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天地水茫茫一片,愈显人之渺小。
淑姜回望,此际唯有一雀一豹立在身侧。
仿佛是感应到淑姜的心绪,战豹主动向淑姜低首,似是愿意抛却原来的主人,追随淑姜而去。
淑姜暗想,若是南宫括在场,必然也会让战豹跟着自己走吧?
“墨夫人……,你的女儿是在羌地失踪的吗?”说话间,淑姜再度握紧了那片青羽,青羽在掌中温热,替她抵着雨寒潮气的侵袭。
“是,我隐约记着,她是在羌地被人掳去的。”夕墨并不否认自己的企图,“去羌地,虽是我的私心,却也是为你好,其实你走了,或许周国上下都能松一口气,你的阿兄也绝对不会有事的。”
明白淑姜的软肋,夕墨循循善诱着,只是烟雨模糊,虽近在咫尺,夕墨也看不透少女此刻的心情。
良久,淑姜伸手摸了摸战豹的头,“阿申,我们回去吧,邑宗大人,还在等着我。”
淑姜明白,姬发要护姬旦,可她也知道,菀风不会不管自己,而自己也不能不管菀风,她是菀风的巫僮,她与菀风,早是休戚与共了。
夕墨啼叫一声,对淑姜的送死行为很是无语,她抖开湿漉漉的翅膀,迅速没入雨中。
将青羽小心放入怀中,淑姜只觉心口一阵温暖,随即坐上战豹,在一片泥泞中,向镐邑而去。
在镐邑门口迎接淑姜的是熊狂,他带着一队士兵,守在东门,远远见淑姜过来,迎上前道,“阿淑姑娘,你来了。”
听到熊狂如此客气地招呼,淑姜颇有些意外,她安抚下对熊狂满是敌意的战豹,让战豹自行回去找主人,随即便跟着熊狂走了。
淑姜被带入了一座府邸,据熊狂说是姬发的府邸,里面的侍女帮着淑姜收拾干净,带她去了一间偏房。
房间干净简洁,有些空旷,让人心绪也变得空荡荡的。
一连三天,淑姜除了不能出屋,不能见人,到也安全。
只是这样的平静不会太久,这一日,淑姜终被带出了屋子,来到了大堂。
大堂上首位隔着屏风,只一眼,淑姜便知道,屏风之后坐着的是岐山神女乔姒。
梓墨在屏风侧前跪坐着,她额发下双眸宛如暗中窥视的毒蛇之眼。
传说中的岐山神女终是亲自驾临了,淑姜低下头,准备着迎接这一场暴风雨。
“你就是淑姜?”
屏风后传来了问话,令淑姜意外的是,这个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似是风尘仆仆赶了一路,她本以为乔姒应该会比梓墨再“凶”一些。
不过乔姒虽不如想象中厉害,淑姜却也不敢怠慢,连忙道,“是,神女大人……。”
“嗯,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那就不用啰嗦,我听二公子说,你在悬崖上射了一箭是吗?”
“是。”
“大胆!”淑姜方答完,边上的梓墨已是忍不住跳了出来,“居然敢用射祭,谁教你的!”
淑姜被梓墨斥的眼皮一跳,全然不知道她口中的“射祭”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淑姜还是明白的,梓墨这是在诱导自己说出菀风,于是她轻声道,“没人教我。”
“神女大人!”梓墨向着屏风行礼。
屏风后人影微动,似是点了下头,梓墨立时起身上前,一把拎起淑姜的衣襟,伸手刮了起来。
梓墨似乎特别喜欢做这种事,淑姜立时又被扇得眼冒金星,恍惚中,她看见梓墨嘴角微微弯起。
几下过后,梓墨停了手道,“还不说实话?”
“没人……教我……”淑姜嘴唇微动,艰难吐字。
“贱人!”梓墨又高高扬起了手。
“够了。”屏风后传来了制止声,乔姒不冷不热地道,“自武乙大王那朝起,射祭便是禁忌,无论有没有人教你,事情总和丰邑社庙脱不了关系。”
“和邑宗大人无——”
“啪”不待淑姜说完,梓墨又是一掌打了下来。
泪水瞬间烫痛了脸颊,事到如今,淑姜并不怕乔姒问罪,她怕只怕连累到菀风。
“神女大人此言差矣。”
堂外传进一个声音,随即门被打开,姬旦和姬发走了进来,说话的人正是姬旦。
姬旦本是走在姬发之后,看到梓墨拎着淑姜,脚步不由加快起来,但经过淑姜身边时,他看了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宾主落座后,乔姒问道,“四公子有何高见?”
“敢问神女大人,射祭是怎样的?”
“武乙大王之前,射祭共有四等,一一详述,怕是三天都讲不完,四公子这是要考我吗?有什么话,公子便直说吧。”
“姬旦岂敢为难神女。”姬旦说罢向着屏风施了一礼,“只是姬旦有一事不明,这射祭有没有空弓放弦,不用箭矢的?”
