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下午三点钟光景,雪莲拿了一淘箩杂粮到宅后去喂鸡,顺便把织好的绒线帽给佟老爹送去。她推开门踏进房里就闻到一股霉臭味,老头正蜷缩在一堆破棉絮里发胃病,那被子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只觉得是黑油油,黄糊糊的一片。这一间屋由于脏臭,没有一个工人愿意和他同住。所以房里就一张床,床边一个小柜上放着半个玉米馒头,这是他每天从口粮里省下一点来,如果半夜胃痛时,咬上一口就能感觉胃痛好过点。雪莲看到这孤独的老人生活如此凄苦,顿时流下泪来。她轻轻叫声“佟老爹!”老人马上惊觉,连忙挣扎着坐起,一见是雪莲就要下床。雪莲阻止他说:“老爹,你又发胃病了吗?厨房里有大嬷的胃痛药,我去给你拿来!”
“好姑娘,你不要忙,我没那样娇贵,躺躺就好了,这里太脏,你快走吧,怕把你给熏坏了!”老头说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拉着嘴笑了笑。
“唉!我太粗心,早该来帮你整理这屋子,如果有几个好天气,我叫呆冬瓜和九斤嫂一起来帮你洗被子,大扫除……”
“不,不,姑娘,你也够苦的了,不要再为我操心,那老太知道又要吵翻天!”
“这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哦,老爹,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向大嬷讨了一点旧绒线给你结了一顶帽子,老年人头上保暖是很重要的。”雪莲说着就将这顶黑色的绒线帽给他戴上。
老人激动极了,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他呜咽地哭着说:“姑娘呀,我已经有半辈子没戴帽子了,这世界上只有你能把我当人看!”
雪莲听了心酸陪着他落泪,安慰了一阵,等老人收了泪,她急着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就告别老爹,离开这冰冷的小屋,到后门边的鸡棚里去喂鸡拾蛋。她正在忙着忽听呼叫“雪莲!雪莲!”的声音,她循声四顾,那是竹篱笆外面传来的轻微叫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她走到篱笆边去找,顿时看到篱笆外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篱笆缝隙那里看清是葫芦街的杜景琳。她这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感到有点吃惊,“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景琳哥,你怎么在这里呀?你瘦多了,身体还好吗?……哦到屋里……”她想请他到酒栈来做客,这是乡邻间见面时最普通的礼节。但一想到鲍老太和鲍知春的行为,又把后半句话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进去了。今天我在这里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你,你还好吗?我身体还可以,你气色不太好呢!”景琳贴近篱笆说着。其实他已经来过多次,只是没有遇见雪莲,想不到今天真是天从人愿,终于见到心上人,心里感到无比的激动和欣慰。他见雪莲还是那样的秀丽妩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有点疲惫和憔悴。
两人说着话,他们的两只手都按在竹篱笆上,雪莲感觉他的双手用了很大的力,因为那篱笆在索索地震动起来。他的白净英俊的脸紧贴着篱笆,靠得那么近。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气息,如果不是这道篱笆隔着,他俩就是一种亲吻的姿态了。雪莲意识到这一点,突然红了脸,连忙把身体挪开一点。从缝隙处看过去,她见景琳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在紧盯着自己看,他那黑眼珠里有火一般的光,这是她从来没有发现过的,很像昨天傍晚罗青峰看她时的眼睛,她看到他们这样痴痴呆呆的眼神,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的。
一会儿,他光彩夺目的黑眼珠模糊了。他转过头去,回身时眼珠又晶亮了……一会儿又模糊了,他又会转过头去……“哦,这天气真冷,呼出去的气都结成了冰……又化成了水……”他喃喃地说着,从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去揩脸。
雪莲没想到景琳流的是伤心泪。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家里的亲人们是否安好,正想开口问时,只听景琳急急地说:“哦,雪莲,我就要出远门了,恐怕要……”他想说,“也许我再也回不来了!”但他又怕吓着她,就改口说:“要许多年才能回来呢!”
