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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与病魔抗争过很久的聂姐和晓筠,她们虽然离开了,但不屈的精神永远与我们同在。
01
安羽对自己的亲友告别会很满意。
她想见的人都见到了,她想穿的衣服都穿了,想做的表演也很成功地完成了,她没什么遗憾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后还是以哭哭啼啼收场。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低低的抽泣声响起,周围的人彷佛传染一般,纷纷红了眼眶,然后伤感情绪顿时弥漫开来,捂脸的,捂嘴的,最后哭成一片,连男人们也未能幸免。安羽也跟着流了泪,把美美的妆给弄花了。
最初安羽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觉得最大的阻力肯定来自于父母。父母那一代人很忌讳谈死亡,把自己女儿的葬礼和告别会这些词当面和他们讨论,他们绝对受不了。果然,她刚一开口,妈妈就开始哭,然后爸爸也哭起来,边哭边摇头。
安羽赶紧用眼神向老公程皓阳求救。程皓阳叹了口气,走过去安抚完老太太又安抚老头,总算把俩人情绪给弄平稳了。一直以来他充当的都是救火队员的角色,安羽是有些毛躁的性子,岳母偏生敏感脆弱,母女俩经常一言不合就一个吼一个哭,最后都是他出面协调。
“皓阳,爸妈不愿意就不邀请他们参加了。”晚上安羽躺在床上时忽然冒出一句。“那他们知道了更生气。”“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没多少时间了。”安羽皱着眉头,喊了一句。半天没听到程皓阳吭声,她转过头,看到程皓阳靠在床边,闭着眼睛,一行泪水正从眼角缓缓滑落。安羽鼻子一酸,伸过胳膊搂住程皓阳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上,“对不起。”她声音闷闷地说。程皓阳回身紧紧搂住她,声音有点哽咽,“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听不了。”
02
复查结果出来时,安羽其实心里是有点准备的。没着凉没感冒但最近老是咳嗽,吃饭总是没胃口,肝区也时不时有点刺痛。她就怀疑可能是有点问题了。
四年前体检时做B超发现了左乳有肿块,程皓阳马上联系了在市肿瘤医院的同学韩超,第二天,韩超领着安羽又做了一轮细致的检查。整个过程安羽和程皓阳都是稀里糊涂的,完全是机械地跟着韩超。B超结果上那个Ca字样就宛如一记闷棍,彻底打懵了夫妻二人。原来计划的假期一家三口欧洲之旅也泡汤了,程皓阳打算竞聘副处的事也搁置了,安羽刚申请的科研项目也撤回了申报材料。他们一家的生活就像高速行驶中的汽车猝不及防地踩下了刹车,忽然就停住了。
一系列的检查下来,确诊了就是乳腺癌。在韩超的全力帮助下,很快就安排了手术。主刀大夫是乳腺科的权威,手术很成功。之后进行了一些列的化疗和放疗,虽说很痛苦,但安羽身体底子好性格又坚强,所以治疗结束后没多久就缓了过来。
术后休息了不到一年,安羽就闹着要上班,她是个忙惯了闲不住的人。安爸安妈和程皓阳看着面色红润,比术前还胖了五斤的安羽,商量后同意了她回去上班。
回到她钟爱的大学校园,登上熟悉的讲台,安羽百感交集。经历了这一场,她领悟了很多,思想也转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么严厉了,对学生和颜悦色了不少。回到家后对儿子乐宝也耐心多了,陪孩子看书讲故事玩游戏,不再动不动就呵斥孩子。家人们觉得,抛开病痛不说的话,这次经历反而收获不小,安羽的性情变好了,家庭比以前和睦了。
这样过了三年多。今年复查前的几个月,状况不断,安羽心里有点不安。本来应该是九月才复查,她决定提前到七月。
拿到结果时,即便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安羽仍然觉得伤心难过。程皓阳拿着MR结果和B超结果,嘴里安慰着安羽,“别担心,咱们找最好的大夫,或者直接去米国找我姐去,肯定有办法。”但通红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我出去抽根烟。”他匆匆转身离去,就怕安羽看到他控制不住流出的眼泪。
