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8.7:爬坎子

Vincent van Gogh,Trees in a Field on a Sunny Day


从老街到盐井坝走山路要经过官田坝。

官田坝地势高,从老街过来只有一条要爬坡的山路,爬到半山腰地势平坦得多,路也宽敞很多,再一路顺坡往北朝河坝走,盐井坝就在河边边上。

大大小小几十个盐池分布在盐井坝河滩四周,刘开真的盐池在盐井坝最南端,盐池虽然没有谭秉章家的大,但他家的盐池挖得深,出的盐多,质量也不错。

今年,8月初还没有涨水,盐井坝几十个盐池都在加班加点熬盐巴,都想赶在涨水之前多熬点盐出来,歇过涨水后损失也不大。

刘开真一大清早起床,发现天气凉悠悠的,昨天也没有下雨居然没有前几天闷热。他觉得不可思议,明天就立秋了,按理说这两天正是热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不过弄个热的天来点凉爽倒也是件好事。

佣人早早做好了饭,刘开真随便吃了一碗跟夫人说,“今天天气不热哦,我干脆走路去一趟盐井坝。”

夫人在屋里说,“现在不热等哈就热了,你怕还是坐轿子去。”

刘开真说,“不了,天不热就想走哈路,我走了哦,”说完喊家丁王四儿跟斗就朝门口走。

刘开真家的宅院在老街上排街,离谭秉章家的宅院不算远,走路十多分钟。

他走出院门,发现街上到处是昨天赶场留下来的垃圾,心想哪天团绅会开会得有个提议,让大家把卫生搞好么日子才好过。

走到街尾巴一条小路上,他又想拐进去喊谭秉章,看他想不想一起去盐井坝看哈盐池的情况。

脚已经拐到小路上又突然收回来:谭老爷子过几天要做八十大寿,他怕忙不赢。想到这里他独自笑了笑:算了,我去看自己家的也顺便帮他家看哈。开了十多年盐场的他知道,只要工人不偷懒没得天灾人祸,盐池出的盐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

顺着老街一条小路出来,过一座桥就开始上官田坝那个大坡坡。

上几天都没下雨,地上干苏苏起的灰尘很多。一个马夫牵斗一匹马在前面坡上走,马蹄子扬起来的灰尘很高,刘开真不停拿手来赶。

临出门时夫人喊住王四儿给了他一把大伞,说等哈出太阳下雨都用得着,刘开真当时还笑夫人多此一举。现在走在路上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清爽四周鸟语花香,刘开真觉得心情舒畅,只是前面马蹄子扬起的灰尘半天不散,刘开真就喊家丁,“王四儿走慢点,等马儿先走哈,不然这个灰尘吃不完。”

前面牵马儿的马夫就是驮盐巴卖的人,回头看见刘开真立马牵住马儿不动,“刘老板也赶盐井坝蛮?”

“是啊。”刘开真说,“这两天盐井坝这边的盐是不是出得多得很。”

“是呢哦,我们驮都驮不赢。”

刘开真说,“弄个就好,只消赶在涨水前多出一点损失就小点。”

马夫说,“就是就是。”

刘开真说,“你不消等我们,你们还要赶远路先走就是。”

“好嘛,刘老板回头见哈。”说完牵斗马儿一路快走,又扬起大片灰尘。

刘开真和王四儿等前面坡坡上的灰尘散完又才起身。王四儿小声说,“东家你还走得动不,要不要喊顶轿子?”

刘开真有点不高兴,“这才走几步路哦,喊啥子轿子?”

