惟厥终,终以困穷。”反复强调蔡仲要谨慎对待自己的开始,考虑事情发展的结局,不要让自己陷入到无法接受的窘局之中。除此之外,“无作聪明乱旧章”、“罔以侧言改厥度”等劝诫也在这封册命中再现。可见,这些思想,已经是周公治理团队反复验证过是正确的。所以才在各种诰命中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
为什么是周公时代?因为周公看到了“天命”背后的天下为公,让“天命”不再是神秘莫测的东西。他全面升华了“人心向上”在人之为人中的核心意义,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看到和展现自己的“人心向上”,从而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更像一个人而不是更像一个动物一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