接下来又是一轮治疗。安羽这次转移的部位是肺和肝,已经扩散不能手术了。但是化疗的效果不是很理想,病情没有控制住。程皓阳带着安羽跑了北京、上海的四五家医院,给出的方案大同小异。
03
“去米国吧。”从上海回来,程皓阳下定了决心。当天就跟在米国定居的姐姐视频说了情况。安羽就在旁边,她听出来大姑姐程皓菲其实不太赞成他们去米国治疗,说那边医院预约很麻烦,做检查等待时间长,没有保险费用高得惊人。
然而程皓阳根本听不进去,他情绪激动,最后甚至跟姐姐在视频中吵了起来,“你放心,我们不去你家,也不用你接待,更不会花你的钱。你就当不知道吧。”这狠绝的言辞气哭了程皓菲。安羽看着摔了手机走了的程皓阳,叹了口气,他压力太大了,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她给大姑姐拨了视频通话,接通后程皓菲双眼通红,脸色还有泪痕。
“姐,皓阳他是急得口不择言了,你别往心里去。”“小羽,我知道。皓阳以前多好的性子,现在变得这么暴躁都是急得。我也着急,是真的想帮你们,可我担心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长途飞行的奔波劳累?又怕你们来到这边接受不了医院的效率和费用。你说皓阳他就不听我说话,直接就嚷嚷。”安羽明白大姑姐说的是对的,理智地说,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情感上却难免灰心失望。
程皓阳在最快的时间内办好了一切手续,带着安羽踏上了去米国就医之路。周围所有知情的亲戚朋友全部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安羽的同事、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群里都发起了捐款,程皓阳的同事、大学同学也捐了款,家人和朋友们也都慷慨解囊,短短两周就收到了五十多万。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轮流过来陪着乐宝,11岁的乐宝也明白了妈妈这次病情严重了,懂事了很多。
邻居宁卉的女儿和乐宝在同一个学校,她承担起了接送乐宝上下学以及去绘画班、踢足球的任务。好友肖楚怡留了电话给安爸安妈,家里有任何事给她打电话,随叫随到。在安羽两口子出国之后,家里有条不紊,一切都正常运转,大家都在默默祈祷,希望他们能在米国找到新的希望。
然而现实却很残酷。安羽他们给米国专家看了翻译好的检查结果之后,专家觉得影像并不清晰,而且治疗不见效果,所以不能确定一定是转移,不排除炎症的可能性,建议在他们医院再做一次穿刺。这个结论让夫妻俩不由得萌生出了希望,如果真的是炎症呢?可是去预约穿刺,却被告知十天后,还没有加急服务。在焦虑和希翼混杂中熬过了十天,安羽去医院做了穿刺。等结果,再次预约上次的专家,又是5天过去了。看病的进程没有推进,然而费用账单却越来越厚,程皓阳这时候明白了姐姐说的“怕你们接受不了这边医院的效率和费用”这句话的含义了。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可是拿到结果后,两个人欲哭无泪。前后等了半个多月,满怀期待地希望是炎症,但结果和第一次在国内穿刺的一样是转移。再次坐到专家对面时,安羽已经打不起任何精神。长途旅行的奔波,为省钱不去外面吃饭天天凑合着吃,将近二十多天没有任何药物治疗,这几种情况的累加让安羽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她有些后悔来米国了。程皓阳也没有最初和专家沟通的热情了,他咨询了一下,在米国治疗的话费用要100万以上,于是沉默了。
04
回国的飞机上,两个人默默地坐着。程皓阳撕下了嘴上爆起的皮,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回去大家问起来怎么说?”“爸妈就先别告诉实情了,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了。直接就去韩超他们医院治疗吧,我累了,跑不动了。”程皓阳看着安羽蜡黄干瘦的脸,黯淡无神的眼睛,心里充满了自责。都是他一意孤行,不听姐姐的劝告,非要去米国,结果什么治疗都没做就花了三十多万,拿回来的就是两页纸,写了米国大夫给的两个详细治疗方案。
