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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幸福的道路千千万万,苦难的根源总是贫穷。此时此刻,林维山才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能不能再便宜点?”男人手里拿着一份薄纸,对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哀求道。
“林先生,很抱歉,根据系统测算,您只剩下二十年的寿命,扣除预留的五年以及用来折现的五年,实际上您只有十年可以用来出借,而这个数额并不算高,拿走两年作为中介费用已经是最优惠的条款了。”
“就不能降到一年吗?一年半也行,只要几天……对!只要宽限我几天,我一定会拿足够的钱补上的。”
“不行。”年轻的工作人员一口回绝,并作势要把林维山的那份合同抽走,“您要是不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后面还排着很多人。”
“不不!您误会了,我同意,我同意。”肥胖的中年男人赶忙将手里的合同死死攥紧,生怕它从手里溜走。
“那好,那就请您在合同的下方签上您的名字,以及受益人的名字。”
男人拿起桌上的水笔,在出借人的那栏迅速签下“林维山”三个字,接着又在受益人那栏写下“林子橙”三个字。填完这两个空后,他才开始着手填写合同上的其它空白。
“填好了。”在一阵笔尖摩擦的沙沙声后,林维山放下手中的笔,将合同递回给对面的年轻人。接着便靠在椅背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搓弄手指头,一边看着窗外的雪。
“好的,请稍等。”工作人员左手拿过合同,右手飞快敲击着柜台上的键盘,“受益人与您的关系?这一栏您忘记填了。”
“我没填吗?”男人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直起身来,将视线从雪景上移开,眉毛下的两个眼球转个不停,“你让我想想。”
“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半分钟的沉默后,林维山答道。
“好的,合同已经为您办好了,我这边看见您之前也购买过三次本公司的借命服务,依照公司对老客户的优惠规定,这次的手续费就不用交了,这是您那份合同与收据,请您拿好,欢迎您下次继续购买本公司的服务,慢走!”
林维山仔细收好那几张价值三百五十多万人民币的薄纸,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包里,穿过大厅里排队的人流,来到街上。
街道上挂满了一层厚厚的雪,冷风在空气中肆意驱驰,刺得林维山的脸红得发烫,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路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他把两只手塞进口袋里,低着头,悄无声息地绕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在通过那几片迷宫般的街区后,男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家医院。医院门口竖着块花岗岩石碑,上面刻着一行鲜红的字:洛河市第三人民医院。
沿着正门那条大路,他径直走进医院的接待大厅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大厅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两个值班的护士躲在角落里聊天。
“您好,请问539号手术室往哪走?”
“坐电梯到五楼,出门往右拐,直走就到了。”其中那个苗条的高个子护士答道,连头都懒得转过来,继续沉浸在与同事的聊天八卦中。
“谢谢。”林维山一边向电梯跑去一边道谢,走廊里充斥着男人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你等下!给我看下你的身份证!”另外那个胖胖的矮护士突然抬头瞟了他一眼,接着大声喝住这个穷酸的中年男人。
林维山顿时感到有些发窘,脸颊微微涨红。他在脏黄的裤兜里左掏右掏,抓出一把发皱的零钱,接着用力甩了甩这些霉臭的旧钞,从里面抖出一张淡蓝色小卡片。
“没问题,您可以走了。”那位胖护士把林维山的身份证拿在手里再三翻看,接着又打了个电话,反复确认后才放他离开。
他从护士手里接回自己的身份证,来不及把它放回口袋,只能一边跑一边攥得死死的。他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点,不要迟到。
万幸的是,他赶到了。在他跨出五楼的电梯门后,就远远瞧见走廊的尽头挤满了人,有医生也有护士。他们都围着中间那个细小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少女,看起来有二十多岁,两只纤嫩的手臂上插满了粗细不一的输液针头,脑袋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子橙……子橙?醒醒,快醒醒……爸来了。”林维山向领头的那个老医生表明来意后,便立马握住女孩的小手,生怕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听不见的,我们已经事先给她打了全身麻醉,请您冷静点。”那个老医生开口劝道,“您放心,这次手术,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这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廖医生,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能不能让我再多和她待一会?”
走廊里的人都沉默了,护士们主动为这位父亲让开一处宽敞的空间。男人将她的手握在胸前,对着少女白皙的额头与脸吻了又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她的双手,转身靠在手术室门边的墙上,耷拉着头,眼神一直停在充斥着酒精味的白地板上。
“廖医生,这次的手术会成功吗?”林维山问道,视线却没从地板上移开。
“这我不敢保证,像这种脊髓神经的移植手术,目前的成功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七,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您女儿的……”
“一定会成功的。”他突然打断了老医生的话,接着抬起头,用一种坚定而狂热的目光盯着他,让这位主刀了上千场手术的名医都不免感到奇怪。
“一定会的。”
(2)
人们常说,睡觉是打发时间的最快办法。因为在梦里,世界是一张凝固了的画,一切事物都不过是潜意识的重现。但林子橙可不这么认为,刚从长眠里苏醒的她,却觉得自己像是活了好几辈子的死人,既想不起做梦之前的事,也想不起做梦之后的事。
她使劲地抬起身子,半靠在枕头上。视线从洁白的天花板移到病房四周,最后定格在床边的一张小折叠椅上,那儿坐着一个打鼾的中年男人。
“啊……啊!”男人似乎感到有人正在看他,从半睡中惊醒过来,一睁眼就对上了那双澄澈的目光。
“子橙……子橙!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你是?”少女疑惑地问道,尽管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熟悉,但她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是你爸爸,你的亲生父亲,你不记得了?”
