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影子离我很遥远,远的只剩下姥姥家青绿色的麦田和嫩黄的油菜花,我不喜欢油菜花,甚至是厌恶的。每到春日,油菜田一片黄连着一片,蜜蜂成天地围着明艳的花瓣嗡嗡打转,惹得让人心烦。
以至于后来在繁华灯火的首都街头,朋友攥着我的手大声喊着“我想逃离这里,我想去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的时候,我只是沉默,想着我曾经厌恶过的油菜花田,人们总是跟生活过不去,企图用臆想的美好来填补现世的悲戚。
记忆总是不听话的,我越发努力地回想,竟想不起自己童年的模样,而姥姥的笑声,姥爷身上的老烟草味道和大院门前卧着的老黄狗的身影,却越发地清晰。
我的姥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她教我唱诗与祷告。她曾牵着我的手去教堂做礼拜,而我只是吃光了教父发来的糖和饼干。她曾认真地告诉我要相信心里的“主”,心里想的无法说出的话可以通过祷告告诉他,我于是一本正经的跪在双手合十虔诚诉说的姥姥旁边对“主”说:
“我心中的主啊,我想吃橘子,特别想吃,请你赐给我一个橘子吧……”
闭眼祷告的姥姥听到了哭笑不是,从抽屉里拿了橘子给我吃。
后来我长大了,已经满脑子科学道义再也不相信信仰,当我深陷困境找不到出口时我忽然在想,真的能将未说出口的话和无法承受的眼泪,讲给姥姥的“主”听吗?
姥姥给我讲过她初信基督的故事,可我总不信,甚至我觉得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姥姥对我说过的唯一的谎话。
她说那时她嫁给姥爷十多年,生了五个女儿,婆婆重男轻女观念重,到第六个女婴产下来时,躺在产床上的姥姥甚至都没能看上她一眼,女儿就被婆婆抱走了,她婆婆联合村里的几个妇女将女婴丢弃河中溺死,还告诉姥姥说产下的是个死婴不能留下。
这事儿姥爷知道。
姥姥没几天就疯了,像得了臆症,谁都不认识了,满口说胡话,乡里大夫挨个请了也看不好,后来有人告诉姥爷说信基督就可以洗清罪恶得到救赎,不知姥爷是为了救赎自己还是为姥姥治病心切,领着姥姥去了镇上的大教堂做礼拜。
后来慢慢地,姥姥的病就真的好了,而且奇迹的是姥姥还在第二年怀了胎,生下的是个男孩——我的小舅舅。姥姥说这是“主”赐给她的礼物,仿佛是赐给她一个弱女子对抗那个吃人世界的一点力量。
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不懂信仰是什么,只觉得姥姥每每在做着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对她很重要。
人活着总该有信仰的——姥姥经常絮絮地说。
那些童年在农村生长数着日月生活的漫长记忆里,姥姥的笑声和讲不完的离奇故事陪着我成长。我爱听故事,从小就爱,以至于这个毛病到现在都改不掉,堆积了太多别人的故事,只有流于笔尖。
邻居月儿和我不一样,她有着笑起来像月牙般美丽的眼睛,总爱漫山遍野疯跑着追蝴蝶,穿洋布裙,背粉色书包,而我背的是姥姥亲手缝制的绿牛仔布斜胯书包,我们一起手拉手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迎着身后洒金的夕阳,两边是青绿色新生的麦田。
有一次她问我:“半夏,长大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考大学吧。”
“嗯~我想到大城市去,离我妈远远的,买好多好看的衣服,你想去大城市吗?”
“不想,我姥姥说大城市有好多车子,我坐车会吐,那以后月儿去了大城市记得回来看我。”
我们都沉默了,她想着她的城市生活自由自在,我想着我的大学时光美好快乐,我们腿搭腿坐着,那一刻日光变得很慢,我们望向远处的目光里有摇曳的星星,晶亮亮的如一道光。
后来月儿并没有去到大城市,甚至没能离开妈妈的身边,高中毕业后她嫁给了村庄里服装店老板的儿子,听说是相亲认识的。她就这样又数着日月生活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却来了北京,月儿口中的大城市,我再也没有晕过车,甚至习惯了呼吸着浓度很高的雾霾生活。每次沮丧时我便想起妈妈,现在我已经和她相隔千里了……
童年的影子离我很遥远,可我却在以很快的速度倒退。退回那个蝉鸣的下午,姥姥摇着蒲扇要我快睡;退回那个洒金的黄昏,月儿带着我撒欢似的扑倒在麦田里;退回那个凛冽的冬天,姥爷叼着烟袋带我在院子里铲雪。退回那片油菜花田,小小的我专注地看蜜蜂煽动翅膀停留在花心,将花粉努力吸进身体。
我想起来了,我是爱油菜花的,一如爱我那一去不返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