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父亲又承包了十几亩地,还种了双季稻,虽然如今老家种田早已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但每次在电话里说起搞双抢,说起家里又收成了上万斤稻谷,父亲总是乐呵得很,颇有一种宝刀未老的豪情。
双抢,顾名思义是把早稻收割回来,再把晚稻秧苗插播下去。还记得儿时的双抢是刚放暑假,正是盛夏季节,太阳出来就非常火辣时候的事,抢的是播种的季节,抢的是各家各户做事的气势。我和弟弟总是四五点钟就被从睡梦中叫起来去帮忙干活,大清早没那么热,做事效率要高很多,人也没有那么累,后面才知道爸爸妈妈其实二三点就起来去地里收了几担了才叫醒我们两兄弟。
那时候双抢的时间一般半个月,种地少的一个星期左右。到季节了,户桶一出,谁家也不甘落后,最先完成抢插任务上岸的那一两家,表面上不说,言行举止之间,却无不透露出一种自豪感——家丁兴旺,劳动力多。
我和弟弟都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真正参与“双抢”了。当然,刚刚开始,我们小孩子能做的事不多,扯秧捆不紧,插秧插不齐,踩打谷机个子不够高,割稻不够快还常常伤到手指,我们完全能胜任的事情就是“递禾手”,而我恰恰最受不了的就是“递禾手”。刚刚割下来的禾杆,再大的太阳也晒不焉,它的锋芒扎在手臂上,又痒又痛,这实在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一笑而过的事情。收早稻的时候,挑谷子上岸、踩打谷机这样需要体力的话都是父亲一个人包揽,母亲一般割稻谷、出户桶、晒谷子,还要挑空给我们做饭,我们兄弟俩一般都是开始帮割稻谷,待父亲架好打谷机的时候,我们轮替着一个人帮父亲踩打谷机,一个人“递禾手”,另外两个人还要负责从井里抬水回家。
只有经历过农村“双抢”,才会明白这是一门技术活,脱粒、晒谷,是每家每户必做的事情,稻谷脱粒的工具是打谷机,完全靠脚力的踩压来带动扮桶里装满n字形齿轮的滚筒,大人紧扣“禾把”底部,让稻穗部分在转动的齿轮上摩擦,达到谷、穗分离的结果。这个工序,递和喂的人标准要四个,最少一个“出谷(把打谷机户桶里的稻谷用撮箕装到箩筐里)”的人,还要一个人把一担担稻谷(俗称“毛谷”)送回家。某个环节差人手时,其他人就要停下来帮忙或等待。这样一套完整的班子,标准要六个人,大家一天的效率大抵是能收割完一亩七分地的稻谷。那时,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人多力量大。
双抢是一门技术活,单凭两双手是做不来的。村里一般从开春起,各家就会寻找结伴,几个大人联手盘活这场农事。今天收割你家的二亩二,明天收割他家的三亩六,收割回来后,利用空隙时间晒稻谷、捆草、打水,就是各自中午休息时间或者晚上的安排了。饭菜自然是到哪家做事就到那家吃饭,伙食什么的并不讲究,辣椒炒肉应该是一个祖宗菜了。大方又抽得出时间的话,主人家会想方设法宰鸡杀鱼来改善伙食;我们家较穷,平日也只有这段日子能改吃上好吃的。
最初几年,家家户户都是用牛来耕田。那时耕耘有四道工序必须要做:犁田、踏平、打滚、浪平。耕完之后,才能开始栽秧。对于这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耕牛,平常的照顾和喂养是必不可少的,因而,农闲时“放牛”便成了我和弟弟做完作业之后的“主业”,双抢时就交由妹妹负责了。由于平原地区到处都是庄稼,荒地极少,放牛可以去的地方并不多,最多的时候是把牛赶到田间排水渠,牛站在水沟里,舔吃水沟两边的青草。
农业机械化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每一点细微的进步,对于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都无异于一次如释重负的解放。
记不起什么时候,村里用上了柴油机,虽然打稻谷还是要人工去喂,但是不用脚下发力了,省了多半的力气,这对于一个卯足劲赶节气搞双抢的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福音。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在踩打谷机时,表情是严肃的,是倔犟的,从侧面看过去,他的嘴唇微张,上气不接下气,有点自顾不暇的感觉。遗憾的是,我们家一直都没用上柴油机。