男人的话让林子橙有些头痛,她记得她的确有个父亲,但她就是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林维山不得不从头开始讲起,从她昏迷前到她昏迷后,父女二人就这么面对面的相互坐着,整整交谈了一个下午。
“所以,我是因为那次车祸才昏迷了这么久?”
“嗯,医生说你能活下来完全是奇迹……子橙……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维山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哭,要把心里的苦痛全都哭出来。
“没事的,爸爸,我在这里...别哭了...别哭了,你这样弄得我也会想哭……”尽管眼前这个男人对林子橙而言还很陌生,但她却紧紧抱住了他,血液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在折磨她,看见他这么痛苦,她也觉得痛苦极了。
两人又相互依偎着说了不少的话,直到被病房外的脚步声打断。门开了,是廖医生,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医生,廖医生在前面说话,他们在后边跟着点头,并各自拿着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抄抄写写。
看见是医生来了,林维山马上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女儿身旁离开。他们走到病房另一侧的墙角里,小声交流着林子橙的病情,好尽量不被她听到。
“所以,我女儿还得再做一次手术才行?”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不修复您女儿那块受损的脑干神经,恐怕她以后很难再站起来了。”
林维山沉默了半分钟,接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做,必须得做,钱的事您不用操心,最晚后天……不!明天我就会把手术费凑齐的。”
“您可得想好,这次手术的成功率虽然比上次要高,但也只有百分之二十三的几率而已。”
“我想好了,您就放手去做吧。”林维山朝廖医生点点头,随即又补充说:“还是和上次一样,我相信您,还有子橙,一定会成功的。”
“好吧,请您在这上面签字。”廖医生示意身后一个年轻医生将手术同意书递给他。林维山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在上面签好名字,确认无误后就与医生们一起离开了病房。
临走前,他并没忘记道别。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在往后的十年里,每当林子橙回想起那天夜里,那个转身离开的高大背影,仍然会觉得记忆犹新。
“爸爸,你要走了吗?”
“嗯。”
“可我不想……不,我不要你走。”
“子橙,爸爸还得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能理解爸爸,爸爸很快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陪你的,爸向你保证,好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来回应父亲的约定,没等他说完,便从袖子里伸出右手,竖起那纤细苍白的小指,对着父亲的脸。
“拉勾……”
林维山无奈地笑笑,只好伸出手来,与她轻轻地拉了个勾。
“那子橙,爸爸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遇到什么困难记得及时叫护士姐姐们帮忙,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就这样,我走了!”
林维山在女儿的额头上深吻一下,然后便快步走出门外。泪水滑过两张不同的脸,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
(3)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林子橙都没能再见到父亲一面。唯一令她安慰的是,护士们给她带来许多父亲寄来的东西,大多都是吃的,可也有一些精致的日用品,其中有一样东西最惹她喜欢。
那是一块漆黑的电子绘板,薄薄的,摊开来只有教科书那么大,刚好够她两只手用。绘板的屏幕上布满灰尘,里面嵌着一支配套的电子笔。父亲之前说过,她在家的时候特别喜欢绘画,有空就会一个人写写画画。所以当她使用起这块绘板时,她一点也没觉得生疏,反倒用得十分熟练。
在这段烦闷的疗养时光里,她经常如痴如醉地画上好几个小时,描摹的对象基本都是房间里的病人、护士、还有窗户外面那常年飘着冷风的城市。有时雪大了,那一片片房屋在风雪里像是一堆不规则的黑斑,随风摇曳出奇怪的抽象舞蹈。
“你在画什么呢?”某天晚上,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林子橙的绘画。
她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从色彩的世界中暂时脱身,创作在高潮时被人打断令她特别难受。床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乌黑的密发下挂着一脸病态的惨白,五官却十分端正,可左手的袖套里空空荡荡,风从窗外一吹,便向前卷成一串布质的长条麻花。
“你自己不会看吗?”
“噢……这是什么,雪?还是章鱼?”
“我说啊……你是从哪看出这是章鱼的?这明明就是房子好不好!” 林子橙没好气地呛道。
“抱歉……这难道是抽象画?”
“你懂绘画?”林子橙不禁有些好奇,又仔细盯着他瞧了一会,“没办法,周围的东西都被画完了,我只能尝试用不同的画法来呈现它们。”
“那你为什么不出去找找素材呢?”