屏风后人影微动,似是已明白姬旦要说什么。
乔姒沉默,梓墨却按捺不住,“四公子,你这是强词夺理。”
“放肆,我在同神女大人说话,因着神女大人好说话,你就如此欺主?”对方既然要扣“触犯禁忌”的大帽子,姬旦便也毫不客气地扣了顶“欺主”的大帽回去。
两边言语交锋刹那,淑姜突然也有些明白了,为何是姬发来送弓箭。在场,也唯有姬发的说辞,才更能令人信服。
“梓墨,不可无礼,再多嘴,自己领罚。”斥过梓墨后,乔姒略有不甘地问向姬发,“二公子,也如此认为吗?”
姬发抬眼看向屏风,“我不及四弟懂得多,对于巫方之事不甚明了,只是四弟嘱咐过我,若淑姜用箭,当场格杀。”
最后四字出口,淑姜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虽然明知这是姬旦和姬发私下商量好的,淑姜却仍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感觉。
屏风后的人看不真切反应,边上的梓墨转向淑姜,怒火似要从她双眼中溢出,偏又不能说什么。
“这么说来,到是我的占卜出了错。”见是无法用“触犯禁忌”治罪,乔姒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推翻神女占卜,亦不是小事。
“神女大人的占卜无错,这一场雨确实是卯时所降,我让淑姜去红树湖替我放空弦,并非祭祀,过去,对于活祭之事,君父每每不忍,便去林间放空弦哀悼,幸好上苍仁德,生民之计,君父之心,竟是两全了。”
姬旦的话绵里藏针,既给台阶,又有压制,端看乔姒如何选择。
只是身为王朝神女,岂有被方国公子牵着走的理,便是要下这个台阶,也不能露怯,于是,乔姒又沉默了下道,“公子宅心仁厚,我若再以巫方之事强压,到是不近人情了,大王那边,我会斟酌行事,只是……在朝歌有回音前,这巫僮还是得暂时羁押在圄所。”
“那就有劳神女大人了,另有一事,这颠老来历毕竟可疑,我们已决定施以刖刑,还望神女大人知悉。”
“这事不归我管,不过大王若是问起,我会代为转达的。”
刖刑……
两边的口气渐有握手言和的态势,唯是淑姜暗暗心惊,她明白,刖刑就是砍脚,看来,她终究没能完全救下颠老。
只是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
被侍者拖出去时,淑姜有几许麻木,她不知道为什么无辜的人会受罚,这场灾祸,明明从一开始就有最好的解决方式,为何偏偏要赔上一对母子的性命,再搭上颠老的脚?
檐廊上雨气扑面袭来,淑姜只觉讽刺,田里的青苗应是恢复了生机吧?那自己呢?她突然有些许后悔没跟夕墨走。
沾着一身冷雨被扔进圄所牢房,淑姜不由打起了冷颤,只剩下衣襟里青羽是微温的。这一刻她有太多委屈和不解,只这一刻,她连哭的愿望都没有。
圄所的牢房半埋在地下,茅顶滴着水,阴冷潮湿,人关在圄所里,便和畜生进了栅栏差不多。
上方巡守的士兵只要在地面上巡视,便能透过顶窗,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啾啾”两声,夕墨从顶窗钻了进来,“阿淑,他们要砍颠老的脚。”
淑姜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我知道了……”
见淑姜如此,夕墨也不忍多说什么,只道,“我知道你年纪还小,力量还不够强大,不知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处,待在这种地方就是这样的,充满了算计和尔虞我诈,周国这几位公子算是有良知的了,若在其他方国,哪管你和颠老的死活。”
夕墨所言,淑姜都懂,可她心里还是难过,今日堂上,和乔姒周旋的姬旦,让她忽觉陌生。
淑姜知道姬旦是为救自己,除此之外,应该也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但她心里总觉有什么堵得慌……令她口不能言,声不能张。
“啾啾”又是两声,夕墨低低道,“梓墨来了,我先避避。”随即又飞了出去。
不大会儿,牢门打开,淑姜只见梓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后又对边上人道,“怎么不给她带镣铐?”
边上狱卒有些为难道,“呃……,公子没吩咐。”
“她是巫僮,你是听公子的,还是听神女大人的?”
“梓墨姑娘,别生气,是小的不对,来啊,上镣铐。”
“那个……”正要上镣铐,梓墨却又顿了顿。
狱卒连忙躬身道,“梓墨姑娘有何吩咐?”
梓墨嘴角微弯,“手上戴就行,脚上就免了。”
“是。”
就这般,淑姜的双手很快多了层束缚,梓墨的笑让她很不舒服,仿佛有一条蛇钻入了衣服里,冰冷滑腻而致命。
淑姜正惊惧着,忽见梓墨取出了一枚精致的小竹筒,霎时,梓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