王四儿不敢说话,默默跟在刘开真身后。

爬完官田坝那个大坡坡,地势平缓很多。路边有卖冰粉儿的人家,刘开真喊家丁去打两碗来吃,家丁马上就跑了过去。

一小哈,王四儿端过来两碗冰粉儿都递给刘开真,刘开真说,“我吃得完两碗蛮?你吃一碗噻。”

“谢谢东家,”王四儿抬起碗一口气就吃完。吃完了抹抹嘴巴,“这家的冰粉儿做得最好。”刘开真说,“硬是做得好,清爽得很。”两个人吃完冰粉继续往盐井坝走。

从坡坡上来经过一条大路。盐井镇的人家户大多集居在老街,这边的人家户还少,但也慢慢比过去多了许多。

刘开真和家丁边走边看,家丁王四儿说,“刘老板要是在官田坝买个地基盖房子就好了,以后去盐井坝方便,不用跑弄个远。”

不说还好,一说心里就泛起了涟漪。

官田坝这个地方地势高又比较平坦,如果把家安在这点以后不容易遭水灾倒是真的,何况离盐井坝是近,去看盐池几步路也就到了。

往官田坝这条大路走天开始闷热,王四儿赶紧给刘开真递了把扇子,又把大伞撑开。刘开真接过扇子说,“伞就不打了,”然后径直朝斗一家面馆走去。

王四儿紧紧跟在后面问,“东家是想吃碗面蛮?”

“吃啥子面?是想过去跟老板摆哈。”王四儿明白,马上先过去跟卖面的老板打招呼。

“我东家要来跟你摆哈,不会影响你生意嘛?”

“没得事,没得事,请他来就是。”面馆老板笑脸相迎,还赶紧端条板凳出来。

刘开真过去坐在板凳上,慢慢跟面馆老板摆起来。

“原先在这点开面馆的老板喃?咋个没看斗,转给你做了蛮?”

“老板在呢,我是去年才赶这点上门,两个老人做不动了换我来做。”

“哦,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你。”说完又补充,“你两个老人我倒是认得,身体还好不好哦?”

“好呢好呢,”正说着一个看斗比刘开真大不了多少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坐在板凳上的刘开真忙不迭地说,“哎呀刘老板是稀客哦,咋个想到来我家坐一哈呢哦?”

“经常都往你门口过,还认不得你去年接了个上门女婿,也没请我们。”

“我们小家小户咋个敢请哦。”中年男人忙解释。

刘开真说,“你家好像在官田坝住了几十年了吧?”

“是哦刘老板,我爷爷就赶这点买呢地盖房子,这间老房子是有好几十年了。”

刘开真听他这样说,又好好打量了一下房子。

两层木板瓦房,虽然做面馆的地方只有20多个平方米,但房子进深很长,看斗也够一大家人住。

木板墙壁被常年火烟熏烤几乎变成了土黑色,七八张桌子各有四根长板凳,在刘开真打量房子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吃面。

刘开真问,“你生意一直都好哈?”

“马马虎虎,肯定比不上老街那边。”说完又说,“这边主要就是赶盐井坝去的人来吃。盐井坝的生意好点蛮路过的人多点,吃的人也多点,生意不好,过的人不多吃的人也不多。完全要靠你们这些盐老板撑起来哦。”

“哪点哪点,生意蛮大家都在撑。”刘开真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等吃面的两个人走开,刘开真问中年男人,“现在赶官田坝买块地贵不贵?”

“刘老板要买蛮?”

“今天赶这点过突然有点打算。”

“现在倒是不闹热,以后怕还是会闹热起来哦。”

“我就是在想,这个地方离河坝远水打不到,离盐井坝又近方便我们这些做盐巴生意的。”

“刘老板弄个想硬是好哦,一大个官田坝没得几家做生意的老板,刘老板要是来这点安家,那个个老板都跟斗来了嘛,以后官田坝还怕不会闹热蛮?”

刘开真谦虚起来,“话不能弄个说,老街那边毕竟是县治所在,肯定会闹热点。我就是只考虑自家的情况,至于别人想不想来还真管不了。”

“反正刘老板先来是对呢,”中年男人双手把茶递给刘开真,小声问他,“刘老板是看中哪家的房子了还是看中哪家哪块地了?”