他跟韩超已经了解过了,这两个方案用到的五种药,有三种没在国内上市。也就是说,这花费重金求来的药方很可能就是一堆废纸。看着安羽日渐消瘦虚弱,程皓阳非常痛苦,他觉得都是他的错。
中午下了飞机,机场接机的人来了不少,两个人强打精神对着大家微笑,回答着七嘴八舌的问题。知道内情的肖楚怡对大家说,长途奔波太劳累,要赶紧带他俩回去休息,这才把热情的朋友们劝住,放他俩上了车。回到家后,得知乐宝去了爷爷奶奶家,安爸安妈让他们休息说晚上再过来,安羽顿时卸下了伪装的坚强,像被抽掉了脊柱,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抱着肖楚怡放声大哭。
肖楚怡本来还想劝几句,可是旁边的程皓阳也捂着脸呜咽起来,弄得她也悲从中来,跟着流下了眼泪。安羽哭着哭着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疲惫了。肖楚怡帮她脱掉了外衣,程皓阳把她抱上了卧室的床,盖好被子。来到客厅,肖楚怡问道:“接下来怎么办?那边的方案一点用的可能都没有吗?”程皓阳摇摇头,“缺了药,治疗效果不显著还是小事,就怕病情快速进展,没有大夫愿意冒这个险。明天就去我同学他们医院,前后耽误了快一个月没有系统治疗了,得赶快开始。”
晚上,安爸安妈见到了面黄肌瘦的安羽,安妈当时就哭了。他们立刻出门买鸡买排骨买牛肉,要好好给安羽补补营养。乐宝也拉着妈妈的手,轻声问妈妈哪里不舒服。安羽心里又酸又软,回到家之后的熟悉和舒适让她下定了决心,不折腾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边治疗,听天由命吧。
短暂地倒了倒时差,第三天一早安羽就来到了医院,又是新一轮检查。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了,距离七月份复查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检查报告出来后,韩超拿着结果来到病房外。他发了微信给程皓阳,让他出来一下。程皓阳走出来,看到韩超的脸色,已经明白了。“有多不好?”他轻声问。“很不好,已经出现了黄疸,射频消融能不能有效只能碰碰运气。”两个人都沉默了。“能做什么治疗就做什么吧,最起码回来住得舒服吃得好。”安羽走到他俩跟前,韩超一惊,他本想避开安羽,没想到她根本不在病房而在外面。
安羽看到韩超有些慌张的神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行了,老韩,我又不是心理脆弱的老大娘,一听真相就晕过去了。我自己是什么情况心里基本有数。”韩超表情一松,“嘿嘿,安教授,是我多虑了。你别太担心,配合射频消融的化疗方案已经确定了,对原来的用药做了调整,新增加了一种药,应该会有效果的。”“谢谢你,老韩。”一直沉默的程皓阳说了一句。“行了啊你,跟我客气啥呢。”
05
安羽开始正视自己去日无多这个事实。可她不敢和程皓阳以及父母探讨,因为他们都不愿意接受这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在暗自痛哭了一场之后,平静下来的安羽悄悄列了一个详细的待办事项清单,她准备一条一条地去做。
每天乐宝放学写完作业之后,安羽有意带着乐宝出去到处逛。买东西让乐宝自己扫码付钱,去新地方让乐宝学着自己用手机导航。回到家把什么衣服在哪个柜子,存折放在哪里都告诉了乐宝。孩子有些奇怪地问:“妈妈,为啥不告诉爸爸和姥姥,要告诉我呢?”“姥姥年纪大了,爸爸工作忙,妈妈治疗到后来脑子也不好用了,都得靠你了。”“我记性好,肯定记得住,你放心吧,妈妈。”乐宝拍着小胸脯,自豪地说。
安羽在往返医院的间隙去了一趟任职的学校,她把自己的教案,这些年整理的文献,和准备申报科研项目的相关资料分别给了同一教研室的小赵和老秦。他们非常感谢,说等安羽康复了回到学校,一定请她吃饭正式感谢。安羽笑着点头说好。
所有没消费完的美容卡,健身卡,她一一写好地址装到信封里,准备留给肖楚怡。股票账户卡,保险单和存折一起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密码单独打印在了一张纸上。后来又想起了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的密码,她又补充在了纸上。