林子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脚,少年立马就明白了:她是个腿部残疾的病人。
“抱歉,我没注意……一直重复画着那些东西,一定很无聊吧?”
“唉,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光是每天让护士姐姐们照顾我就已经够麻烦了,我哪还敢奢求什么别的东西?”
“哦……”少年沉吟一声,又凝望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用一种细腻调皮的声音对她说道:“那么,你想不想去外面走走?今晚可是个重要的日子呢!”
“你是在逗我吗?我这副样子该怎么走?”
“我背你。”他晃了晃自己的右臂,虽然不粗,但很结实,“你别看我少了一只手,但背起一个女孩子可是绰绰有余,怎么……你难道不信?”
疑虑与焦灼涌上林子橙的心头,她的确很久没去过外面了。但医院的门禁向来很严,她没把握让他带着自己顺利逃出去。更何况,他还是个陌生男人!尽管她对他并不讨厌,甚至还觉得有些亲切,可她还是不敢拿自己的安全来开玩笑。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你得先解释清楚,刚才你说的重要日子是什么?”她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看看他能不能说服自己。
“是极光!”少年兴奋地举起右手,朝大腿上轻轻一拍,“今晚的洛河市有极光看!还有流星雨,很漂亮的,就连本地人一年到头都没机会见几次呢。”
“好吧,我去。”反复斗争的内心瞬间平静下来,宇宙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你得向我保证,必须在明早之前带我回来,还有……不准让我磕着碰着,不然我可要你好看!”
“遵命,我的大小姐!”他用右手敬了个难看的军礼,另一只袖套却被风吹得肆意乱晃,恰巧糊在那双开心的眼睛上,惹得林子橙不禁哈哈大笑。
就这样,少年与少女手牵着手,一同踏上一条不归的路。对她而言,那时的世界充满着纯真与好奇,一切都还尘埃未定,未来仍然充满希望,二十二岁的年华在新生的情感里猛烈绽放,宛如盛开在深秋的彼岸花。
今晚又是一个普通的夜,太阳照例用它那无声无息的风暴平等地蹂躏着每一个人。远在苍穹的另一边,源自英仙座的星辰跨越数亿光年的距离,散发着耀眼的冷光,挥洒在两个屹立在雪原里的细小背影上。
此地是一处离医院不远的公园,他们两人花了大概三十分钟才走到这。医院的门禁并没有林子橙想象的严。更何况,这个少年的力气很大,单手背她也能轻松地行动自如,根本不像是一个左手残疾的人。
经过一路的交谈,她对他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的名字叫小雨,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由于政府要求对这些孤儿(特别是那些天生残疾的)进行必要的康复治疗,所以他最近才从孤儿院转出到医院生活,更令林子橙好奇的是,他才只有十九岁,眼里却透出一股与年纪不符的哀伤。
“怎么样,这次出来很值得吧?”在漫天的极光下,他和她在公园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相互紧挨着坐在一张长椅上。她从棉袄内衬里掏出绘板,对着夜空,在上面快速涂描,而他则默默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淡漠的温柔。
“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极光,谢谢你。”林子橙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雪依旧下得很大,但二人呼出的热气却清晰可见,白白的、暖暖的,吹在脸颊上红得发烫,让两颗心也痒了起来。
“不客气,本来我也打算今天晚上出来看极光的,你冷吗?要不要我现在带你回去?”
“不用,我还得再画一会,你冷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反正这幅画今晚也画不完,我回去以后再画也行。”
“我不冷,我不冷……”小雨急忙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看,这次出来也没穿太多衣服,又碰上这么大的雪,我……”
“好啦好啦,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再待十分钟,我们就回去。”
“嗯……”
二人又沉默了好一会,林子橙一边挥舞手中的画笔,一边问道:“你的名字就叫小雨吗?没有姓氏?还是说你就姓小?”
“不是啦,那是孤儿院的妈妈们给我取的名字,大家都有,小红、小蓝、小雪什么的,轮到我起名字的那天正好下雨,所以就叫小雨了。”
“哦……”少女沉吟一声,“所以,你本来的名字呢?”
“我本来……我本来就没有名字,很小的时候我就被父母送到院里,只有爸爸带过我一段时间,但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也不想再见到他们,倒不如说,我恨他们!”
“对不起,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一定很痛苦吧。”
“把它当成习惯就好了。”他对她晃了晃空荡的衣袖,“如果残疾也是一种罪,那我就活该被它狠狠折磨,不这么想的话,我反而会觉得更加痛苦,更加痛苦!”说到这里,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响亮许多。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你看看我,也是个不能走路的累赘,唯一比你幸运的是,我还有个爱我的父亲,他会经常来看我,所以我才要努力活着,为我自己,更为那些爱我的人。”
“可你毕竟还有人爱!我又能到哪儿去呢?我又该去为谁而活呢?”