“还没到那个份上哦,就是今天往这里走临时起的意。”

中年男人赶紧说,“也好也好。”然后又喊刚才一直卖面的女婿,你赶紧拿坨腊肉洗了,请刘老板就在这点吃晌午饭。

刘开真赶紧说,“不了,不了,我还要赶盐井坝去。”

“啥子不了,等你从盐井坝回来吃晌午饭正合适。”

刘开真说,“真呢不要麻烦了,事情还多,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刘老板不要嫌弃哦,反正我们煮斗等你就是。”然后补充,“你要去看房子看地蛮我都可以陪你,你慢慢来就是。”见推辞不了,刘开真只好答应。

从面馆出来,刘开真和王四儿继续往盐井坝走。

从官田坝往盐井坝方向又要下大个坡坡,太阳一路照着,刘开真热得不停拿扇子扇凉,脸上的汗水还一直跟斗脖子流。

刘开真对王四儿说,“你说怪了,早上出来凉爽得很,太阳一出来就不行了。”

王四儿赶紧说,“这两天都是弄个哦,要不我把伞给东家打上。”说完又要把伞撑开。

刘开真说,“伞不要打了,多往树子底下走就是。”说着边往树子底下走。

官田坝到盐井坝一路有好几棵大黄葛树,每一棵都长得枝繁叶茂,天大的枝叶撑开比好几家人的房子还大,往底下走的确荫凉多了。

走到靠近盐井坝一棵大黄葛树底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树子下闭目念经。

老婆婆看上去八十有余,满头白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她上身穿一件阴丹布对襟衣裳,下身着一条宽大的黑色土布裤子,脚上穿一双有花口的布鞋。

她端正在坐在树子底下,嘴巴念念有词,就像是专门为这棵树念经一样。

刘开真认得这个老婆婆,但从来没见过她念经的样子。他好奇地轻轻凑近她,想听她念些啥子,但凑过去耳朵都快抵到老婆婆嘴边,还是听不清她念些啥子。

老婆婆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被打扰。

刘开真继续和王四儿往前走,只是好奇地说,“这个婆婆咋个跑到树子底下念经呢?念经不是要在安静的地方吗?”

家丁王四儿找不到话回,默默跟在刘开真背后。快走到墨石沟,看见盐井坝河滩边,大大小小的盐池一片繁忙。刘开真忍不住高兴起来。

“等哈看完盐池我们就去面馆那家吃饭。”

“东家高兴就好。”王四儿赶紧附和。

刘开真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在老街团绅会,他和谭秉章的性格基本相同,俩人也走得稍微近一点。平常他很少跟家丁说弄个多话,今天不知道为啥子心头就是高兴得很,话也多了很多。

从墨石沟过去,盐井坝最近的那家盐池就是刘开真的。家丁王四儿已经早早跑过去跟熬盐的工人打招呼,等刘开真走到盐池边,几个工人全部停了手上的活路等斗他来。

刘开真问领头的工人段国方,这两天熬盐的情况如何。

段国方就跟他介绍了最近的情况,刘开真觉得很满意。然后还关切地问了几个工人吃饭咋个样,几个工人连忙说,“都吃得好。”

因为盐池稍大,为了让工人们加班加点把盐熬出来,刘开真专门请了人帮他们煮饭,这样既可以节省时间还让工人们有了归属感。

谭秉章家的盐池离得也不远,看过自家的盐池他准备再去看看谭家的,如果有啥子问题也好提前跟他说一声。

他正准备去,就被段国方喊住。“刘老板你等一哈,我再跟你说个情况。”段国方喊完悄悄把刘开真带到盐池背后。

刘开真见他神神秘秘小小心心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

“啥子事情蛮?”

段国方说,“也不是啥子事情,就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现盐池里面的水突然变浑了。”

“哦,没有下雨噻。”

“就是啊,水也没涨。”

“那你问过其他家没有,别家是不是也一样。”

段国方说,“不先跟你打个招呼不敢去问别家,怕只是我们一家弄个。”

刘开真说,“这个有啥子嘛,家家都是一样的盐池,无非大点呢小一点,不怕得,你去问就是。”说完又问,“现在还是浑蛮?”