她的三张卡里总共有40多万,是这些年她自己的工资和外出讲课的报酬。她准备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爸妈,一半留给程皓阳。家里的大额支出都是从程皓阳卡里划的,她的信用卡也是程皓阳的副卡,刷卡的账也都是程皓阳来还的,所以她花钱的项目很少。查询完余额之后,安羽坐在沙发上出神了好久。她发现除了那几张因为抹不开面子,被别人拉着一起办的美容卡和健身卡,她几乎没什么大额的消费。
衣服就穿那几个固定的牌子,换季的时候买一两件,她对此并不怎么上心。她热衷的是教学和科研,有时候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偶尔假期里一家三口出去玩儿,她都带着电脑,随时可以进入工作状态。想到这里,安羽苦笑了一下,43年的人生,除了工作,竟然没有兴趣爱好,多么乏善可陈的生活。
06
明天就要开始住院化疗了,晚上回到家里,安羽先洗了个澡。吃完饭之后安爸安妈陪着乐宝出去骑车了,安羽拉着程皓阳坐到了沙发上。三个月间程皓阳瘦了将近10斤,头发好久没修剪了,胡子碴也冒了出来。安羽一阵心酸,以前的程皓阳多重视自己的仪表啊,从21岁认识他到现在22年了,从没见他这么邋遢过。
“我想办个亲友告别会,趁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容貌也还没变。接下来治疗过后,啥样子就不好说了。”安羽强忍住心底的酸楚,平静地说。程皓阳愣了一下,但多年夫妻的默契,让他很快明白了安羽的想法。“好,只要你开心,我都支持。”他轻声说。“爸妈那边估计不会同意,你到时候一定跟我一起去说。”“行,没问题。”程皓阳温柔地看着安羽,没有一点迟疑地回答。
程皓阳和安羽是大学时的校友,但不同系。俩人结识于一场辩论会,当时是对垒的正反方。比赛时安羽唇枪舌剑,是队里的主要辩手,程皓阳当时就觉得这个女生特别可爱。挥舞着嫩藕一般的手臂,圆圆的脸上圆溜溜的眼睛,一张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叭叭地说个不停。生机勃勃的样子比那些腿细如麻杆、走几步就娇喘吁吁的女生要有趣得多,于是就追着她要了联系方式。
安羽其实也看上了程皓阳。小伙子长得不是一眼看上去特别帅那种类型,但个子高高的,眼睛一笑就弯弯的很亲切。而且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利落这一点,最令安羽满意,她讨厌一身汗臭邋里邋遢的男生。双向奔赴的爱情更甜蜜,校园里到处可见两个人卿卿我我的身影,安羽的室友说他俩是行走的狗粮发射器。
他们俩毕业后都留在了这里,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十几年过去了,除了偶尔拌个嘴,都没大吵过,更没有什么出轨啊之类乌七八糟的事情,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是周围人人羡慕的神仙佳侣。
07
知道安羽要办亲友告别会,肖楚怡立刻表示坚决支持。做了二十多年的闺蜜,她太了解安羽要强的性格了。残酷一点说,安羽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她不想在最后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时候给大家看,想体体面面地跟亲朋好友们告个别,这样的愿望,肖楚怡下定决心要全力以赴地帮安羽实现。
肖楚怡是个律师,口才十分了得。她跟安羽直率、固执的性格不同,待人接物非常灵活,沟通能力一流。她马上就列出了一张表,写明了需要做的事情,跟安羽一一确认之后,很快调动起身边各种资源开始运作起来。告别会的日子定在了11月15日,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月。
她首先花了大力气,先动之以情后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安爸安妈。他们不再抵触这件事,反而觉得这是让女儿高兴的事情,应该支持。