他突然哭了,他本来不想在她面前哭的。明明自己早就对这种孤独的日子习以为常,可还是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情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胸膛里淤积的什么东西爆发了出来,而导火索正是她,所以他才突然变得那么失控,那么脆弱。
“有我在,就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少女紧紧抱住了他,二人都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很快,可节奏却又出奇一致。这下他和她都确信了一件事:自己与对方的命运已经深深纠缠在一起,那个令人无限向往的神圣时刻到来了。
回去的路上,林子橙又与他聊了许多,有关她的梦想,还有她的父亲。她说她想为父亲画一幅肖像,因为她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想在下次见面给他一个惊喜。小雨认为这主意不错,还说如果她不嫌弃的话,他也可以帮忙。
临走前,小雨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盖上被子,轻轻地和她吻别。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又回转身来,右手背在身后,有些脸红地问道:“以后还能像这样,一起再出去玩吗?”
“当然可以呀,下次我要带上爸爸,我们三个人一起再去看极光吧!”
“那……那就这么说定了,绝对不能骗我哦!”
“哼,谁骗你谁就是小狗,咱们一言为定。”少女伸出小指,向着他微微弯曲。
“嗯,一言为定。”他用仅存的那只手轻轻勾上她的手指,没拉多久便松开了,然后便飞快地逃离房间。少女的轻笑与他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医院回廊上叮嗒作响。
(4)
十里街路,有一条老旧的小巷,巷子里布满了叫卖各色餐食的摊贩,每逢早中晚的饭时,那儿都聚满了排队的人。他们大部分是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还有一些贪图实惠的大学生。总之,人数不少,种类不多。
往巷子深处走去,有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尽管店铺的门面看起来很老,带着一种苍蝇馆子特有的油腻,但每天来吃早饭的人却很多,等餐的队伍往往能从店门口一直排到街上。店内有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忙活,不断周旋于后厨与客人之间,一边端菜一边指挥着店里的阿姨赶紧擦桌子洗碗,俨然一副老板娘的自信气派。
她叫蒋青,熟悉她的人都喊她阿青。阿青经营这家早餐店已经很久了,今天刚好满整整第三年。因为有门特别会做饭的手艺,再加上还有亡夫的儿子需要抚养,她才不得不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把未来全都寄托在这家店上。
今天店里的客人依旧很多,但有一个客人她注意很久了。这位客人是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身材高瘦,满头的白发与皱纹,穿着一身不合体型的肥大外衣。他只点了一碗炒粉与一壶茶,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吃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有人来和他说话,阿青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迷路的痴呆老人,便主动上去攀谈起来。
“老人家,您还要些什么吗?”
“不,不用了,我很快就走。”老人的声音出奇镇静,“您去忙您的吧。”
“好,要是您还需要点菜的话,就叫一声……”阿青话还没说完,后厨突然传来嘹亮的哭声,“真的是,又在哭了!廖阿姨你赶紧去给客人上菜,我马上就回来!”
阿青急忙奔到后厨。原来是她那个三岁大的儿子,在玩耍时摔了一跤。 她只好暂时将手头的工作放下,抱起他来仔细检查伤势,用手擦拭儿子脸上的泪珠,哼着简单的摇篮曲,轻揉孩子脚上的淤青。
“他是您的孩子?”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后,差点吓阿青一跳。
“对,老人家您吃完了?还要菜的话得等会,我马上就给您去拿……”
“不,不用了。”老人瞧着阿青儿子的腿,明显肿大了一圈,“您儿子的伤,得马上去看医生才行。”
“您说得对,说得对。”阿青焦虑地咬着手指答道。“可是生意怎么办?我还得开张挣钱啊!一上午两千多块的收入就这么打了水漂?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宝贝的伤,就让他再缓缓吧……都怪妈妈,是妈妈没用……”她暗想。
老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便从兜里掏出一大沓鲜红色的钞票,对她说:“拿去,今天上午所有人的饭钱都由我买单,您带他去医院吧。”
“可这……这怎么行!”阿青看着老人,凭她多年点钞的经验,这儿大约有四千多块钱。但她实在担心儿子的伤,又有些后悔刚刚说的话。
“这样,你就当是我预先付的饭钱吧,以后我还会常来这吃饭的,省得再付钱了。”
老人再次把钱递给她,这次阿青没说话了,默默收下了钱。然后她便招呼阿姨们准备关门打烊,把最后一批点菜的客人伺候完了以后,就背着儿子去最近的医院了。
所幸儿子的伤没有大碍,医生表示只是筋肉拉伤,休息几天就能好。阿青拿着开好的药,背着儿子从医院回来。走回早餐店时已近黄昏,那位老人却还站在店门口那不动,彷佛是在特意等她似的。
还没等阿青走近,老人就远远的朝她挥手打招呼,另一只左手则拖着个巨大的黑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里面看起来似乎装了很沉的东西。
“老人家,您还没回家?”
“这个不急,不急……”老人对她摆摆手,“孩子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事,休息几天擦点药就好了,您是找我有事吗?”
