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诸弟【1126】2024-10-24
致诸弟
咸丰九年1859正月十三日
澄侯、沅甫、季洪老弟左右:
初二日专人送一缄,初八盛四归又付一缄,想次第将到。初十日接胡中丞信,迪庵及温弟已奉旨优恤,迪公饬终之典(追悼会)至隆极渥(规格至上)。其灵柩二十五日到湖北,二十六日宣读恩旨,二十九日请宫中堂题主,正月初三日起行还湘,备极哀荣(丧事隆重至极无与伦比)。温弟与之同一殉难,而遗骨莫收,气象迥别(远不一样)。予于十一日具折温弟殉节事,盖至是更无生还之望矣。恸哉(极度悲哀啊)!家中此刻已宣布否?若尚未宣布,则请更秘一月,待二月间杨镇南等归来,我折亦奉批转来。如实寻不得,则招魂具衣冠以葬。余上无以对祖考妣及考妣,下无以对侄儿女。自古皆有死,死节尤为忠义之门,奕世有光,本无所憾,特以骸骨未收,不能不抱憾终古。
沅弟近日出外看地否?温弟之事,虽未必由于坟墓风水,而八斗冲屋后及周璧冲三处皆不可用,子孙之心,实不能安。千万设法,不求好地 ,但求平妥。洪夏之地,余心不甚愿。一则嫌其经过之处山岭太多,一则既经争讼,恐非吉壤。地者,鬼神造化之所秘惜,不轻予人者也。人力所能谋,只能求免水、蚁、凶煞三事,断不能求富贵利达。明此理,绝此念,然后能寻平稳之地。不明此理,不绝此念,则并平稳者亦不可得。沅弟之明亮能了悟。余在建尚平安,惟心绪郁悒(郁邑,郁闷,忧愁),不能开怀,殊褊浅(心地﹑见识等狭隘短浅。)耳!
评点:招魂具衣冠葬老六
三河之役到今天已是三个月了,老六的尸体仍旧未寻到。由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上奏的折子已得到皇上的批复,咸丰皇帝甚至为此专门下了一道手诏:“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作予也。”又追赠李续宾为总督、照总督阵亡例赐恤、入祀(由国家或组织允许某建功立业之人死后可以摆其位而得后人瞻仰)昭忠祠(我国古代为纪念卫国战争中阵亡的将士而建的庙宇或祠堂,以昭示忠良将士之意而起名)。其父赏给光禄大夫封典,两个儿子均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又令湖北、江西、安徽、湖南等省各建专祠纪念,饰终之隆超过罗泽南、江忠源,为军兴以来第一,而皇帝所表现出的痛惜之情,则更令所有文武官员为之感叹。曾国华与李续宾处于相同命运,因为官阶不够,更因尸体未寻到,眼看着一边备极容哀一边冷冷清清,曾氏的心中的确难以平衡。他再不能等待了,遂上折奏报曾国华战死事,并要家中做好衣冠冢的准备,又以李续宾的风光来安慰家人。
曾氏既信地学,亦不迷信,这正是封建时代士人的普遍特点。信,是因为地学神秘诡异,上自帝王下至百姓,都希望借风水宝地给后世子孙带来富贵福祉。此风数千年来长盛不衰。作为一个中国人,谁能抗拒得了它的影响?不迷信,是因为儒家经典《论语》中有句名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不说有关怪、力、乱、神的话,可见圣人对此有所保留。这种态度,也为道家哲学人之所取。道家经典《南华经》上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神仙鬼魔,都是六合之外的东西,让它存在着罢,我们不去议论。中国的士人非儒即道,既然两家的祖师爷都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后世门徒中的许多明白人也都学样。曾氏就是这样的一个明白人。
他告诫弟弟,地可以寻,但不要指望它给你带来富贵利达,只要能避免水淹、蚁聚、凶煞就可以了。能否带来富贵利达,这是属于“存而不论”的事,圣人都不语及,哪个地仙又都能看得出呢?至于能否避水、蚁、凶煞等等,那是明摆着的,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可以看得出。在曾氏看来,所谓寻地,便是寻这些能避明眼人所看出的灾害的地。说实在的,人死如泥,不必将葬事看得太重,真正看穿了的还是道家的宗师庄子。《庄子·列御寇》里说,庄子将死,弟子想厚葬他。庄子说,我罢天地当做棺椁,把日月当做玉璧,把星辰当做珠宝万物都来陪葬,有这样多的葬物还不算齐备吗?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弟子说,我们怕乌鸦吃了您。庄子说,在地上让乌鸦老鹰吃,在地下让蝼蛄蚂蚁吃,这都是一样的。你们从乌鸦嘴里夺去喂蚂蚁,不是太偏心了吗?临死之际,尚能如此幽默豁达,的确古今少有。庄子的这种胸襟,建筑在将死看穿了的基础之上。世人既不能如庄子这般通达,子孙在他身后自然也不能将他随便处置区喂乌鸦蚂蚁。选个宽敞、干燥、有山有水的地方下葬先人,这也属情理之中;但若想寻个能给子孙带来富贵吉域家佳城,则求之非分,自然也是不能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