场地方面,肖楚怡联系了几个酒店的宴会厅,亲自去一个一个地筛选,最终确定了四季酒店的一个小宴会厅。按照安羽的要求,厅里将用她最喜欢的粉色百合花和粉色玫瑰来布置。
参会人员,名单安羽用微信发给了她。肖楚怡觉得不能就简单通过微信发一句话,要正式一些。于是她制作了一个电子邀请函,派她组里两个小姑娘,花了两天时间,按照名单一个一个打电话加微信,发送邀请函,并确认对方是否会到场。
告别会的内容,她和安羽讨论过几版,最终选定了简洁的C版。A版是参照网上,主持人作生平介绍,之后是嘉宾回忆,安羽否了,觉得太程式化;B版是安羽自己说,主要是感悟和对大家的赠言,肖楚怡否了,她感觉最后会哭成一片;C版是安羽表演个节目,穿得漂漂亮亮的和大家拍照,然后一起吃个饭。
其他的都好说,表演节目这一块,两个人有了分歧。肖楚怡觉得安羽就唱一首歌行了,但安羽想跳舞。“跳舞太耗费体力,况且你得学啊,每天都在医院治疗,大强度的舞蹈你身体吃不消的。”肖楚怡皱着眉头,看着消瘦的安羽,满脸写着不同意。“楚怡,你说的没错,我身体每况愈下,跳舞确实是个挑战。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这些年总是忙忙忙,没机会学舞蹈,现在不跳,我还有以后吗?”安羽看着肖楚怡,认真地说。
肖楚怡眼眶湿润了,她转过头装着捋了捋头发,用手背蹭掉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明白了,我这就去给你找老师,今天就开始练。”
08
肖楚怡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抽了张纸巾递给哭得稀里哗啦的苗苗。她已经尽量不煽情,只是说了一下安羽真实的情况,这位小老师就哭得收不住了。
她之前找了好几家舞蹈培训机构,一说安羽的情况,老师们都纷纷摇头表示教不了。肖楚怡明白,人家都担心安羽在课上出状况,怕担责任。她跑了一整天,说得口干舌燥。来到喜洋洋艺术中心的时候,其实心里觉得没希望了,已经打算回去再想别的办法。
这家喜洋洋艺术中心是她手机里六家备选舞蹈教室的最后一个,因为离医院和安羽家都挺远。被拒绝了五次,她实在是身心俱疲。拿出包里带的水杯,肖楚怡边喝水边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歇口气。舞蹈教室是大玻璃墙,从外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上课的情形。里面有六七个孩子在上课,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示范完之后,放着音乐让孩子们跟着跳,她来回走着给纠正动作。
孩子们有的认真,有的就很敷衍,嘻嘻哈哈地玩闹。那姑娘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很有耐心。她的笑容有点打动肖楚怡,肖楚怡站起来走向前台,她决定再试一次。前台的接待老师听完肖楚怡的叙述,深表同情,她说只要苗苗老师愿意教,家属再签署一份免责声明,喜洋洋舞蹈教室就同意安羽过来学习。
于是等到苗苗老师下课后,肖楚怡走了进去。她想着,怎么说服这个小姑娘同意教安羽呢?明亮的眼睛,因为跳舞微微出了点汗看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年轻,活力四射。“您好,请问您是自己要跳舞还是给孩子咨询?”声音也很好听。“苗苗老师,你多大了?”“我19岁。”“真年轻啊,只比我女儿大四岁。你愿意教成人吗?”“没问题,阿姨,您想学什么舞?民族,古典,爵士,我都可以教的。”“是这样,我的好朋友想学,但她的情况有点特殊。”
肖楚怡慢慢地讲述着安羽的情况,苗苗老师安静地听着。先是红了眼眶,后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最后呜咽着,哭出了声。“安阿姨太可怜了,您放心我一定认真教她,我不收钱,就是帮她实现最后的愿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苗苗擦着眼泪,哽咽着说。
当时苗苗就加了安羽的微信,在微信里探讨了安羽喜欢的歌曲,再结合舞蹈的难易程度,确定了跳《年轮》这首歌。苗苗承诺在两天内重新改编曲子,设计动作,为安羽量身定制一支古典舞。