“对,我现在有些……无聊,您能陪我散散步吗?”
阿青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老人。她不由暗想:一个携带大量现金的老人,莫名其妙地送钱来为自己解围,还没有子女亲戚接他回家,这都说明他很可能是个精神失常的孤寡老人,她觉得她应该直接打110,让警察接他回家。
可阿青却并没这么做,这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怜悯?她不明白。多年后的她才知道,或许这两者都不是,而是命中注定的同病相怜。
“行,您等我一下。”阿青走进店里,把孩子交给那个经常来帮工的廖阿姨托管,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简约的米色裙装,跟着老人一起朝十里街路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老人并不怎么说话,只是经常转头查看那只攥在手上的黑色袋子。她现在笃定他是那种被子女抛弃、孤独太久的老人,于是对他的同情又加深了几分。
黄昏已尽,黑夜从天的另一端降下它的帷幕,老人停在了一堵巨大的阴影下。那是一座横跨洛河的宏伟天桥,桥的下层挤满了回家的人与汽车,上层由于只有两条更窄的人行通道,过路的人则相对较少。
老人没顾身后的阿青是否跟上,就自顾自地朝通往天桥上头的旋梯走去,口中还不停地小声嘟囔着什么。阿青没能听清,但她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于是也跟在老人身后,往天桥的顶端快步走去。
二人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这里恰好位于整座桥的中部,既可以俯瞰洛河市的夜景,也能一览无余苍穹中的繁星。作为告别的场所,没有比这地方更适合的了,他想。
“我今天就得死了,也可能是在明天,我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说的了,这不重要,反正……就是在最近的这几天。”老人将双臂倚在桥栏上,一只手掌托着那顶干瘪的脑袋,静静凝视着深邃的河水,嘴边的念叨响个不停,可身子却始终背对着阿青。
“老人家,您是得病了吗?我还是给您的家人打电话吧,把您家里人的电话告诉我,让我来帮您……”阿青现在确信,这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可怜老人,他需要的不是倾听,而是家人的照顾。
“你别用这种目光瞧我!”尽管老人没看见阿青的表情,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回转身来,面对面地朝她吼道:“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这反而是一种幸福,因为我终于能只顾我自己,只爱我自己……我自己!”
老人越说越激动,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活像一条抹了盐的泥鳅。阿青感到有些害怕,老人没等她回答,就又说道:“姑娘,我能看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不死的……行吗?”
阿青愣了愣神,瞧了好一会儿老人的脸,皱得连泪都流不下来,全都卡在那些干瘪的纹路上,在冷风的吹拂里留下一层薄薄的霜雾。
寒冷的银光取代了暖红,月亮升起来了。她慢慢走到他的跟前,双臂张开,轻轻抱住了他,“没关系的,爷爷,我会帮你,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了……”一股深深的同情窜上心头,她这会甚至没注意,她对他的称呼也起了变化。
“谢谢你,那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吧。”老人脱开她的怀抱,从左手拿着的黑色袋子里取出一沓纸,这些纸阿青再熟悉不过,它们全都红彤彤的、印着千遍一律的头像。
那是一堆现钞。捆扎的皮筋虽然旧得发黄,但表面的成色却都很新,一看就是刚取出来的新钱,散发着处子般的油墨清香。
“来,跟我一起扔。”老人也不等她回答,就将手里的钱解开,往桥下面丢。阿青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整整一万块钱啊!一万块钱,用她一个月的劳动才能换来,就这样散落在空气里,零零碎碎地坠下去,好似庆典的烟花。
“爷爷,您快住手啊!这些可都是钱……都是钱啊!”阿青急了,她冲过去想拉住老人的手,阻止他的疯狂行为。可老人却出乎意料的躲开了,一手抱着袋子,一手撑着栏杆,以不符年龄的迅捷跨过围栏,矗立在深渊的边缘上。
“你别过来!还说什么会帮我……你也不过是个骗子,和我一样,是个骗子!”
“好……好,我不过来。”阿青慌了,她怕自己刺激到老人,便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隔着围栏劝阻他,“可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啊,那可是钱,是能救命的钱啊!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请你为你的孩子们想想吧!他们会多么伤心,多么难过呀!”
“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从他的喉管里爆出一阵刺耳的拉锯声,“我曾经有过孩子,后来没有了,现在却又有了一个新的孩子,这是个多么滑稽的笑话,你懂吗?真他妈的搞笑,我都快被自己给笑死了。”
天桥变得更明亮了,月亮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苍穹的中央,路灯也全都开了,黄色与白色的光交错其间,洒在他的脸上,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却始终搞不明白那些话的含义。
转瞬间,又是三大坨钞票散逸在风里,整整四万多块钱,阿青数得清清楚楚。这四十多张令人着迷的纸,相当于一个的士司机三个月的里程、一名小贩两个月的吆喝、一位母亲四十五天的起早贪黑,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永远消失了,雪花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姑娘,你明白吗?到我这个年纪,记性过好是一种灵魂上的摧残,有些事忘了反而会比较好……比较好!像那些老年痴呆的人是多么幸福啊,他们终日活在遗忘的迷宫里,每天待在里面打转就非常快乐,可我却没办法,为什么要在最后让我想起来……为什么!”