段国方把刘开真领到盐池边,盐池很深,上面几乎看不到底下的情况。盐工背盐卤一般要经过一把长长的楼梯下到盐池底下把盐卤背上来。

刘开真看了半天看不出啥子,段国方说,“刘老板想不想下去看哈?”

刘家这个盐池开起来十年有余,刘开真一次都没有下去过。现在听说底下的盐水突然变浑了,但又觉得自己也不懂去看了也没得用。

他没有马上答应,只是问,“以前有没有出过这种情况?”

段国方说,“以前倒是有过,但都没得这次的怪。”

刘开真问,“咋个怪了?”

“以前涨水前也会浑两天,但这次是浑一哈清一哈,浑起来马上就浑成泥浆水,清起来又清得像山泉水。我们都搞不懂咋个回事。”

刘开真跟他说,“那你现在下去看哈究竟是浑还是清了?”

段国方马上说,“好呢刘老板,”说完就顺斗楼梯往底下走。

盐池像一根大圆柱,用石头砌成的石柱壁上因盐水浸渍,常年湿漉漉的连青苔都不长。虽然大太阳照着,但盐池下去不到三四米已经晒不到太阳。看着段国方一步步往地下走,到了五六米深的地方基本看不清人形,刘开真突然心就狂跳起来。

“这咋个回事?”

“如果这种情况过去也有还怕啥子嘛?”

“既然是正常现象喊工人些注意点就是了。”

……

刘开真不停地在盐池上自我安慰。

他觉得站在盐池边一直看斗段国方头昏,马上喊家丁王四儿搬根板凳来坐。

王四儿马上抬了根板凳过来,等刘开真刚刚坐下,段国方已经从盐池底下上来了。

他走到刘开真身边低下头小声说,“刘老板,现在水又清得不得了了。”

刘开真说,“那说明就好了啊。”

段国方说,“关键是盐水从来不会弄个清哦。”

刘开真说,“那要咋个办?”

“我也晓不得。”段国方站在一边有点沮丧。

刘开真说,“算了先不说了,你陪我去看哈谭老板家的盐池,顺便问哈他那边的工人,是不是都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好好,”段国方扶斗刘开真从板凳上起身。

谭秉章家的盐池比刘开真家的还要大些,工人也多几个。刘开真和段国方、王四儿去的时候,几个盐工正在吃晌午饭。见刘开真过来了马上放下碗筷打招呼,“刘老板来了哈。”

刘开真和段国方径直走到盐池边上往底下看,照样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谭家领头的盐工马上过来小声问,“刘老板,你们那边的盐池是不是也有点不对头?”

“你先说哈你们家的情况。”刘开真抢先说。

领头的盐工转头往其他盐池方向看看,说,“是出了怪事情了,盐池底下尽冒泥浆水。”

“哦!”刘开真和段国方同时惊诧。段国方问,“是不是昨晚上开始冒呢?”

“是哦,到现在还在冒。”

段国方说,“弄个你们这边还冒得凶一点。”

“今天早上还想找人去请谭老板来看,想到谭老爷过几天要做大寿怕影响谭老板心情就没去说了。”

刘开真说,“这种事情不怕,既然你家也这样,说明盐井坝几十家盐池遇到的情况怕都差不多,没得啥子好怕呢。”

谭家领头的盐工问,“刘老板你们见多识广,像这种情况我们还要不要接斗干活路?”

刘开真说,“你们家的情况等我回去跟谭老板通哈气再说,我们这边今天再看哈,如果一直冒泥浆就先不干了。”说完转头对段国方说,“正好天气也热得很,放你们几天假先回去休息几天再说。”

段国方连声说,“谢谢刘老板,谢谢刘老板,我这就先跟兄弟伙去说哈。”马上就朝自家盐池方向走。

从盐井坝回来已经一个多时辰,没想到那棵黄葛树下的老婆婆还在。她一直端坐在树子底下,如果不是风吹得几缕白头发乱飞,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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