“到啥地方去呀?兵荒马乱的……”雪莲说到这里,见景琳好像没有用心在听,而且他把手伸向他的一件黑色皮夹克里袋内在掏摸。
原来景琳在掏摸一封信。这是他决定离开上海,奔赴前线去杀敌救国的情况下,写给雪莲的信。他怕自己此去浴血疆场,再也回不来了。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只是一生中最遗憾的是,自己五年来默默地爱着雪莲,这刻骨铭心的爱,竟然没有勇气和机会对她说一声“我爱你!”他将爱情看得非常崇高,想不到理想的爱情却非常容易错过。当他得知雪莲去做童养媳的消息后,精神崩溃,病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决心寻求大爱救国,才得以解脱这致命的痛苦。现在他要在临走前告诉雪莲,自己是多么的爱她,让她知道这份情意。“自己也就没有白爱一场,虽死而无憾了!”
正在这时,风云突变。雪莲听到大门口有许多人声,鲍知春在叫喊:“快,快,大家拿家伙,不要让这贼逃掉!”她大惊失色,对景琳喊道:“啊……景琳哥你快走,快走,鲍知春带人来抓你了!”
景琳这时的手还伸在里袋内……雪莲哭喊着:“景琳哥,我求你了,快走,你不走就会害我呢!”景琳转过脸去看,果然看到大门口一群人在集合。他叫了一声“雪莲保重!”就转身飞奔而去,那封信仍然留在他的衣袋里。
不一会,酒栈里的一伙人朝这里追过去了,这时雪莲的两腿一软,就沿着那黑色的竹篱笆滑跌下来,坐在冰冷的泥地里。
“这次又要遭来一场口舌!”雪莲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厨房间。约一杯茶的时间,她看到酒栈里去追击的几个工人,拿着长棒短棍回来了,才算把悬着的心落了地。这些人都是满面愁容,心事重重的样子在饭厅里休息。鲍知春脸色铁青走在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是呆冬瓜。这时阿桂唬起脸,扭着屁股从小洋房出来,迎着鲍知春大声叫喊:“大少爷,老太太叫你马上到餐厅去一次,她在那里等你!”鲍知春跟着阿桂走了。
忐忑不安的呆冬瓜犹豫着到厨房来,他哭丧着脸对雪莲说:
“雪莲姐,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我没有办法,嗬嗬……大少爷要我监视你。今朝上午他打我,嗬嗬……要我把你一举一动都向他报告。如果知情不报,就要开除我,叫我啥办呢?嗬嗬……”这憨厚的少年边说边哭,很是伤心。
“我不怪你,我没做什么亏心事,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佟老爹的胃病又发了,你帮我给他送点胃病药和开水去,这里还有一碗蒸蛋糊,你一起带给他吧。”呆冬瓜拎着一只小篮走了。
这时眉毛竖,眼睛弹,凶神恶煞的阿桂一阵风似的卷进厨房来,说声“老太太要见你!”就挥臂掳袖把雪莲推搡着押到餐厅。工人们听了都涌到餐厅门口来围观,他们都在为雪莲的安危担心。
餐厅里的气氛肃杀冰冷,死一般的寂静。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脸色铁青,嘴皮和脸颊都拉得很长的鲍老太,在她的左右手站着鲍知春,大嬷和阿桂,餐桌上放着木棍,皮鞭,鸡毛掸子等打人工具。