啜泣猛然变为咆哮,老人干脆将整个袋子打开,让里面的内容物倾泻而下。彷佛天桥上淌下一条血红色的瀑布,其中有些水花甚至被风打在底下的路上,吸引了不少行人围观。
“爸你快看,是钱!”一个年轻的女人声音说道。
“儿子你别去,肯定是骗人的。”一名老妇拉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却被他的喜悦带着向前冲去,差点打个趔趄。
“你们快看,那上面有人!”在这躁动的人群里,一个戴着眼睛的年轻人看见了站在桥上的老人,他的呼喊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人掏出电话开始报警,有人在喊老人下来,还有的人则掏出手机,准备录下这一幕令人可口的喜剧。
“爷爷,您过来吧,我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懂你有什么痛苦,但在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你的孩子,至少还有爱你和你爱的人,只要有这份爱,生活里就没有什么困难跨不过去的,没有!”
“嘿嘿,嘿嘿!你谈到爱了,你谈到爱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吗?不是因为生活的苦难,也不是他们算错了钱的数额,而是爱令我绝望,你弄不明白?好……那我问你,你爱你的儿子吗?”
阿青的脸呆滞了几秒,她不懂他发问的用意,但她还是果断给上了自己的回答:“当然,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爱他。”
“爱到甘愿为他付出一切?”
“只要是我有的,我都会给他。”阿青坚定地说道,“我是他的妈妈,我不爱他又有谁会爱他?”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就是这份爱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都骂她不该爱我,可人在没钱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呢?又该怎么办呢?除了走进这份爱里,我们又有什么地方可回呢?哦……妈妈——你在哪?我想你了……”
老人的脸庞被苦痛撬得门洞大开,泪水透过心房倾泻而下,手里的袋子不知不觉也落在了地上。阿青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想趁这机会把他拉回来。
“剩下这些钱你拿去吧,我也用不到了。”老人拾起地上那只瘪了不少的袋子,扔在阿青面前。
“我不要……我不要这些钱,爷爷来,拉住我的手。”她尽量把手伸得笔直,老人没回答,只是望着她那深黑的眼眸,笑了。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阿青。”
“那么阿青,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当然是好人,当然是!要不然爷爷你为什么会帮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呢?”
“谢谢,你这声‘好人’就值得这剩下的几十万了。”
老人拉住阿青的手。她绷紧身体,奋力把那具衰老的身躯往回拉,可他却突然甩开她的手,将腿重新伫立在桥的边缘上。
“阿青,你还是觉得我是个坏人会更好……如果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就说‘一个该死的人去遭报应了。’”
说完,他便松开那双温暖的手,从冰冷的桥面上一跃而下。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很饿,想吃肉,想吃热腾腾的红烧肉,于是两只手在空中拼了命地乱抓,试图留住那些思绪里漂浮的碎片,直到扑通一响,黑暗从天而降,脑海里的一切就此消逝。
白日已尽,洛河的夜总是来得很早,六点钟的炊烟正在街道的尽头缓缓升起,一批批互不相干的人走进家里团聚,星星与极光稍后便会填满整片夜空。三分钟前,林子橙的手术也才刚刚开始。
(5)
最近,我又能画画了。虽然廖医生老说我的手还需要静养,但我却并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画笔还是和以前一样轻盈,我想在爸爸回来之前画好这幅画,虽然他已经半个月没来看我了,但我还是得尽快画完。明天?也或许是后天。他随时都有可能来到我的床边,牵起我的手。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小雨这几天倒是来得很勤,每次都要带好多零食给我,说我做完手术需要补身子。我叫他别带,他老是不听,非要带。没办法,我只好把吃不完的零食一半留在床头柜里,一半分给病房里的小孩,他们都很喜欢小雨。每次他来,总是会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垃圾,有次还被护士给骂了,最后还得靠我来帮他求情。
对了,我还给他网购了一些绘画用的工具,笔、画板什么的。他也很喜欢画画,他说这是奶奶教给爸爸,然后爸爸再教给他的。当我把画板和笔亲手递给他时,他特别开心,还说一定要亲手画一幅画给我,作为术后的康复礼。
可已经整整五天了,我都没见到他。他,还有爸爸,在我手术之后都没来看我。我本想主动去找他的,自尊却喊我别去。但我还是想他,于是我决定现在就去找他。
出了房间往右,就是他所住的方向。走廊上人不多,还是那几张老面孔的护士,她们微笑着向我问好,并惊讶于我恢复得如此之快,已经能正常走路了,我说这是你们照顾得好,她们笑了,我也笑了。临别前,那个高个子的护士还摸了一下我的脑袋。
虽然我走得很慢,膝盖也有些痛,但我还是到了。门后就是他的房间,我刚准备进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嗒嗒袭来,从背后叫住了我。
“请问是林子橙小姐吗?”我转过头,两个陌生的一男一女正盯着我。女的一身领带正装,身材挺拔,表情严肃。男的穿着却挺随和。二人手上都拎着一只小巧的黑色公文包,就像是一对刚下班的普通白领。
“是我,你们是?”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本证件翻开给我看,我匆匆扫了一眼,只看见两个醒目的大字:“警察。”
“我们是洛河市市局的民警,您父亲林维山涉嫌非法交易与伪造国家证件,公安机关正在对他展开调查,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非法交易?伪造证件?从他嘴里吐出的字像一节锐利的长矛穿透我的嗓子眼,使我心头一紧。我有些想马上从这里逃走,回到病床上去,回到我那个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去。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继续听着他们的话。
“他……怎么可能会犯罪呢?他一直都是一个好人,你们一定是误会了!”