09
治疗的作用不是很明显,安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但每天的舞蹈课她都坚持上,因为她非常喜欢。最初是计划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一个半小时。但是上到第二次就出了状况,安羽旋转时直接晕倒在地,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运动了。虽然很快就缓过来了,但把苗苗老师和陪着的肖楚怡都吓坏了。肖楚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苗苗老师如果撂挑子不教了她也能理解。
没想到小姑娘很倔强,说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再次调整了动作,减少了旋转,改成了了手上和腿上的动作,而且上课时间缩减成了每次半小时,隔一天上一节。安羽在学习舞蹈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中,暂时忘却了病痛,跳得非常投入。半小时的时间也不会太累,所以安羽坚持了下来,三周时间把《年轮》这支舞彻底学会并练熟了。服装是苗苗帮着选的,她在网上和卖家沟通,做了部分修改,衣服拿到之后安羽特别满意。
化妆师和跟拍的团队肖楚怡也都找好了。11月12日,肖楚怡要求酒店按照15日那天的安排布置好了,除了鲜花之外,灯光,装饰全部到位。然后她召集齐了所有的环节人员,包括安羽和程皓阳,乐宝一家三口,安爸安妈都来了。化好妆,盘好头发,穿上定制的浅粉深粉渐变色纱裙,盛装的安羽一走出来,大家都眼前一亮。秀丽淡雅,婀娜多姿,随着音乐声翩翩起舞的安羽一扫连日的憔悴和虚弱,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起来。
看着看着,大家都湿了眼眶,安妈和苗苗老师都紧紧捂住了嘴,怕自己哭出了声惊扰到安羽。一曲舞罢,现场所有人都热烈地鼓掌。安羽开心地笑着,弯腰向大家致谢,抬起头时眼睛亮晶晶的。
全家人一一过来感谢肖楚怡,他们都知道她这一个月来有多辛苦。安羽更是紧紧地抱住肖楚怡,“太完美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件事真的能做成,谢谢你,楚怡,谢谢。”肖楚怡也紧紧回抱着安羽,“小羽,你满意就好,我就怕有哪里做的不是你想要的。”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肖楚怡又让负责联络的同事一一确认了宾客的到达情况。截止12日晚上,邀请的宾客除了本市居住的17位,外地的亲戚朋友同学共计到达了21位,还有9人正在赶来的路上,预计在13日和14日全部到达。一切都按照预期的进度推进中,肖楚怡一直紧绷着的内心略略放松了一点。
14号下午,安羽的病情忽然进一步恶化,她咳出了血。肺部的肿瘤长得很快,她现在咳得越来越厉害,而且有了腹水。第二天能不能坚持下来多半天,大家心里都没底,可是谁都不忍心向安羽说出“别去了”这几个字。这个告别会是最近这一段时间,支撑着安羽的精神支柱。病痛正在摧垮她的身体,现在全凭着意志在顽强地抗争着。
安羽吸着氧,用了点安眠药睡着了。程皓阳每隔一小时就用微信发给肖楚怡最新的情况,这一夜,家人们全都守在病房周围,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10
15号早晨,安羽睡了一觉情况有了好转,没有继续咳血,早饭还吃了不少。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感叹精神力量的强大。
化妆师和苗苗早早就到了,安羽精神不错,一边化着妆,一边还和苗苗开起了玩笑。苗苗整理着一会儿要换的服装和饰品,笑着地跟安羽讲述着她身边最近发生的趣事,听得安羽哈哈大笑。
宴会厅里所有来宾都到齐了。安羽邀请了部分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关系要好的同事,来往较密切的亲戚,还有各种场合认识的朋友。程皓阳邀请了他们夫妻都熟悉的他的部分同学和朋友。原定的名单是42人,不在名单上的知晓了情况赶来的有5人。
