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本夫
老弥说:“我一脚踢死一只蚊子。”
老弥说这话的时候,一般声音不大,和正常说话的音量差不多。只是语气有点不大一样,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骄傲。
老弥有权骄傲。一脚踢死一只蚊子,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老弥说一脚踢死一头羊,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了不起。力气大就是了。但一脚踢死一只蚊子,就很不简单,那是需要神力的。
老弥说,当年周仓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才给关公扛了一辈子大刀。这故事是老弥小时候,听他爷爷说的。老弥的爷爷说,关公收周仓,根本不是书上说的那回事。当时,关公名气很大,周仓一直不服气,归顺关公,其实是想找他比武的。但关公懒得理他,只让他给自己扛大刀。周仓就很恼火。后来,关公看他纠缠不休,就答应先和他比比力气。关公在河边捡起一片野鸭毛,交给周仓,说你把它扔过河去。周仓接过鸭毛,奋力一掷,鸭毛打个旋,又落在原地。周仓就很惭愧的样子。关公接着捡起一块卵石,有鸡蛋大小,说你掂掂看,是鸭毛重,还是这颗石子重?周仓接过掂了掂,说石子重多了。关公要过石子,手一扬,石子“嗖”一声飞过河去,不见影儿了。周仓目瞪口呆,说乖乖,你力气这么大!这才服气了,从此专心为关公扛大刀。
老弥说,踢死一只蚊子,和扔一片鸭毛是一回事,越轻越要力气。周仓不明白,老弥明白。
但老弥只能自言自语:“我一脚踢死一只蚊子。”
老弥说这话的时候,对面并没有人,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
这是一片荒原。
这里本来是有村庄的。但后来这里成了黄泛区,幸存的人都渐渐迁走了。再后来,就只剩老弥一家人。再后来,就剩老弥一个人了。
老弥本来也想走的。可他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决定留下。
他惦记着三孔桥。
三孔桥是清朝嘉庆年间修的。当时有一条小河,三丈多宽,也不太深,但行人总归不便。
老弥的祖上算半个财主,就出资请来几个外地石匠,修了这座三孔桥。三孔桥全由青石砌成,看上去很结实。桥修好后,老弥的祖上很舒心,每天都到桥上走一走,摸一摸。多是在黎明和傍晚的时候,有时夜间也去。这种时候,桥上行人很少。他怕乡邻们对他说些感激的话。
他不要听那些话。
一天半夜里,老弥的祖上睡不着觉,又去了三孔桥。他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坐在桥头抽烟繁星满天,四野阒无人声。
这时,从黑暗中走来一个人。那人渐渐走近,他看出来了,是一位道士。道士不会看不到坐在桥头的老弥祖上,但他视若无物,一言未发,从他身旁经过,慢慢走上桥去。
道士好像并不急着赶路,在桥上走几步就站住了,好一阵没有动静。老弥的祖上忍不住好奇,转过半个身子。道士正扶栏伫立,面向小河,似在听流水声。
道士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
忽然拍拍石栏,歌吟一样说了一句:“可惜呀,这桥要倒了!”
老弥的祖上听到了,突然头皮一紧,又有些恼怒。这桥刚造好,怎么要倒呢?他想上前问个明白,可道士已经下桥,幽灵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老弥的祖上走到道士站立的地方,听听流水声,也拍拍石栏,并无什么异样。他呆呆站了好久才回家,心里十分惶然,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黎明,老弥的祖上便迫不及待地来到河边,桥上桥下察看了很长时间,连每块石头的接缝处都看了,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三孔桥很结实,怎么会倒呢?除非那道士施魔法。
可他为什么要施魔法,让这座桥倒掉?没道理嘛!
老弥的祖上这么想着,还是心神不宁。此后,更是每天都去三孔桥,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他倒希望真能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好赶快修理,但还是没有。那么,桥基会不会有问题?这是他最担心的。可桥基没法察看,泡在水里,沉在地下,就只能在心里悬着。一段时间下来,老人家已是身心疲惫。晚上躺在床上,有时安慰自己,那个老道,肯定是胡说的,不必当真。
那么结实的石桥,怎么能倒呢?但第二天,他还是要去三孔桥。
三孔桥成了老弥祖上的一块心病。直到死。
老弥的祖上临死前,就给儿子留下一条遗嘱:每天去三孔桥看看,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封桥。
这个遗嘱也成了老弥家族的遗嘱。
一代代老人临死前,都会嘱咐下一辈:每天去三孔桥看看,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封桥。
可三孔桥一直没倒。
在很长时间里,三孔桥一直是这一带的交通要道。每天都有很多车辆行人经过。
后来,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黄河决口后,这一带成了荒原。很多村庄消失了。小河已被泥沙淤塞,成了一道漫洼,
只在下大雨时,才会有一点积水,但不久就会干涸。三孔桥并没有被洪水冲垮,反被厚厚的泥沙掩埋。三孔桥不见了,只有两排石栏露出地面。就是说,整座三孔桥被泥沙牢牢沉结在大地上,不可能再倒了。
老弥家族的人说不清是应当庆幸,还是绝望。到老弥这一辈,老婆孩子都去了外地,只剩老弥一个人仍然守在这里。老弥并不缺少事做,也不缺少钱花,只是太闷了。三孔桥的故事已经二百多年了,老弥成了最后一个守桥人。
傍晚,鸡羊归圈后,他会照例来到三孔桥,摸一摸露出地面的石栏杆,坐一会。他的几务狗都陪着他坐在附近。
老弥会自言自语:"我一脚……。”
或者突然大声喊一声:“老道,你在胡说!”
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很远,有点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