两位警察并没有辩驳我。那位女警察从包里找出一叠厚厚的文件,接着从里面抽出一页档案递给我。他们两个一边让我看着这张父亲的罪状,一边向我解释。我听了很久,才弄明白他们说的话。
“这……这不可能。”我不停翻看着手上那份写满父亲案情的简要。原来爸爸一直都在参与一种买卖寿命的非法交易,这是最近才兴起的一种技术,由于对社会稳定的破坏性太大,已经在法律上被明文禁止了。而爸爸这次牵涉的案情极其严重,金额巨大,所以警方才会来追捕他。
至于另外那桩伪造证件的罪名,简要上并没有写,这让我感到很疑惑。二位警察解释说他们是在前天才确定的,还没来得及写入档案。
“所以,我爸爸他究竟伪造了什么证件?”
“户口本,身份证,还有一些和家庭户籍有关的证件。”那位女警察说道,“对了,您父亲还有别的私生子吗?”
“私生子?这不可能!我爸爸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不,我们没有搞错。”那位男警察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朝我念道,“林维山,十九年前在哈尔滨市妇幼保健二院登记入院,根据当时医院的记录,当时他身边跟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孕妇,后者为他生下了一名左臂残疾的男婴,我们比对了全国所有医院的新生儿DNA数据库,确定林维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可这说不通……没道理啊!那孩子的母亲又是谁?他活到现在也得有十九岁了吧,他在哪,叫什么名字,你们都确定搞清楚了?”我还是不相信他们的话。两位警察看我这么激动,背着我耳语了一会,然后那位男警察率先转身对我说道:“那个小孩的名字叫林雨,据我们在哈尔滨警方打听到的消息,林维山在孩子出生的五年后就为他申请了社会化抚养,把他送进孤儿院了,至于孩子的母亲嘛……”
“在孩子出生以后,就没人见过他的母亲。”女警察补充道,“当年接生的护士都记不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发现林维山在孩子出生三天后,就在另一家医院为他的妈妈登记了入院。”
我爸爸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奶奶。可这又和父亲的案子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被困惑得说不出话了,那两个人见我没有说话,便继续讲了下去:“巧合的是,我们发现林维山的母亲是由于失血过多导致的神经损伤而入院的,而且她当时正好是四十三岁……”
“够了!”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地瞪着他们,“你闭嘴吧,这简直就是对我爸爸的污蔑!”
“小姑娘,你先冷静一下。”那位高大的中年警官示意我坐下来,换了另外一种温柔的口气对我说道:“我是警察,我的职业天性就是将桌面上的线索拼凑成真相,您瞧,一个四十三岁的单亲妈妈,她的儿子在三天前与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生下一个孩子,没过多久又亲手将自己的母亲送进医院养病,我调查到这种大出血导致的严重神经损伤会使患者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与瘫痪,被救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而您,林子橙小姐,您的医生说您也是由于神经损伤的病症被您父亲在半年前送进这家医院的,您前段时间还一直处在昏迷中呢,手术之后才醒了过来,对吧?”
“你别问我了,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你别说了,这些我都不懂,也不想知道,反正……这些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把头倔强地扭向一边,大脑在拼命地抗拒思考,因为装傻是拥抱现实的最快出路,也是获取幸福的唯一出路。
后面我和那两个警察谈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大清了。反正就是些对爸爸日常习惯的询问,诸如他经常出入的地方,喜欢的爱好等等。尽管这些我都没回答上来,不是我不想回答,实际上我也并不清楚。他们听完有些失望,最后给我留了一张名片,让我有什么情况就打上面的电话,并让我明天再去警察局一趟,他们还要对我做一次笔录。
“警察先生,为什么国家会禁止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呢?只是贩卖自己所有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
“小姑娘,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标价的,即便那是你自己的东西,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更何况,这种勾当还会对身体有害。”
“有害?”
“据说会对人的大脑造成损伤,导致失忆和精神障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这几天你看看新闻,上面会有专家解释的。”
听完,我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那两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又叫住了他们。“那么,我爸爸究竟是把命借给了谁?你们知道吗?”