肖楚怡走到鲜花簇拥的发言台前面,对着大家说道:“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安羽的亲友告别会,今天到场的都是安羽的至亲好友,安羽希望能跟大家做一个正式的告别。我只有一个小请求,一会儿安羽进来的时候拜托各位尽量克制一下情绪,不要哭。谢谢大家。”说完她深深鞠了一躬。
随着优美的钢琴曲响起,盛装的安羽从外面款款走来。大家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今天的安羽比12号彩排那天更漂亮,看得出化妆师花费了很大心力。高中时代起安羽就是珠圆玉润的丰满型,大家第一次发现瘦下来的安羽原来这么美丽。安羽笑容满面,她走到了发言台前面,“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刚才看了一下,我想念的人都在这里了,真好。咳咳,不管过去多久,大家以后如果不小心想起了我,记忆中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这一点我很开心。咳咳咳……好的,不多说了,我准备了一个节目,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年轮》的音乐声一起,安羽翩然滑入舞台。粉色的纱衣与舞台边上的粉百合交相辉映,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艳丽娇美。舞蹈难度不大,安羽也跳得并不专业,但那种全身心投入的感觉令人十分动容。一曲舞罢,安羽喘息着鞠躬致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个子高高的中年男子走上台来,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安羽,“班长,谢谢你能来。”安羽握着班长顾家成的手激动地说。顾家成微笑着说,“安羽,我带来了咱们班同学送给你的礼物。”他对着舞台侧面点了点头,大屏幕上播放出了影像。原来是安羽的大学同学制作的视频,里面有安羽从大一到大四各种场合的照片,有好多安羽自己都是第一次看到。看着看着,人群里传出了啜泣声,很快就像星火燎原,呜咽、吸鼻子声此起彼伏。
程皓阳看着安羽渗出冷汗的额角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知道她又开始疼了,于是赶紧示意肖楚怡。肖楚怡招呼大家围在安羽身旁拍了合影,就安排让安羽先走。安羽倔强地不让程皓阳抱着她走,坚持自己走着从座位中间的通道离开,一边走一边向大家挥手,“再见,再见,朋友们,亲人们,再见,我爱你们!”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肖楚怡忽然从梦中醒来,感觉到胸闷憋气,浑身不舒服。天还没亮,可她睡不着了,于是坐了起来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
微信显示安羽和程皓阳都给她发了信息。她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安羽了,从上周开始,除了父母和程皓阳,她拒绝见任何人。上次看到的安羽,更瘦更虚弱了,没人扶着几乎已经无法站立。是不是要托她办什么事?肖楚怡赶紧点开了安羽的微信。
“亲爱的怡,当你看到这条信息时,我已经彻底解脱了。虽然有诸多不舍,但我没什么遗憾了。你为我做的一切说感谢都太轻了,唯有感慨上苍毕竟待我不薄,给了我皓阳还给了你。你以后工作别太拼了,对老刘也别老那么强硬,他爱你包容你,你也要体谅他。皎皎的中考庆祝礼物我已经买好了,过几天你去找皓阳拿。你要好好的,我希望见到的是九十岁以后的你哟。爱你的羽”
虽然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肖楚怡还是心如刀绞,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泪眼婆娑中她点开了程皓阳的微信,“安羽已于昨夜十点离去,她走得很平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