鲍老太以为机会来了,决心要抓住这件事把雪莲搞臭,从而达到解除婚约,驱逐出门的目的。她那双恶鹰一般的凶狠眼睛,尖厉地对着雪莲全身扫描,见她神定气闲的腔调十分震怒。就从喉部挤出一声冷笑:“呲,呲……”这一声阴冷的笑声,使厅内外众人无不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奸夫淫妇篱笆相会哉,贱人你给我跪下!将这些丑事从实招来,否则我今朝可以凭家法将你打煞!”老太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抖抖地戳向雪莲的方向怒斥。她的话音一落,阿桂和鲍知春都起哄着叫喊:“跪下,快跪下,老实交代!”而大嬷站在一边,惨白着脸,一声不吭。
“我坐得正,站得稳,没做啥坏事,用不着交代的!”雪莲闯过76号的鬼门关,眼前这点把戏哪会惧怕?只是听到这样的污蔑言论,不由气得脸色煞白。她昂着头,挺着胸,理直气壮地说。
“好一张利嘴!看来今朝不打,你是不会招供的。我们鲍家的家法是“儿子不打不成人,媳妇不打要成精”。知春,你给我抽二十鞭子,看她还嘴硬!”老太现在怒气冲冲,青黄色的脸上,高高的颧骨泛起一片红色,嘴角堆着白沫,眼里射出凶光,咬牙切齿地喝叫。
其实鲍知春早就凭直觉知道杜景琳深爱着雪莲,而雪莲有可能还蒙在鼓里。当听到呆冬瓜来报告时,他的本意是要警告吓唬杜景琳,使他下次不敢再上鲍家的门,所以打的是“捉贼”的旗号。还故意在大门口集队,并大喊大叫,希望取得打草惊蛇的效果。他也没有穷追不舍,怕真的追到鲍知春,双方都会下不了台。谁知这时惊动了老祖母,她一定要坚持亲自审问,鲍知春无奈地同意,想煞煞雪莲的傲气也好。没想到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骂出“奸夫淫妇”的话来,这样岂不是把自己当作“死乌龟”了?当着这么多人,情何以堪?他知道自己如果一举皮鞭,按雪莲倔强,自尊的性格,很难再使她回心转意,两人的婚姻就此终结。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所以内心十分为难,不肯去拿皮鞭。
而鲍老太就是希望乘此机会把事闹大,做绝,从此了断这孽缘。现在见孙子迟疑着不肯拿鞭去打,不由勃然大怒,顿时气得脸青唇白,跳起来拍着桌子骂:“娘煞个贱胎,怕老婆的小畜生,难道你真想当死乌龟呀?听见吗,给我打……”
这下戳痛了鲍知春自命不凡,唯我独尊的敏感神经,顿时恼羞成怒,勃然变色,他咬着牙,圆睁双目,拿起皮鞭在空中狠狠地挥了二圈,朝雪莲的背部抽来。那件色彩鲜艳的新棉袄“扑”地一下开了裂,鞭稍触及她的耳廓和颈部,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一阵锥心的剧痛,使雪莲怒火万丈,她一把抓住那皮鞭喊叫:“鲍知春,你们私设公堂,迫害无辜,天理不容。我要上法院去控告,立刻解除婚约,还我人身自由!”
“娘杀的盗生,小贱人,你败我门风,坏我家名誉,害我百年的老酒栈弄得入不敷出,一败涂地,还敢说无罪?你就凭这一张脸皮害人,阿桂,你上去撕烂她的脸,看她还能害人嘛?”这恶婆凶相毕露,决心要使雪莲毁容。
“噢……晓得!”阿桂兴奋地应了一声,就摞袖揎拳上前一把抓住雪莲的长辫,另一只手去抓掐姑娘的娇容。雪莲用手臂遮挡脸部,她的手臂手背,颈部都被阿桂的尖指甲抓出条条血痕,青紫瘀斑。阿桂自己长得丑陋,她仇恨比她长得美的女人,特别是雪莲。她不仅长得美,而且还受到她的冤家大嬷的宠爱,她俩的关系非常好,如果一旦雪莲真成了鲍家小当家,到时自己就没有活路!所以阿桂像只残暴的母狼扑向姑娘,竭力发泄心中的怨毒!
餐厅门口的许阿土见此义愤填膺,就愤愤不平的叫喊:“别打了,别打了,先让雪莲把情况讲清楚,否则打死了,连个口供也没有!”门厅外的工人一齐起哄:“让雪莲说话,让雪莲说话!”鲍老太怕犯了众怒,就叫阿桂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