“这个我们目前还没调查清楚,等有消息了我会再通知你的,对了……这张照片你拿好,要是碰到谁见过你父亲,记得打我的电话。”高个子的男警察从包里拿出一张父亲的相片给我,然后便和他的同事一起离开了。
照片上的人确实是爸爸,胖胖的中年男人,头上带着一缕微秃的地中海。突然,一股莫名的悲哀与恐惧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手中的照片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在地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的门里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我怕被他看见这副样子,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干,装出一副刚到这里的模样。
门开了,不是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士。她似乎是刚刚护理完病人,洁白的手套上沾染着许多红黄相间的污渍,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从她身上传来,弄得我全身微微发痒。
“你怎么了?”护士捡起我脚下的照片,关切地望着我。
“我没事……我是来找人的,那张照片是我的,您还给我吧。”
“他是你认识的人吗?”这位老护士在把照片给我之前,又看了一会,才还给我。
“嗯,怎么了吗?”
“我之前见过他。”
“您见过他?在哪见的?什么时候的事?”我突然激动起来,彷佛这位护士小姐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必须紧紧抓住她的话语,好似溺水时的绳索。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但有个和他长得很像的老人五天前被送到院里急救,当时那场面可混乱了,他是被一群消防员抬过来的,据说是跳河自杀,有个年轻姑娘还带着一大把现金说要为他付医药费……反正最后进手术室的时候,外面都是闹哄哄的,好几个小时都没消停。”
“那他现在在哪呢?救回来了吗?“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又从眼角里夺眶而出,“哎,小姑娘你别哭呀,他救回来了,就在楼下的病房里,走……我带你去。”老护士似乎看出了什么,便领着我往拐角的楼梯口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好心安慰我。我问她那个老人是怎么救回来的,她说在急救的时候病人大出血,可老人的血型比较罕见,来不及从外面的血库调血,医院只好就近号召职工们测血型去献血,碰巧有个小伙子过来,看见她们在为老人排队献血,就显得特别激动,说什么也要第一个为老人输血,万幸的是,他们俩的血型都匹配的上,在抢救了整整一天以后,昨天下午才突然转危为安,主刀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
“你说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断了一只手臂?”突然,我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彷佛是潜意识在大脑里作祟。
“对,你认识?”
“不,我不认识。”我们到了,那位老护士说她还要去值班,临走前她嘱咐我在房间里安静一点,里面都是上了年纪的病人。在得到我的保证以后,她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病房,左右靠墙的两边各摆着十个床位,上面都睡满了人。我在这堆死气沉沉的肉里一眼就发现了父亲。他就躺在左边靠窗的角落里,双眼紧闭,神情安详,彷佛在做一场无梦的长眠。等我走近后才发现,他的白头发少了许多,身材也变得更瘦了,我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泪水滑过我的面庞,滴在他的脸上,摸起来像雨后的沙,湿湿黏黏,充满悲伤。
“爸,等你好了以后,我带上你,还有小雨,三个人一起……去看极光吧。”
没有回应,这是当然的,我只要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就觉得很满足了。但在床头的另一边,却传来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我循着声音望去,靠墙右边的角落尽头,一块长方形的黑色板子掉在地上,旁边的床位上睡着另一位老人,双目圆睁,靠在枕头上死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我走过去拾起那块板子,准备还给它的主人。可当我把板子翻了个面以后,才发现那上面粘着一张工整的铅笔素描,主角正是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我的父亲。
画的背面还附着一张标准的A4打印纸,上方是一行粗大的黑体标题,其中“借命”那两个字尤为显眼,中间是一堆错综复杂的解释条款。而在合同的最底端,则书写了对我灵魂的终极审判。
“出借人:林雨,受益人:林维山。”
一股反胃的臭气涌上喉咙,弄得我早上吃的包子都差点吐了出来。月光穿过房间尽头的百叶窗,直直地向我脑袋上扑来,还掺杂着些许刺骨的冬寒,冷得我全身发烫。现在,我已经迈过窗台的边缘,漆黑的大地扑面而来。随后,我又站在了窗边,再次飞翔,再次死亡,重复坠落,重复死亡,品尝那一遍又一遍的荒谬轮回。
原来,人可以再次爱上同一个人,然后以爱的名义犯下相同的罪,事后还能恬不知耻地朝自己解释:因为是爱,所以无罪。
“你这样做……让我该怎么活下去啊!你忘了那晚的约定了吗?我求求你别走,我把命借给你好不好?”我搂起他的双肩,灰白的病号服下是一排排刺手的肋骨,左边的袖子依旧干瘪,身体轻得失去了重量,像是羽毛。
他慢慢将眼睛从天花板上挪开,静静地盯着我。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滩死寂如水的暗夜。
他的喉咙突然蠕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摩擦声,胸腔开始拼命地起伏膨胀,使他借着空气的力量,从声带里挤出三个腥甜味的字。
“我恨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