打谷的时候,当预备的三五挑箩筐装满毛糠后,父亲忙着把毛谷送回家并顺便摊晒开来,母亲拿起镰刀“唰唰唰”地割稻去了。我和弟弟这时候花样就多起来了,把稻草垛起来方便或者假寐、抓个蜻蜓或青蛙、到湿润的稻田捉泥鳅捅黄鳝、去满满的引水渠泡一下脚等等,搞得不亦乐乎。当我们觉得放松得差不多的时候,或者经过大人召唤,才回到大人的身边,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十来岁的孩子干农活,只是带出来认知这个劳动过程,不能指望凑到人数当天一定要完成指定的任务。当我十三四岁时,才开始体恤父母懂得竞争,只要出工就拼尽全力去做,一环接一环,再也没有偷懒的意识了。当一丘稻田的稻谷全部收割回家后,父亲的事情是把稻谷挑回家,再拆打谷机,去上游管水;母亲的事情是回家去毛谷晒稻谷,还要见缝插针把饭菜弄好;我跟弟弟的任务是把稻草拖到田埂上暂时避水,等父亲晚上打水到田里来了,就一边看水,一边把稻草拖回家,晾晒在房前屋后的空地。
拖晒稻草,是一项比较轻松但讲究技巧的工作,十来岁的孩子基本上能胜任,却会因为不用心没用力而散掉。稻草的软硬程度跟稻谷的品种有关,最难晒的就是硬邦邦的杂交稻草,一些粳稻和糯谷的稻草,经过一两个小时的暴晒后,变得十分柔软。父亲打谷子子,总会挑空把稻草捆成一个个稻草人模样,然后顺势把这个“稻草人”甩出去,让其底部尽量散开,一个个像“兵马俑”似的立在田中尽可能晒干。
人们都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这话一点没错。在我印象里,当我们累得像狗一样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头顶的烈日骄阳眨眼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乌云滚滚,风雨欲来。双抢期间一般家里禾场上都晒了稻谷,天气骤变,田间的人就要立即跑回去抢收稻谷。这样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我们称之为“风暴雨”,这个雨可能只有几分钟最多一二十分钟,但是满场即将晒干的稻谷,一分钟的暴雨也不能承受。我们的稻田都离家不远,最多的一里多路,天气一变,大家就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往家跑。这样的双抢我做了七八年,直到我去市里读中专,而弟弟去县城读高中后。令人欣慰的是:家乡的双抢日趋进步,舍不得放下土地的父母已不用那么劳累了。
记不起来哪一年,父亲欣喜地告诉我:老家农改,田梗都修宽了,年轻人外出打工,种田的少了,后面来了三农公司承包了村里大部份田,还请了很多收割机。
而现在的农村耕种状况大抵如此:只有极个别在家里或附近有其他事情做的青壮劳力,就兼顾着种田的事业,没有让稻田荒芜了,绝大部分人家都是把属于自己名下的田土以四百斤稻谷一年的报酬而承租给片区三农公司或种田大户。农业大户承包的几十甚至几百亩良田,用机械的地方,一到三天就完成了双抢,有些不得不用人工的地方,也是反请那些给田土的农户家里的老者,这样双方互惠互利,共同获取这些田土产生的利益。
多年的农耕文明——双抢,已经在这片“鱼米之乡”成为非主流之下的主流;尽管人们以各种方式打拼着自己的人生,但是,土地是基石是根本,粮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命脉,二者缺一不可。我们将永远引以为豪:劳动者是大地之子,劳动无上光荣。
现在的“双抢”跟城里人朝九晚五的上班模式差不多,已不争不抢,短短几天就完成了,相比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进,父亲身子骨早已不能承受当初那种弯腰驼背的农事,但那些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提醒着我脚踏实地,不忘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